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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鹰 第二十八章

作品名称:山鹰(小说)      作者:袁平银      发布时间:2016-08-01 14:28:00      字数:7655

  两天以后的那个下午,我既看到了余应珍,也看到了赵关强。我发现赵关强和余英珍亲亲密密地走在一起,一路到公社去了。别看赵关强那人没人高、没人粗,但肚子里还是有货的。他知道娶个媳妇并不容易,娶个像余英珍那么漂亮的媳妇更不容易,所以就在经历了一场感情的生死离别之后,竟全然原谅了余应珍而将余应珍带在了身边。他这么做,既避免了赵全福爬灰,又避免了余应珍红杏出墙;既让余应珍照料了他的饮食起居,又让余应珍给他挣了钱,真是一举四得。
  余应珍的走,不但使我的心里立即涌出了一种苦涩的味道,而且也使我对女人产生了偏见。我觉得女人的感情实在太不专一了,今天跟这个男人好了,明天又和那个男人好,好象长了几副面孔一样。自己的男人在身边时是一副面孔,自己的男人不在身边时又换成了另外一副面孔。余应珍就是那样,赵关强不在身边时与大哥爱得欲死欲活,但结果,却仍然跟着赵关强亲亲密密地走了。
  余应珍的脸皮也真够厚的,经历了那么一场轰轰烈烈的羞辱,她竟还像没事似的。在经过我身边的时候,竟停下来悄悄地对我说:“小老弟,请你回去以后给你大哥说一声,就说我走了,也到公社工作去了。哦,我不是去干别的,而是去当炊事员。”
  看着余应珍那阿娜多姿的身影渐渐远去,我不知道是应该为大哥感到高兴,还是应该为大哥感到悲哀。不过我的心里却很庆幸地想:你走了好,你走了就免得我大哥再挂牵你了!
  我伫立在水泉坪的河堤上,直到看不见余应珍和赵关强的身影了,才一如既往地而又是筋疲力尽地向大黑沟里走去。不说别人害怕上大黑沟,就是我这个在大黑沟里土生土长的人也害怕上大黑沟了。那里真是太遥远、太陡峭了,走一趟就要把人累个半死。要不是那里有我的母亲有我的家,我才懒得上大黑沟哩!
  当我走到大黑沟口的时候,李达清却把我拦住了。李达清四脚拉叉地站在窄窄的山路中间,脸上充满着嘲讽和幸灾乐祸的神色对我说:“房山鹰,你别急着走,我有话要问你。”
  我知道李达清不怀好意,就想从李达清的身边夺路而逃。但李达清却不让路,我走左边他就拦在左边,我走右边他就拦在右边,总不能让我从他的身边走过去。我火了,就生气地说:“你想干啥?我啥时候又把你惹下了?”
  李达清没有生气,嘿嘿地笑着:“我有话对你说呢。你大哥呢?你大哥是不是死了?我听说你大哥被赵关强绑了一夜,还被刷了脚板,是吗?最后折磨得快死了还是被沈支书和沈队长救出来的,是吗?”
  我的心里一阵刺痛,却没有理李达清。乘李达清不注意,就飞快地从他的胳膊底下钻了过去。
  李达清看着渐渐远去的我,冷笑了一声说:“房山鹰,你大哥要是死了,可千万给要我送个信哟,我也好给你大哥做个棺罩子送去!”
  大哥病了!
  大哥从赵关强家里回来的那天早晨就病了,在床上躺下以后就再没有起来!不知道他患的是什么病,但病的来势却像冬天的穿山风一样极其凶猛。起初是茶不思、饭不想,咳嗽,发高烧,浑身疼,接着就一会儿觉得热,一会儿又觉得冷。热起来的时候就像置身在火海之中,精光着身子站在寒风刺骨的冰天雪地里也汗流浃背;冷起来的时候就像钻进了冰窖里面,盖上几床被子并用大火在四周烤着也哆哆嗦嗦。仅短短的两天时间,大哥就被病魔折磨得死去活来了。
  这事我当然不会告诉李达清,但李达清似乎早就知道了大哥的遭遇,所以就幸灾乐祸起来了。我走了多远,李达清的声音还从后面传了过来:“我早就说过,你们房家都不是好东西,我没说错吧?这不是应验了?房山树这回算是完了,就是不死也别想抬起头、直起腰来说话了!”
