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回归（六）

　　月光皎洁，像当年北京他俩分别的那个夜晚。
　　岁月，我们错失了什么？
　　青峰望着月亮发问：“月亮女神啊，你为何要这样安排？！”
　　神回答道：“因为她不是你最想要的！”
　　“不，我要她！”
　　神道：“你最想要的是远方。”
　　“不，我两样都要！”
　　神道：“你只能得到一样!”
　　一早醒来，青峰疲备不堪。
　　电话玲声，怎么这么早？好像很急促！
　　青峰接电话，是杨柳。
　　放下电话。
　　青峰妈跟过来：“昨晚听见救护车的声音，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青峰边穿衣服边回答：“工作面垮顶了，楚彪正当班，腿受了伤。”
　　“你还不赶紧去医院看看？”
　　“我这就去！”
　　青峰急忙赶到局职工医院。
　　杨柳坐在楚彪病床前，楚彪睡着了。
　　青峰握住楚彪被单外的手，望着杨柳：“伤得重么，要紧吗？”
　　“才做完急诊手术。全麻还没醒。医生说是股骨头粉碎性骨折。”
　　“那，我们现在做什么？”
　　“等他醒来。”
　　“还要做什么？”
　　“没有了。”
　　“要陪夜吗？”
　　“哦，要的。”
　　“那我来陪吧。”
　　“谢谢！”
　　“我欠他的，也欠你的！更欠小柳的！”青峰对楚彪发自内心地钦佩。
　　楚彪从深度麻醉中醒来，朦胧中看到两张熟悉的脸，杨柳和青峰，一阵复杂的滋味从心头掠过。
　　“醒来了！”杨柳激动地叫了一声。
　　“哎，医生！”青峰赶忙叫医生。
　　医生赶了过来。
　　“大夫，病人饮食要注意什么？什么时候可以吃饭？”青峰问。
　　“现在就可以，多喝排骨汤和鸡汤。”主管医生道。
　　“那我去买排骨煲汤煮饭吧。”杨柳说。
　　“还是我去吧，你在这里陪着。”青峰主动地，又对楚彪说：“伤口还很疼吧？医生说需要一些时间。”
　　“噢，还行！”楚彪忍着疼，动了动身体，躺累了。
　　“我走了？”青峰对杨柳说。杨柳默然。
　　这时候多个人照顾，真是很重要。
　　等青峰走出病房。楚彪才说要小便，杨柳赶紧找尿壶。
　　“你这老马，几十年了，怎么这次失蹄了？”杨柳问。
　　“不知怎么，这次对工作面判断心里没底。”楚彪说，“诶，可能是老了。”
　　“不是说越老越有经验吗？”
　　“注意力稍为放松，就可能出错。”楚彪长长舒了口气，显然憋了很久。
　　“怎么注意力不集中了？”
　　楚彪没有回答，男人的心事。
　　以前，他总是以饱满的精神下到井下，四处查看巡视，什么隐患都逃不出他的眼睛，有一种将军视察战场之感，这是他内心深处最大的骄傲，在最危险的行业里，在最重要岗位上，九死一生，必须有点英雄气概，有点视死如归的心理准备，万一出了事，只是肉体凡身无法避免的归宿，想通了，也就那么回事了。
　　这一回，的确感觉有些不同，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隐约觉得，却并不完全清楚。都说亲近的人之间，特别是夫妻之间，是有心灵感应的，他感到了一种不安，说不出的不安。
　　夜里，杨柳陪楚彪吃完晚饭，给他擦洗完，临近睡觉，才交由青峰值夜班，杨柳回家休息。
　　“回去吧！”青峰对有些不放心的杨柳朝门口扬了扬头，“有我在，放心吧！”
　　“要小便叫青峰，不要逞强哦！”杨柳深知楚彪的脾气，特别叮嘱了一句。
