第二十六章 节外生枝之一

　　周伯同的大儿子周进华原本在印刷车间“四开机”上当个机印工，想不到时来运转，姐夫文念孝去年从北京调回县城，先在机动设备厂当副厂长，凭着学历和专业水平的“双高”，一下子就成了县里工业系统的佼佼者！机动设备厂的生产和技术在他的主管下不断地改进和革新，他还通过同学的关系弄来了新的订单，新产品一下子把机动设备厂的面貌带到了一个全新的层次……后来上头要求干部年轻化、知识化。文念孝副厂长被破格提拔为县工业局副局长……文念孝凭着真才实学步步高升，亲戚朋友顺风行船自然沾光不少！虽然文副局长一再关照自己权职范围内有关方面“凡有牵带本人关系的决不可给予特殊照顾”。可是就算“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法则未免腐朽，不过“内举不避亲”的做法却是千古美谈，就看你如何理解了！所以县人民印刷厂的厂长在得知周进华原来是文副局长的舅大爷时，不动声色先将他走马灯似的排版车间、装订车间、铸字车间……用半年时间让他熟悉个遍，再以“全才”的名义调到生产科当了两个月调度，最近刚刚升任生产科副科长。
　　周伯同师徒二人来到印刷厂正是上班时间，门卫一听来者是周进华科长的父亲自然赶紧去生产科将周科长请了出来。父子相见周伯同将自己来意说了，周进华也很高兴，问道：“准备印多少个包装呢？”
　　周伯同头一回做这种事心里可是一点谱也没有，发了个狠道：“一千个……不晓得……行不行？”既像是问儿子，又像在问自己。
　　“一千个？就怕只嫌印得少了点吧？”陈三虎的气魄似乎比师傅要大，“能不能多印一点？”
　　周进华是内行，自然认同陈三虎的看法：“同样要收排版费、装版费等等，印少了是不合算的。只不过印多印少倒是小事，另外还有个麻烦：没有正规的介绍信，这事还不大好办！这样吧，我去车间把刘主任请来——他也是我们石桥街上人。你们先等着，我去找找他——安排生产任务他可是关键！”
　　周进华去得快来得也不慢，领着一个中年汉子来到父亲身边给互相做了介绍，陈三虎赶紧掏出大前门牌香烟给刘主任敬烟点火，并建议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找个饭店坐下来弄壶茶定心谈谈。”社会上当时正有段顺口溜：烟是指挥棒，酒是迷魂汤，要想好办事，两样一起上。这请人办事哪有站着干说的道理？
　　不过刘主任倒并不存在这种念头，尽管周科长半年前还是自己手下的一个机印工，可周科长后头还有个文局长靠着，自己正该和他联络联络感情，怎敢有“佛面刮金”的想法？谦辞道：“不用客气！都是本街上自己人，有甚的事这样说说就好！”
　　可是陈三虎不这么一提倒还罢了，这一提之下他周伯同若还是拿大的话，周伯同他就不是他周伯同了：“应该的，应该的！进华，找个干净点的饭店——一起去，一起去！”
　　印刷厂乃是特种行业，在当时都叫“人民印刷厂”，整个县里只此一家！吃香得很。所以有客户每逢急着要货或有特殊要求的，要过他生产科这一关就得“意思意思”的规矩他已领会得熟溜溜！周进华觉得：今天求到刘主任这位老领导面前请这一回客于情于理都应当。
　　刘主任倒是再三的推辞……可是经不住周伯同、陈三虎师徒再三的诚邀，盛情难却也只好却之不恭受之有愧了。
　　一行四人来到“满江红”饭店，自有熟人安排至小小雅座落座。酒过三巡菜献五味，周伯同道明来意，刘主任听后胸有成竹道：“这事简单，周科长你抽个空去铸字车间转转，就这么几十个铅字垃圾堆里都捡了来！正巧我车间里明天开印食品厂的一批货，我刚刚还为这批印件的设计不三不四，边角料浪费太大。这下子正好，你把铅字交给我，我亲自把食品厂的版子改一改，用他们的边角料就够了。大家都不吃亏，你要的东西就出来了！食品厂的业务员那里我来打招呼——谅他也不敢不给这个面子！到时候只要送他条把香烟，既不损害他食品厂的利益，也不沾我们印刷厂甚的光，一样的材料，一样的做事，只是麻烦那个业务员多烦点手脚——一道把货提出去交给你们……这样子你们介绍信也不用开，生产计划也不要下，直接跟那个业务员拿货就行！你们想印多少？”正所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刘主任看起来忠忠厚厚的样子，却如此的老谋深算运作有方！谈笑间周济膏药有了新装！
　　“真个太谢谢刘主任了，那就先印两万个吧！”陈三虎跟着师傅虽说总共不过一天时间，可是已经看出师傅心胸不狠气势不大，生怕师傅三千两千的说出口白白放过一次大好机会，所以也顾不得师傅乐意不乐意，自作主张抢着狮子大开口。