  这天,生产队组织了一部分劳力在大黑沟口拔黄豆,此刻都在龙王庙里歇伙。李达清见他有了即兴演讲的机会,所以就乘机在社员面前说大哥的坏话。
  我本想转去和李达清论理,但一来我的肚子饿了,二来大哥的那个事也确实不太光彩,所以就算了。我憋着一肚子气回到家里,本想把李达清的话如实地告诉大哥和母亲,但一见大哥那个样子,就又忍住了。
  大哥沉沉地睡着,脸色绯红,气息粗重,看样子已经进入了昏迷状态。
  我悄悄地问母亲:“咋办呢?娘,是不是要请个医生给大哥看看?”
  母亲说:“请啥呢请?家里要啥没啥,咋请得起呢?”
  我说:“哪咋办啊?”
  母亲说:“咋办啊?没办法!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拖,拖一段是一段。拖死了呢也就死了,拖活了呢算是他命大!”
  当初我生病的时候母亲就说过这话,现在大哥生病了母亲又说这话。我知道母亲的话是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狠着心说出来的,哪一个当娘的希望自己的儿子死呢?何况大哥又是家里顶梁柱子,死了大哥岂不是把天塌了下来?
  我来到大哥的床边,轻轻问道:“大哥,你好点了吗?”
  大哥动了一下,突然“啊啊”地叫了起来,两只手不停地在自己的胸口上乱抓,不一会儿就将自己的胸口抓了个稀烂。
  很显然,大哥的心里非常难受,但又说不出话来,所以就只有用两只手在自己的胸口上乱抓。
  母亲立刻就紧张起来了,我也立刻就紧张起来了,母亲和我用尽全力按住大哥的两只手,才使大哥没有将自己的心脏掏出来。
  过了许久,大哥才又重新恢复了平静。
  “这是咋得了哇?!”母亲大声地哭了起来。
  正在这时,周铁匠来了。周铁匠并不知道大哥病了,他是预感到大哥会生病才及时赶来的。他看了看大哥的脸色,又摸了摸大哥的脉搏,然后就口气沉重地说:“山树真是病得不轻啊,如果不及时治疗,很可能有生命危险!”
  母亲擦了擦眼泪问:“他到底得的是啥病呐?又像是冻凉了,又像是打摆子,真叫人没办法!”
  周铁匠说:“这让我咋说呢?他的病是由多种因素引起的。第一个因素是在感情方面受到了极大的伤害,过去他失去了余应凤,现在又失去了余应珍,两个女人先后离他而去之后,不仅使他的感情失去了依托,而且使他在心理上一时承受不了。第二个因素是他的身体受到了极大的摧残。也许赵关强和赵全福把他绑起来栓在树上挨冻的时候,他和余应珍刚刚行过房事,热汗还没有凉干,毛孔也还没有闭合,所以猛地被冷风一吹,风寒就侵入了骨髓,很快就使他感冒了。第三个因素是他在精神上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年轻人,自尊心强,虽然做了丑事,但脸皮还是很要紧的。那么一示众,他就觉得丢尽了脸面在众人面前再也抬不起头伸不起腰了。第四个因素是他厌烦了眼下的生活。长期蜗居在大黑沟里,不但抬不起头、展不起翅、走不出去,而且连个媳妇都找不下,使他时刻都沉浸在焦虑的状态。第五个因素就是家里太穷了。老的老,小的小,想吃吃不上,想喝喝不上,使他的精神时刻都处在压抑之中。当然还有其他的一些因素,最主要的因素大约就是这五种。这么多的因素加起来,他能不生病吗?”
  母亲六神无主地说:“这咋办呐?请医生吧,我们请不起也请不来,不请医生吧,眼看着他就不行了!”
  周铁匠说:“你别着急,眼下还不要紧,让我去想想办法再说。我认识一个草药先生,他对治这种病很有研究。我去找找他,叫他给山树配几十副草药喝喝,也许能起点儿作用。”
  母亲对周铁匠感激得几乎要下跪了,慌忙说道:“那就太好了!我们这一家人真太把你麻烦很了,我真不知道咋样才能报答你才好呢!”