　　半夜，楚彪醒来，想小便，看到行军床上睡着了的青峰，不想惊动他。他努力自己去拿尿壶，可怎么也够不着，“噢！”手术伤口剧烈痛了一下，他重要躺了下来，青峰听见响动，醒了，“怎么，要尿壶？”楚彪苦笑了一下：“呵，吵醒你了！”青峰起身拿尿壶准备给楚彪接尿，“我自己来！”楚彪不想这么简单的事还要靠别人。青峰由着他，转身拿起热水瓶给楚彪倒了一杯水。虽然同是男人，他也希望能尊重对方的隐私，这是他在美国学到的最基本的礼貌，但如果楚彪需要他，他也会毫不犹豫去做。
　　“噢，好了！”楚彪很满意自己做了一件简单却十分重要的事。
　　青峰接过尿壶先把它放在地上，帮楚彪盖好被子，再去厕所冲洗，以备下次用。
　　回床睡下。
　　一夜无声。
　　春天来了，柳梢泛绿，暖风扑面。
　　杨柳陪着楚彪在医院的绿道上练习走路。
　　“我大概要残了。”
　　“残了也是我丈夫，我倚仗的丈夫！”
　　“小柳再也没有一个高大的爸爸了，只有一个瘸子爸。”
　　“在孩子心中，你永远是高大的！”
　　“青峰和小柳——”楚彪欲言又止。
　　“提他们干嘛？最好他们永远都不知道。”
　　“你就不想么？”楚彪看着自己的伤腿。
　　“想什么？”
　　“如果我这次再伤狠点呢？”楚彪想让气氛轻松起来，不惜开自己的玩笑。
　　“哪有你这样想问题的？不许这么想！”
　　“当年他是不知道你有了，不能怪他。”楚彪很想和妻子深入探讨这个问题，毕竟几十年了，他都无法直面现实，他只是努力把小柳视作自己的亲生骨肉。
　　“谁也不怪。失去就失去了，我也得到了另一份呀！”杨柳看着远方。
　　……
　　华扬一个人在家，爱人和孩子都出外旅游去了，她们叫他一起去，可他没心情。
　　本来他爱的是艺术，可现实是，艺术不能当饭吃，父亲一直这样教导他，事实也是这样，靠艺术成功的人总是少数，像梵高，他创造了艺术，可艺术也逼疯了他，他为艺术而活，也为艺术而死。所以他选择了金融，这是一条现实的路，是当代热门的路。凭着他的专业知识和聪明劲，开始在股票市场小有斩获。但他是和他的“老师”在竞争，还和股票市场的黑暗势力竞争，和股票市场的金融大鳄竞争，他无决胜的可能，可由于他年青意气，好胜好斗，偏于感性而不够理性，最后一次惨败，一厥不振。或许是艺术气质害了他？
　　他想起从前，喜欢写信给同学，倾诉内心的烦恼，分享喜悦，现在有手机，有QQ，反而不想写，也不想说了。从前写信等信，时间有多漫长，希望就有多长，心里一直有件愉快的事要发生似的，现在，随时随地，不需要等待就可以写信发信收信，偏偏一个字也不想写，真是巨大的讽刺呀！
　　百无聊奈之时，他从衣柜顶上拿下小提琴盒，尘封的音符，久违了！华扬擦着盒上的灰尘，仿佛看见一个个小蝌蚪从盒子里摇曳而出。没有人倾诉，提琴可是他最亲密也是最隐密的伙伴啊，可惜已被他闲置很久了。一个金融玩家，和一个小提琴手，这两个身份能融为一体，在一个人身上和谐相处吗？不知道，起码华扬全身心投入股指期货的时候，别的什么心事都没有，连饮食男女都差不多废了，更不要说小提琴了。
　　今天，他总算抽掉无数根懒筯，内心挣扎了许久，才重新打开琴盒，调起了琴弦，试拉了一下，发现手指相当僵硬。完了，是不是老了？还是仅仅因为生疏？他试着拉起来，他多想回到从前，从前那么单纯，那么愉快。
　　他拉了一支相对简单的曲子《心中的玫瑰》，从前在凉亭山上，他拉琴，萧樱唱的这首歌。
　　又想起一些老曲子，可华扬嫌它们都太欢快了，他不喜欢欢快的乐曲，最好是有着宗教色彩的空灵的曲子，比较符合他的心事，能在他心里产生共鸣。
　　空灵，是的，整个世界都是一场空，万事万物最后都是一场空，佛法无边，他想寻找，寻找什么呢？寻找空，四大皆空，既然是空，那又何必寻找？找到的只是空，对，放下，放下一切，就是他要寻找的，对，放下，就找到了，找到了放下。
　　早就听说庐山脚下有一个著名的东林寺，香火很旺，可以免费提供清修人的吃住，当然华扬不需要免费，这点钱他还有，清修之人，不是为了免费的斋饭，而是为了心灵的放空。
