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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鹰 第二十九章

作品名称:山鹰(小说)      作者:袁平银      发布时间:2016-08-01 15:04:38      字数:5268

  大哥不让我和弟弟去上学的理由很简单,就是又让我和弟弟到地里去撵老鼠。这个决定一作出,就像一瓢冷水泼在了我的头上,不仅使我打了几个寒战,而且从头到脚都凉透了。我“哇”地一声就哭了起来,弟弟也“哇”地一声就哭了起来,我们两个人的哭声混合在一起,就形成了一股哭的洪流在夜空中激激荡荡。
  大哥被我和弟弟的哭声哭烦了,就火气哄哄地从楼枕上取下一块篾片子在手里呼闪着说:“你们嚎死啊,嚎?再嚎我就一人给你们几篾片子!上学上学,人都快饿死了,还上啥子学啊?上学能当饭吃吗?从明天起,都乖乖地到地里去给我撵老鼠,如果不去就别想吃饭!”
  也是,地里的老鼠依然多得铺天盖地,如果不撵就保不住苗。我不敢再哭了,弟弟也不敢再哭了,我们都十分害怕大哥,害怕挨大哥的篾片子。大哥的病虽然好了,但他的心里一直很烦,烦得动不动就发脾气训人,甚至打人。挨打最多的是二哥。因为二哥是个蠢人,爱认死理,也爱钻牛角尖,不看形势,也不看脸色,倔强起来就像一个冥顽不化的榆木疙瘩;常常跟大哥顶嘴,也常常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情,所以就常常挨大哥的打。
  晚上睡下之后,我第一次失眠了。想到从此再也不能念书了,就几乎整整哭了一夜。鸡叫三遍以后我刚要睡着时,大哥的声音却在他的耳边响了起来:“山鹰,山成,快起来到地里去!再不去老鼠就把包谷种子扒光了!”
  我和弟弟无可奈何地从草窝里爬起来,拿上破竹侉子,又像前几年一样在地里“哟呵呵哟呵呵”地吆喝起来了。前几年吆喝的时候,我的声音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深沉而又响亮;现在吆喝的时候,我的声音是从口腔里发出来的,慵懒而又无力。前几年我在撵老鼠的时候是在满地里跑着撵,而现在我却懒得跑了。我就坐在一个大石头上不停地吆喝,不停地摇着破竹侉子,而眼睛却盯在书上;弟弟比我负责任,弟弟不但不停地吆喝,而且还不停地跑,哪里有老鼠,哪里就有弟弟瘦小而又活跃的身影。
  大哥每天早晨都气势汹汹地喊,我每天早晨都慢腾腾地起床。我也不知道我上学的那一股劲头跑到哪里去了,反正就是起不来。往往弟弟起来等我了,我还赖在床上不起来。大哥见我连弟弟都不如,就毫不客气地打我的屁股。每一篾片子下来都发出一声脆响,每一篾片子下来都像火烧一般,直到把我撵到了地里才算了事。
  我心里愤怒到了极点,也沮丧到了极点,所以就用消极怠工来发泄心中的不满。我常常把书包背到地里,先是把已经学过了的课文一篇一篇地往下背。背得滚瓜烂熟以后,就用小石头在大石头上默写。写一遍再写一遍,满地的石头上都留下了我的字迹。
  当包谷苗长起来,不需要再撵老鼠的时候,母亲终于站出来为我和弟弟说话了。母亲畏畏缩缩地用商量的口气对大哥说:“山鹰和山成想念书,就让他们去吧,最好让他们把水泉坪小学念满。”
  母亲说让我和弟弟把水泉坪小学念满,也就是叫我和弟弟念完小学四年级。大哥沉吟了一阵,终于长叹一声说:“那就让他们去吧!”