  周铁匠说:“快别这么说了。我们是啥关系啊?是儿女亲家。古话说得好,不开亲是两家,开了亲就是一家。既然一家人,那就不要说两家人的话了。”
  周铁匠当晚就走了,就去找那个草药先生去了。
  母亲没有其他办法,唯一能做到的就是跪在神龛下求神拜佛。但神灵本来就是人们捏造出来的虚无缥缈的东西,它如何能治病呢?无论母亲如何叩拜,神灵也不给大哥治病。大哥的病情不但不见好转,反而一天重似一天了。母亲对神灵也失去了希望,就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周铁匠的身上。
  三天以后,周铁匠终于亲自背着一挎篮草药上了大黑沟。这时大哥已经奄奄一息了。周铁匠叫母亲熬了药,就用剪子撬开大哥的牙齿把药给大哥灌进了肚子。被灌了药的大哥又经过漫长的三个多小时的昏睡之后,终于长叹一口气醒了过来。母亲见大哥终于有救了,脸上这才露出了笑容。
  大哥在床上整整躺了半年,喝了一百多副草药之后,病才终于好了,但这时已经到了一九六二年春天,春播的时候已经到来了。
  大哥那一根顶梁柱子倒下的半年,不仅使他自己经历了一场生死劫难,而且还把一家人都推入了水深火热之中。家里自然是越发的穷了,不仅穷得和我出生的时候没有两样了,甚至比一九六零年还要穷了。
  其他的事情倒还好解决,主要还是吃饭的问题解决不了。一大家子人,除了母亲之外个个都是能吃能喝的饭桶。不说吃粮食,就是吃草一天也得吃上几挎篮。但是,从生产队分回来的那一点儿可怜的粮食,在年前几乎就吃光了,开春以后就几乎连一粒粮食都没有了。为了不被饿死,母亲和三姐就每天都背着挎篮去找树皮草根,如果哪一天找不到树皮草根,全家人就得饿肚子。
  大自然可不管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它仍然按照它自己的规律循序渐进地变换着一年四季。
  一九六二年的春天,随着惊蛰的第一声雷响,就如期如约地来到了大黑沟。大黑沟里的积雪瞬息之间就化了个无影无踪,不但很快就露出了黑黝黝、湿漉漉的土地,而且也露出了黑黝黝、湿漉漉的石头和树林。
  清明节的前一天气温骤然升高,阳光和煦地照耀着刚刚解冻不久的土地。土地上不仅散发着一股股湿润而又甜甜的气息,而且还响起了一阵阵人们耕牛犁地的吆喝声。
  这天大哥早早地就醒了,但醒了之后并没有起来,而是躺在床上用一种如怨似诉的声音唱着歌儿。大哥会唱很多的歌儿,会唱陈旧的山歌,会唱古老的情歌,还会唱悲伤的孝歌。但此刻他唱的歌儿却是他自己编的歌儿:
  我命苦来我命苦哟,
  一辈子也找不到个好媳妇哟,
  人家有好媳妇做鞋牵铺哟,
  而我却鳏寡孤独一应全无哟!
  
  我命薄来我命薄哟,
  一辈子也找不到个好老婆哟,
  人家有好老婆暖被煨脚哟,
  而我却孤孤单单度着日月哟!
  
  我命贱来我命贱哟,
  一辈子都吃不上饱饭哟,
  人家吃的都是白米细面哟,
  而我却连野菜把肚子都填不满哟!
  ……
  那歌儿的歌词虽然没有任何艺术特色,但声音却是悲伤的,苍凉的,能使人鼻子发酸,能使人心灵震颤,能使人感到黎明前的黑暗是那么的深沉而又悠远。
  一家人都在大哥那悲伤而又苍凉的歌声中起了床,摸着黑吃了早饭。二哥和三哥到生产队劳动去了,母亲和三姐到山上去找野菜去了,家里就剩下了大哥、我和弟弟三个人。这天是礼拜天,我和弟弟又去睡了一个回笼觉,这才起来做家庭作业。
  大哥一直睡到太阳红了才起来,起来草草地吃了几口野菜,就在场院里的一个石凳上坐了下来。
  大哥病愈之后也不到生产队去劳动,也不为家里的生计操心,就整天整天地赖在家里哪里也不去。
  我见场院里的太阳很明亮,很暖和,就和弟弟也把凳子也搬到了场院里。
  房头上的那棵苦李子树,又开出了一团团、一簇簇洁白的花朵,那洁白的花朵就像白雪一般堆积在半天云中。大坎边上的桃花又一次红艳艳地开放了,那些迷人的花朵引得蜜蜂围着它狂飞乱舞。山上有的树木已经长出了绿嫩的叶子,有的却还是黄黄的小芽。燕子也还没有回来,可能还在北返的高空中作着艰苦地旅行。大黑沟两边的慢坡上刚出地皮的青草芽子和枯黄的老草夹杂在一起,青青黄黄,呈现出一派春意盎然的生机。