　　他向往庐山，那座人文之山，清泉、流瀑、日出晚霞，都是他向往的，他要到大自然里去忘我，忘掉一切！
　　他向单位告了长假，收拾好简单的行装，前往庐山。
　　晨钟暮鼓，习禅念佛。
　　青峰和沈樱上山去看望他。华扬示意二位在石凳上坐下，拿出他自采自制的庐山云雾茶，接了一壶山泉水，用电磁壶烧开，景德镇素色茶具，泡茶，喝茶，三人竟一时无语。
　　沈樱与青峰对视了一下。
　　寺院的钟声响起！
　　空谷回音。
　　……
　　2030年。
　　楚雄30岁，在澳大利亚东部昆士兰州加利利盆地中国新希望煤矿公司任总经理，小柳在其公司任财务总监。
　　姐弟正就公司在哪儿上市发生争执：
　　“中国经济是全球老大，我认为我们的公司应该在中国上市，这样可以把公司在澳大利亚的利益与中国人分享。”楚雄胸有成竹地说。
　　“中国GDP在全世界是老大，但人均呢？中国证券业怎么能和纽约证券市场比呢？历史都比人家短一大截！规范和严谨程度也是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的。”小柳在美国多年的经历，让她更相信美国。
　　“就不要讲历史了，中国和美国的历史也不可同日而语，中国文化现已被全世界三分一的人所认同，我相信，中国证券市场会做到后来者居上的。”
　　“为什么我俩思维总是这么大的差异，简直不是一个爹妈生的。”小柳不想和弟弟再争下去。
　　“本来就不是一个爹生的。”楚雄觉得姐姐到现在还蒙在鼓里，好生奇怪。
　　“什么！外面这种传言，你也相信？！”看来小柳并非没有听说过，“我认为是这些人嫉妒爸妈，造谣，无事生非。”
　　“是也好，不是也好，对我们来说，并没有多大的区别和影响，我们下一代何必追究这些。”楚雄倒是十分理性。
　　小柳心事重重，她想，如果这些传言是真的，我爸不是楚彪，那他是谁呢？难道我真另一个亲爹？小柳不敢想下去。
　　“到哪上市，你在董事会上有一票，我没有发言权，但你可以听听爸爸的见解。”小柳遇到问题，习惯听爸爸的意见，可这回一说到“爸爸”两字，不知怎么，没以前那么自然，好像那两个字在嘴里变大变硬了，舌头推不动它似的。
　　楚彪被楚雄请在公司做技术顾问，加利利盆地的煤层与江西煤层有很大的不同，楚彪研究起来，感到很有挑战性，却也很来劲，就像一个将军，研究地图和沙盘，有着极大的乐趣。
　　有爸爸在身边，楚雄才觉得心里踏实。
　　杨柳这个呼吸科专家，刚刚退休，来到这里几乎被闲置，她每天就是尽情享受干净的空气和蓝天白云，有点闲得发慌，怀念从前在丰矿每天早上忙着查房的充实日子，那时候的她，在病人眼里，简直是救星。
　　2030年，一路一带已经建成，杨柳很想和沈樱一起乘坐高铁周游世界，65岁，是该好好享受了。
　　青峰忙着在江西开办他的学校，他似乎要弥补在中国缺失的日子，诗语也懒得管他，继续在美国呆着。
　　沈樱不出门旅游的时候，也喜欢到青峰的学校帮忙。
　　“你一会儿来，一会儿走，我都不知如何安排你的事。”青峰抱怨道。
　　“你就不要事先安排我，我来了，看见有什么事就做什么事，不要把我当你的劳力。”沈樱一付闲云野鹤的样子，青峰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丰城国家矿山公园运营得怎样？”青峰问。
　　“春梅的儿子回到丰矿，做了矿山公园的董事长。”
　　“呵呵，真是革命自有后来人！”青峰想起《红灯记》里的句子。
　　青峰和沈樱相视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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