  我和弟弟辍学了半个月,又欢天喜地地上学去了。
  大哥消沉了一阵子,就又把心思用在了娶媳妇上面。大哥的媳妇比原来更难找了。附近的姑娘该出嫁的都已经出嫁了,没有出嫁的要么已经和别人定了亲,要么嫌大哥的生活作风不好都不愿嫁给大哥了。大哥无奈,就把眼睛盯到了外地。但到外地去找媳妇他自己不好去找,也没时间去找,所以就只有请徐家沟的那个伯娘去给他找。大哥把徐家沟的那个伯娘请到家里,好酒好饭地招待了一顿,又给那个伯娘买了一双袜子,就算把给他找媳妇的任务落实到了那个伯娘的头上。徐家沟里的那个伯娘本来就是一个以说媒为生的人,见大哥央求到了她的头上,也不推辞,接了袜子,就乐颠颠地走了。
  一走就是几个月都没有讯音。大哥去问了好几次,她都说快了快了,可就是没有一个准信。直到秋天到来的时候,她才上了大黑沟。一到我家就对母亲和大哥叫苦连天地说:“哎呀呀呀!这半年为了给平和找个媳妇,真是把我差点儿都跑死了!我跑了好几个县,鞋子袜子都跑烂了好几双,才终于在镇安县的常家沟找到了一个没有出嫁的姑娘。你们快做准备吧,那个姑娘过几天要来看家呢。”
  准备什么呢?本来挖了“四边地”是有一个好收成的,没曾想当把包谷种上以后政策又变了,又说挖“四边地”是挖社会主义墙角,不但不准再挖了,而且已经挖了的、种上了的也被没收了。
  大哥听了那个伯娘传来的喜讯,喜不自胜,立即就忙碌起来了。他先是把婆原来住的房里的墙壁用刀刮去了一层,糊上了白白的报纸和几张年画;把坑坑洼洼的地面挖去了一层,又用新土填平了;把婆过去用过的、本来都是一些没用的家具都扔到了房后的石岩下,在房里摆上了一张小条桌和一个独凳子;把婆曾经睡过的炕也拆了,而安上了一张木板床。然后他就去借回了一升大米、两升麦面和几斤腊肉,只等客人来了好进行招待。
  几天以后,那个伯娘果然领着一个婆婆和一个姑娘来到了大黑沟。那个姑娘虽然相貌比余应凤和余应珍有着天壤之别,但却长得五大三粗,力大如牛,是干农活、过日子的一把好手。
  那个伯娘介绍说,那个姑娘姓常,叫常玉环,是镇安县常家沟的人,那个婆婆是常玉环的母亲。那个伯娘还说,常玉环年方二十,弟兄姊妹也多,家里也穷,因为急着要出嫁,所以那个伯娘仅去说了一次,她就叫她的母亲陪着她到我家来看家来了。
  常玉环一见大哥,立即就被大哥那堂堂相貌给迷住了,她借故把她的母亲叫到门外嘀咕了一阵子,然后就悄悄地对那个伯娘说,她一不嫌我家穷,二不嫌我家住在大黑沟里,三不嫌小叔子小姑子一大群,四不嫌大哥的年龄大,只要大哥没意见,她就同意这门亲事。
  那个伯娘很快就把常玉环的话转告给了母亲和大哥。大哥先是皱了皱眉头,紧接着就高兴地说:“只要她愿意,我没有啥好说的。”
  大哥是考虑到自己的年龄大了,如果再拖下去找媳妇就更难了;又住在大黑沟里,家庭环境又不好,所以只要有个姑娘愿意嫁给他,就很不错了。
  母亲当然也同意大哥娶常玉环。因为常玉环对那个伯娘袒露心迹之后,就到厨房去给母亲帮忙做饭去了。母亲高兴得眼睛都笑得眯成了一条缝。不为别的,就看常玉环勤快,身体好,长得结实,既能劳动,又能替她的手,所以就对常玉环格外满意了。
  男愿意女愿意,双方的母亲都愿意,看来大哥和常玉环的婚事就有希望了。但结果却没有成。没有成的原因很简单,是被二哥给搅黄了。