  但大哥却显得无精打采,他的心里似乎还是积着雪结着冰的隆冬天气。他用两只手紧紧地抱着头,脑袋低低地垂下去,就像虾米一般佝偻着身子坐在那里,任还带着寒意的春风在脸上吹拂,给人一种既病病殃殃又心灰意冷的感觉。
  和去年的这个时候相比,大哥已经瘦得失去了人形。衣服还是过去的衣服,但却比原来宽松了许多。一张冬瓜脸变成了刀条脸,瘦削得如同一只熏干了的狗胯子。眼睛深深地抠了进去,完全失去了过去那种精明的光彩。颚骨高高地隆了起来,就像在脸上堆上了两座小山。两腮紧紧地贴在了颚骨下面的腮帮上,形成了两片深深的洼地。圆圆的下巴变尖了,矛头一般向下戳着。胡子也黑苍苍地长了起来,骤然就有了一张苍老的面孔。
  看着大哥的样子,我猛然就想起了那年的端午节大哥在食堂里的一声吼。那时候的大哥是多么威武、多么精神啊!可现在,他却变成了如此模样。是一场病把他击倒了还是赵关强把他击倒了?是女人把他击倒了还是生活把他击倒了?难道一场病就使他对生活的梦想就彻底破灭了吗?难道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女人就使他的心变成了冰块儿了吗?难道赵关强和赵全福把他绑起来示了一下众,就使他的精神支柱就彻底倒下了吗?我百思也不得其解。
  大哥捧着脑袋坐了一阵,就把头抬了起来。不过他把头抬起来的时候,脸上却挂上了满脸的泪水。他在伤心什么呢?是为余应珍的离去伤心呢?还是为自己的堕落伤心呢?是为家里的日子伤心呢?还是为自己的命运伤心呢?
  我突然觉得大哥很可怜,那么一个聪明体面而又初通文墨的年轻人,本来是可以成为一个国家职工的,但却因为家庭的贫穷和弟弟妹妹的羁绊而使他失去了许多机会;本来是应该有一个娇妻的,却因为住在大黑沟而使他至今还是光棍一条;本来是完全可以和余应凤结婚的,但却因为母亲的阻止而使他的愿望化成了一个泡影。本来是可以和余应珍好上一阵子的,却因为赵全福的争风吃醋而使他丢尽了颜面。这一个又一个的打击,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他如何能受得了呢?
  大哥用巴掌擦掉满脸的泪水,睁开无神的眼睛看了看莽莽苍山和缥缈无垠的天空,深深地叹一口气,就又把眼睛闭上了。
  我真想大声地对大哥说:“大哥啊,大丈夫顶天立地,为什么要对女人牵肠挂肚呢?为什么要对一时一事的得失而感到悲哀呢?”
  许多年以后,我才对大哥当时的心情有了很深刻的理解。作为一个年轻人,有什么比失恋和失意更痛苦呢?年轻人一旦失恋或者失意,不但情绪立即会一落千丈,而且还会感到整个世界都是昏暗的。尤其大哥那样的年轻人,由于种种原因在事业上已经没有了远大的理想和追求,唯一能够使自己振作的只有女人。只有女人才能填补生活上的空白和精神上的空虚,否则,他还能做什么呢?
  但是,大哥在女人身上却栽了跟头。这一个跟头栽下地,不仅使他失去了那个女人,更重要的是使他失去了做人的尊严。在水泉坪这个地方,有两件事情是不能公开示众的:一件是做贼,还有一件就是搞女人。这两件事情如果不公开示众那就是你的本事,一旦公开示众那就是你的丑事,就是别人不说什么,自己却觉得抬不起头来了。
  太阳渐渐地升到了头顶,我和弟弟的作业都做完了,但大哥仍然慵懒地坐在那里。时而把头抬起来,时而又把头低下去;时而凝神静思,时而又长吁短叹,好象有无数的事情在他的心头萦绕,使他坐卧不宁。
  就在这时,周铁匠踏着满地的太阳不声不响地来了。周铁匠已经有很长时间都没有到我家来了。自从大哥的病好了之后,他就忙起了他自己家里的事。二姐嫁给周长寿以后,接连生了两个孩子。家里有了孩子,事情就多起来了,也困难起来了。周铁匠虽然没打铁了,却还在给周长寿打着下手。也真是难为他了,那么大的年纪了,不但要为自己家里的事情操心,而且还要为我家的一家人操心。他来以后,就叫我给他拿一条凳子放在了大哥的对面,他就在大哥的对面稳稳地坐了下来。他先是看了大哥一会儿,然后就问:“身体咋样,没有啥不舒服的吧?”