　　周伯同正自盘算“五千个肯定太多了，那就要三四千吧……”刚想开口却不料陈三虎一要就是两万个，直听得他喉咙作干不知如何应付，只听刘主任答道：“只两万个就够了？没问题，包在我身上了。”周伯同这才定下心来，看了陈三虎一眼暗忖道：“这小子果然有点意思。”他哪里晓得他的徒弟此刻的心情比他还要复杂！陈三虎满以为自己的气魄够大的了，可是刘主任一句“只两万个就够了”的反问令他一下子泄了气。
　　“周济膏药”有了包装，更是冠冕堂皇！还有那陈三虎走江湖打拳卖解帮师傅推销周济膏药，就这样，周济膏药出县过省江湖上算是有了一席之地了。当然，陈三虎得了周伯同指点又有周济膏药相助，如今多少有了点真材实料居然混出点小小名气来，收入自也丰厚多了。正所谓水涨船高，师傅周伯同自然少不了应得的那份进账。反倒是本地近处尽管偶尔也有不相熟的贴了周济膏药，周伯同推辞不过收一点成本费，大多数却还是赔工夫贴本钱赚点名气吃顿老酒！不过想想同门师兄弟谁也没有他这份成就，所以周伯同的心情空前的愉悦，更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勤研不辍，以期周济膏药功效更高更广，有朝一日独树一帜，成为医药界一颗耀眼的明星！
　　只可叹古话“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说得太狠！周伯同愉悦了不过半年光景，新年过后第一天上班商业社尹主任就派人给他拜年来了！要说这拜年么，原本是他周伯同穷困潦倒岁月对有关领导“联络感情”争取照顾的套路，这几年的日子好过了便渐渐淡忘了，至于这领导给职工拜年倒也并不稀罕，只是那尹主任的拜年话连十个字都不足：“有件事你必须说说清”，听进周伯同耳朵里却好像胸门口塞进了二十五只活老鼠——百爪挠心。
　　周伯同所在的“石桥街药店”原本有两个“婆婆”管着：一个是“石桥地段医院”，也就是以前的石桥卫生院；另一个就是派人给周伯同拜年的尹主任领导下的“石桥商业社”。石桥地段医院主要是指导石桥街药店的业务，这几年因发展较快连自身的事都有点忙不过来，而且从中也得不着多少利益，以至渐渐放手基本上不怎么过问了。石桥商业社掌握着石桥药店的行政、人事、财务大权！因见石桥地段医院步步放手，所以当仁不让彼消此长，干脆将经营权也来个大权独揽。有人说“一国三公，吾谁适从”难玩，其实在计划经济时期也不尽然！两个婆婆一个儿媳——只要会掉花脸，只要懂耍手腕，就有空子可钻，就有花样能弄！仔细想想也是——两个“婆婆”相处不可能没有猜忌，不可能没有矛盾。两个“婆婆”之间往往争争吵吵、勾心斗角还忙不过来，哪还顾得上儿媳头发梳没梳，脸上脏不脏？反过来讨好儿媳还说不准咧！
　　正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石桥街药店的同仁们对药店现状这一小小的变迁自然也各有各的感受！倒是打从尹主任来了后新官上任三把火，可是他居然放了九把火都不止，简直就是“烽火连天”！更有他的夫人极其热心“后宫干政”，而且为人尖酸刻薄，从不懂息事宁人，却惯能推波助澜，药店里的同仁们直唤“吃不消”。这才有了统一的认识！周伯同节后冷不防尹主任给了他如此“礼遇”，心中自然不是个滋味！
　　有俚语如此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原来新年里亲戚走动时刘主任和他的连襟——石桥街药店的药品加工组组长万应昭碰到了一起。他的这个连襟万应昭有个眼高于顶的毛病，以为自己在药店工作又有一点小小职权，既是半个知识分子，还算一个擦边干部，对他这位工人出身的连襟一直不放在眼里。虽然现在升了车间主任，反倒令这位万组长多了点醋劲——你升来升去大不了还是劳力者的小头目，三杯老酒下肚不由得狂态毕露挖苦道：“像你这样子的人混到个工头的位置也就算到了顶了，一身的油墨气味只怕要等到退了休才慢慢地淡得了。记得让儿子女儿多读点书，免得将来走你的老路！”
　　要说刘主任受这万应昭的揶揄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可是以前是工人，听他两句刺耳伤心话忍忍也就算了！而如今自己是车间主任，也算人民印刷厂的中层干部，想不到这个狂妄的东西没有祝贺倒也罢了，居然神之巫之连“工头”的混账话都说得出来，不由得动了真火：“我承认我的本事没你的大，不过李玉和有句话说得好：我和你是两股道上跑的车，走的可不是一条路！真的有本事你应当和你们药店里的周伯同比比，好像你们还是师兄弟吧？把和你同一股道上的比下去那才叫真本事呢！”