  二哥从地里回来的时候,大哥正在陪着客人们喝酒。二哥放下锄头,向酒桌看了一眼,脸一下子就出现了怪样子。他也不说话,也不洗手,就直接进了厨房要舀饭吃。
  母亲知道二哥的禀性,知道要坏事,就忙向二哥又是使眼色、又是摆手、又是向客人呶嘴,叫二哥千万别胡来。但二哥对母亲的暗示装作没看见,兀自拿出一个大老碗,就揭开锅盖舀了满满一碗大米饭不声不响地吃了起来。锅里的大米饭是做给客人吃的,本来就不多,二哥舀一大碗后就所剩无几了。
  大哥气得只瞪眼珠子,母亲气得只叹气,可又不能当着客人的面发作出来,只能忍气吞声地看着二哥吃。
  要是这样也就罢了,可二哥偏偏还不罢休。当他把碗里的米饭吃到只剩下半碗了的时候,就又旋风一般地刮到客人的饭桌上,把盘子里的菜连汤带水都倒空了。
  大哥傻了眼,客人也傻了眼。客人的饭吃不下去了,也没有啥吃了,就放下酒盅、放下了筷子,什么话都没说就走了。
  客人就那么走了,就证明婚事已经黄了,就再也没有挽救的余地了。大哥那个气呀,眼珠子都红了。客人刚走,大哥就从楼枕上取下篾片子,对二哥劈头盖脸、劈劈啪啪地打了起来。
  大哥打得非常狠,篾片子在空中呼啸着,招招下去都是杀手。一边打还一边说:“我叫你吃!我叫你吃!我看你究竟是人还是狼!”
  二哥仍然低着头吃着饭,好像那篾片子不是打在他的身上,而是打在别人身上。不仅如此,他还一边飞快地往嘴里扒着饭,一边说:“你管我是人是狼?我吃我的又没吃你的!”
  大哥狠狠地说:“没吃我的?要不是我,只怕你们早就死了呢!”
  “你们”二字当然包括了家里所有的人。大哥的“你们”两个字一出口,三哥和三姐的脸上就出现了怒意,母亲的脸上也出现了怒意。但他们什么都没说,三哥和三姐转身就到门外去了。而二哥却回敬大哥说:“你少说这些话!没有你我们照样活得好好的!”
  大哥说:“你们想想,伢死的时候你们才几岁?要不是我养活你们,你们能活得好好的吗?”
  二哥又回敬大哥说:“你总说我们是你养活的,那好,从明天起我们都不干活儿了,就你一个人干活儿去!”
  大哥一向都是只准他说别人,不准别人说他的。这时他见二哥又和他顶上了牛,就更加狠狠地打二哥。一边打一边说:“我是哪一辈子欠了你们的债啊?叫我这一辈子来给你们还啊?为了你们,我不但没有出去工作,而且连个媳妇都找不下,我这到底活的是啥人啊!?你们都是我的债主!都是债主!”
  大哥的话就像一根根牛皮鞭子,抽打在了我嫩稚的心头,我的心头立即就升腾起一阵阵难忍的疼痛,眼泪也立即流到了我冰凉的脸上,也流到了我的嘴里。我感到我的眼泪既是咸的,又是苦的,还伴随着我心里的阵阵隐疼。我再也忍不住了,就也想跟大哥吵架。
  但我还没有来的及说什么,三哥却一头从门外撞进来抢先开了腔。三哥说:“大哥,你总说是你把我们养活大的,也总说我们拖累了你,那你就找双铁筷子把我们都夹出去吧!”
  三哥的声音不高,却有一种慑人的力量。
  大哥愣了一下,正要说话,母亲却开了腔。母亲害怕把事态扩大,就马上制止大哥和三哥说:“你们吵啥呢吵?常言道,和气生财。现在饭都还吃不饱,你们咋还有力气吵架呢?现在,你们的伢不在了,你们的婆也死了,家里的日子就全靠你们弟兄几个了。将就到都长大了,都把媳妇接了,就把家分开过。但现在谁都不准提分家的事!都要鱼帮水、水帮鱼地把日子过下去。好了,啥也不准再说了!平和,你也别再打安娃子了,出出气也就行了。吃饭吧!”