  “现在身体倒没有啥了,只是……”大哥抬起头来,欲说还休,满脸愧色。
  “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啥,你是感到没脸见人了是吧?”周铁匠洞若观火,一句话就说到了大哥的心里,“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想,所以我今天就专门来给你说这个事。你这个想法完全是错误的!不就是搞了人家的女人让人家绑了一绳子亮了一下相吗?有啥了不得的?哪个人活在世上不受几次闪跌?很正常嘛!再说了,你搞的是别人的女人又不是别人搞了你的女人,你有啥不好见人的?我认为你这个事虽然不是一件光荣的事,但也不是一件丑陋的事,起码说明了你这个男人是个有女人喜欢的男人。如果一个男人连个婆娘都嫖不到那才是悲哀的事情呢!所以我说哇,你一定要振作起来,不要因为这一件事就把自己打趴下了。站得起来坐得下去才是为人之道,如果因为一件事就趴下了那才是顶没用处的人。你还年轻,还要成家立业。如果你就这么趴下了,你还咋样成家立业?你能一辈子都躲在大黑沟里不出去吗?不可能吧?你躲得了今天,你能躲得了明天吗?你能躲得了一时,你能躲得了一世吗?丑媳妇迟早是要见公婆面的。与其那样,你还不如现在就挺直腰杆儿站起来,也让别人看看,我袁平和是英雄不是狗熊,我从哪里跌倒又从那里爬起来了!如果你长期这么下去,不但把你自己的前途耽搁了,而且把家里的日子也耽搁了,划得来吗?看问题、想问题都要从长远着眼呢……”
  大哥静静地听着周铁匠的教诲,脸上终于又渐渐地露出了勃勃生气。不过他仍然忧心忡忡地说:“这么一闹,别人说啥我倒可以不在乎,只怕媳妇再也难找了!”
  周铁匠说:“不会的!这只是一个时间问题。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对你的一切不良看法都是会消失的。”
  大哥说:“话虽这么说,可你看如今这日子哪叫日子啊?即使我不做下那个撇撇事,也是难找到媳妇的。家里吃没吃的,喝没喝的,哪个姑娘把眼睛瞎了嫁给我啊?我真地冷了心了,一提起到生产队去做活我就头痛。干活儿干啥呀干活儿?辛辛苦苦干一天活儿,却只能挣到二三两粮食、几分钱,不说是养家糊口,就连自己的肚子都管不饱,你说这样的日子还让人咋过?”
  周铁匠说:“没有饭吃的事情现在好解决了,这大黑沟大边大块的边边地你不会挖?”
  大哥说:“我哪敢呐?现在是一大二公,挖了边边地不挨批判才怪呢?”
  周铁匠说:“嗨!你这半年没出大黑沟真是啥都不知道了。你知道吗?现在的政策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已经允许社员们挖点儿边边地了。这个政策一出台,不但社员们挖边边地挖疯了,而且有很多国家干部也辞了职,都回家挖边边地去了。”
  “啊?还有这样的好事?要是你不说,我还真地啥都不知道呢!”
  大哥一反萎靡不振的堕落状态,马上就兴奋地站了起来。他手搭凉棚向大黑沟的四周看了看,接着就对周铁匠说:“好!我们又把风洞坡给挖出来!”
  风洞坡就是父亲在世时挖的那一块火地。因为那里有一个往外吹着冷风的山洞,所以大哥就把那里叫了风洞坡。风洞坡自从被生产队没收之后就又荒芜了,又长出了比楼还高的茅草和树木。那面坡上虽然有很多石头,但从过去种的那一季包谷来看,那里的土质还是极其肥沃的。
  说干就干,当天晚上大哥就领着一帮子弟弟妹妹在风洞坡上干了起来。因为季节不等人来不及烧荒了,所以我们在砍去茅草和树木之后,就直接开始挖地了。十多亩荒坡地,一天两天自然挖不出来。又不能利用白天的时间挖,全部要利用晚上的时间挖。白天给生产队挖地,晚上就给自己家里挖地。我白天去上学,晚上也要去挖地。那一段时间,人真是辛苦到极点了,我不知道哥哥和三姐是如何挺过来的,反正我觉得非常非常地累,累得在任何地方都想躺下睡觉。不过,上课和做作业的时候我可不打瞌睡。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一上课、一做作业我就非常兴奋,连一点儿瞌睡都没有了。
  经过了半个月的艰苦劳作,终于把那块地挖了出来,也终于种上了包谷。但种上包谷之后,大哥又突然作出决定,不让我和弟弟去上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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