　　这刘主任其实并不了解石桥街药店里的内幕实况，可是他误打误撞居然一下子就捅到了万应昭的软肋上——他虽然文化程度业务水平在同事间算得上个有点本钱的，可是要论资格之老，经验之足，周伯同一直压他一头！尤其周伯同不但对于“药”在药店里能一言九鼎，而且还有一手小有名气的“医术”，就连他万应昭的“药品加工组组长”的职务都是周伯同嫌麻烦让给他做的，而周伯同倚老卖老根本不把他这个“组长”放在眼里，往往不早不晚地来药店里点个卯做完分内事，最多说几句挑剔指点的老话，便不辞而别，弄得他这个“组长”说多别扭有多别扭，说多尴尬有多尴尬。万应昭见连襟把这个令他又气又恨又无可奈何的周伯同搬了出来压自己，不由得恨恨道：“哼！他周伯同甚吗里个东西，就是个老油条！”若不是新年新岁图个吉利，他不破口大骂才怪！
　　“周伯同老油条？”刘主任见连襟气得脸色都变了，晓得自己这一招走对了路子，今天要是不乘这个大好机会多将这个轻骨头连襟几军，那么往日里所受的窝囊气岂不是白白地受了？便笃悠悠地反驳道：“你这种说法哄哄远地方人或许还有人相信，在石桥街上这样子说，就不怕本街人说你不厚道？老实话说，你们药店里的是是非非我们外人没资格评论，不过半年前头周伯同带着个徒弟去我们印刷厂，一下子就印了两万个‘周济膏药’的包装，那气派——有牌有号有名有堂的两万个‘周济膏药’包装呀！倒不是新年新岁的触你的霉头——固然你没有那个手段，就算有那个手段也没有那个气派，像这样子的‘老油条’——你万组长倒是做一回让大家看看！”他这一番话，本不过拿来煞一煞他那连襟的狂妄之气的，哪晓得只图自己痛快，这一泄密竟当了一回“帮凶萧何”！
　　要说万应昭这一气，倒是差一点把鼻子气歪了！名分上周伯同虽则只是他万应昭的师兄，实则他万应昭却是周伯同一手带出了道，说是师徒并不过分！刚刚他一时失口将周伯同称之为“老油条”，被他的连襟指责“不厚道”，明明带有欺师灭祖同门相残的意思！这万应昭本是个寡情薄义睚眦必报的货色，拿他的连襟没办法处能不迁怒于周伯同？只是他表面上装成哑口无言，心里却盘算起连襟的“周伯同带着徒弟”“一下子就印了两万个周济膏药的包装”的话来……并且很快从“徒弟”和“两万”处，把思路延伸至“违法收徒”和“挖社会主义墙脚”方面！
　　好一个万应昭，看起来平静得像是墙角里的一缸水，其实心头的恨意却如狂风大作下的浪涛一般翻滚——正好拿周伯同那两条“罪状”来做做文章！他张开了“弓”，搭上“箭”，从暗处瞄准周伯同的后心……有道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尤其这“箭”不是普通的箭，“弦”，更不是一般的弦！这“箭”的不普通在他有职有权威风八面——石桥商业社的一把手，实实在在掌管着石桥街药店命脉的尹主任是也！“弦”则是那热衷于“垂帘听政”、无事生非小事放大大事泼天的主任夫人刘玉芳……
　　万应昭意外间获得了个于他极有价值的情报，憋在心口的那口恶气总算慢慢地顺下去半口，自然再也没了那个豪情留下来激扬挥斥了，讪讪地回到家包上两条牡丹牌香烟——原本就是准备孝敬尹主任的——给尹主任拜年去了。
　　要说尹主任夫妇对这位药店里的组长印象还算不错：嘴上花巧，礼数周到，能有几个人不吃这一套？万应昭新春祝福先来一箩筐，随后献上牡丹牌香烟两整条。尹主任虽然不打算实物回赠，表扬鼓励却是不能少：“去年的工作你做得很不错，今年要再接再厉，戒骄戒躁，评先进时肯定少不了你的！有了合适的位置，我也会优先考虑。”
　　这万应昭本是个精明人，深知甜言蜜语是增高不了血糖的！不过主任的鼓励话为他的射人之计提供了通道，万应昭立马装出委屈相道：“主任您要我再接再厉那是看重我，我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只是药店里有个别人倚老卖老，就连领导布置下来的任务也没见哪一次当做一回事过！尤其严重的是，这个人得寸进尺变本加厉，听说从去年开始居然私下里在外面带起了徒弟，卖的狗皮膏药还取了个名字叫甚的‘周济膏药’！有人反映他膏药的包装一印就是两万个！先不说他吃着药店的饭拿着国家的工资，做出来的膏药要取名字也应该用药店的名字才妥当，单就他两万两万地卖膏药——赚了多少黑钱……这么肆无忌惮地‘挖社会主义墙脚’再加上没组织没纪律偷偷摸摸私下里带徒弟——这么严重的问题，简直……”万应昭偷偷瞟了尹主任一眼，但见他在自己的说词下脸色晴转多云，再又乌云密布，知道“药”已经上足，生怕自己待久了另有人来把自己告密的事泄漏出去难做人……告辞一声便“悄悄地去，正如悄悄地来，掸一掸裤脚管，不留下半点蛛丝马迹”，真个是船过水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