  大哥似乎没有听到母亲的劝阻,仍然狠狠地打着二哥。
  二哥已经在篾片子的重创之下吃完了一老碗米饭,接着就去把锅里剩下的米饭连锅巴都一老碗装了。
  大哥更生气了,嫌篾片子打着不解气,又到屋外去找了一根木棍子拿在了手里。那根木棍有酒盅那么粗,不像一根棍子,倒像一根杠子。如果真要用那根木棍子打二哥,就是不把二哥打死,恐怕也要伤筋动骨。
  母亲终于对大哥的那种暴戾行为忍耐不下去了,就在大哥正要对二哥实施暴行的时候,病病歪歪的母亲终于挺身而出挡在大哥的面前,护住了二哥。母亲狠狠地瞪了大哥一眼,声色俱厉地说:“房山树,你今天给我说清楚,你是不是真地要房山林的命?如果你真要房山林的命,那就别用木棍子打,干脆去找把刀来,一刀把房山林杀了算了!”
  大哥一时语塞,扬起的木棍子停在了半空中。
  母亲又说:“如果你还要再打房山林的话,那你就先把我打死吧!”
  大哥拿着木棒子的手,慢慢地从空中垂了下来。
  母亲接着说:“你们的老子死得早,你为弟弟妹妹们吃了一些苦头是事实,但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残酷无情了呢?你嫌他们拖累了你是不是?你如果嫌他们拖累你了,你完全可以分家另过!”
  大哥双手抱着头,蹲在了地上。
  母亲继续说:“我知道你心里很苦,那年当干部没有让你去,你伢把你箍在了家里;那年招兵我又没有让你去,又把你箍在了家里;二十六七岁的人了,还没有找下媳妇……”
  “娘,别说了!”大哥就像一只受了重伤的狼,“嗷”地嚎叫了一声,突然哭了。
  母亲见大哥哭了,知道大哥心里难受且有了悔改之意,也就不说话了,就去掀开二哥背上的衣服,查看二哥究竟伤得怎样。这一掀,二哥才“哎哟”一声大叫,手中的大老碗也“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原来二哥的脊背已经被篾片子抽了个稀烂,连衣服都砸进了肉里。母亲一把搂住二哥就哭了起来:“山林,你咋就这么老实啊?你大哥打你的时候你咋就不知道跑啊?”
  二哥也哭了。二哥的哭声就像牛一样吼,震耳发聩,哭了一阵就不声不响地去睡了。下午没去上工也没有吃饭,第二天也没有去上工也没有吃饭。到了第二天晚上,母亲去喊他吃饭的时候却找不见他的人了。母亲预感到二哥要出意外,就慌了手脚,马上吩咐我和弟弟去都找二哥。我和弟弟在房前屋后找了一圈儿,终于在苦李子树茂密的枝桠间找到了二哥。当我和弟弟找到二哥的时候,二哥已经用根葛藤栓着自己的脖子,把自己挂在了苦李子树的枝桠上。我发现二哥的两条腿还在空中胡乱踢腾,就忙去喊来了母亲。母亲急中生智,一把将二哥搂住,叫我赶快上树去砍断葛藤。我猴子一般蹿上树,一刀就将葛藤砍断了。母亲把快要断气的二哥平放在苦李子树下的石头上,一边哭着一边揉着二哥的胸口。良久,二哥终于缓过一口气来,眼泪无声地从眼角流了出来。
  母亲见二哥醒了,就又痛又爱地说:“你咋就这么想不开呢?大哥打你几下有啥了不得,你咋就寻死呢?”
  二哥悲哀地看着母亲,有气无力地说:“娘,你们为啥要救我呢?这样活着,还真不如死了好呢!”
  这时,大哥、二姐和三姐也从生产队劳动回来了。一奶同胞的亲情和良心的谴责,立即使大哥把二哥从苦李子树下的石头上抱了起来。大哥一直把二哥抱进屋里,放到床上,这才“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不知道他是为自己哭,还是为二哥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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