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春雨，如丝的飘落，不疾不徐，却点点入骨。
　　早上开门到夜里，一直在下，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一缕惨淡的灯光从低矮的茅屋里透出来，三个孩子早早上床睡觉了，杨雪娥呆呆的坐在凳子上，婆婆在她对面的轮椅上坐着。
　　自从送走梁天柱以后，已经三天了，杨雪娥没有说过一句话，天天闷头按农活做，然后照顾一家四口的起居，即使偶尔闲下来，也是一个人静静的呆坐着，要么默默的流泪。
　　屋外，雨啪啪的下；屋内，婆媳两个人就这么静静的坐着。除了雨点的声音，余下就是一片死死的沉寂。
　　婆婆看着杨雪娥，心疼的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过了半晌，婆婆打破了这沉默：“雪娥啊，你是好媳妇，怪只怪我们家的国华没有命和你过一辈子。现在国华也走了，你还年轻，我们这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你总不能守着我这孤老婆子过一辈子，找了好人家，你改嫁了吧。”
　　杨雪娥瞪大了眼睛说：“妈，您这是要赶我走吗？”
　　婆婆流着泪说：“傻孩子，我怎么会嫌弃你呢，自从你到了我们家，对我的好，邻里街坊谁不夸呀，可是，国华不在了，现在我们这个家就是火坑呀。孩子，你今年才31岁呀，应该有个好的归宿。”
　　婆婆说完这些，已经泣不成声。
　　杨雪娥站起身来，走到婆婆的轮椅前，拉住婆婆的手说：“妈，我不会改嫁的，国华走了，这个节骨眼上我怎么会改嫁呢？再说了我也从没有动过改嫁的念头。”
　　婆婆打断杨雪娥的话说：“不行，你如果还当我是你婆婆，你就最后听我一句，孩子，我不能耽搁你一辈子呀。”
　　杨雪娥冲着外面跪了下来，凄厉的哭喊道：“妈，这辈子，您说什么，我都不会改嫁的。国华在天上看着我们呢，今天外面正下雨，我对天发誓，如果我这辈子抛弃您和孩子们改嫁了，我就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杨雪娥的话音刚落，一记闪雷劈天盖地的打了下来，闪，照亮了整个天空；雷，震彻了整个大地。紧接着瓢泼的大雨点落了下来，这个季节按说这样的闪雷真的很难见到。
　　婆婆惊恐的望着外面的雨点，一把拉过杨雪娥：“我苦命的孩子，老天爷你睁开眼睛看一看，我儿媳妇这么好的人，她的命咋就这么苦呢？”
　　说完，婆媳两人抱头痛哭起来。
　　
　　临近9月，晚饭时间，杨雪娥一家5口，围坐在饭桌上。
　　饭菜很简单，熬米粥吃大饼，一盘青菜，一盘咸菜。说是大饼，其实只能和碗口差不多大，并且只有四块。杨雪娥把饼递给了婆婆，然后给孩子们一人分了一块。婆婆看了空空的饼盆：“雪娥，你咋没有呢？”
　　杨雪娥接口道：“妈，我不太饿。”
　　婆婆说：“那怎么行，家里全指望你了，做这么重的体力活，咋能不吃呢？我一瘫老太婆，天天没有事情做，我不饿，雪娥，你吃吧。”
　　说完把饼递了过来，杨雪娥赶紧又塞了回去：“妈，不要递来递去的了，有我在，饿不到您老人家。妈，你就赶快吃吧。”
　　为了转移婆婆的注意力，杨雪娥又说：“妈，顺便跟你商量两件事。夏月今年都7岁了，到了上学的年龄了，马上就要开学了，我想送夏月去上学。另外一件事是，我想开个豆腐坊。家里那一点地，收成好的勉强够我们家吃的，摊上年头不好，到时候又闹饥荒了。我就想开个豆腐坊，贴补下家用。夏雷、夏雨都5岁了，过两年两个孩子上学也需要用钱。”
　　婆婆说道：“夏月这娃是到上学年龄了，娃必须要识字，再苦也要给孩子读书，我没意见。你说开个豆腐坊，我也赞成，家里老房子，又破又旧，地方又小，烧饭的那间屋，根本不行呀，又要盖屋又要制家当，可是家里哪来的钱呀？”
　　杨雪娥接着说：“妈，梁天柱大兄弟还有他战友临走的时候留了一点钱，另外国华的抚恤金下来了。我想在原来烧饭的地方间一间出来，在置办一些磨豆腐的家当，这钱我算过了，够用呢。”
　　婆婆点点头说：“世间三样苦，打渔、使船、磨豆腐，孩子，天天起早贪黑的，我怕把你累垮了。”
　　杨雪娥笑着说道：“妈，你放心吧，再苦再累我都不怕。”
　　
　　新房子盖好了，豆腐坊落成了。
　　次日，也就是9月1日那天，杨雪娥早早的起床，推着石磨，磨豆子。天蒙蒙亮，吊浆、上锅、点卤、上包，一包热气腾腾的豆腐，就做好了。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豆腐香味。
　　杨雪娥赶紧熬了一点粥，然后叫醒了夏月，看着夏月香甜的吃着米粥：“夏月呀，今天是学校开学的第一天，到了学校，要好好听老师的话，路上注意安全。”
　　夏月点了点头说：“妈妈，我知道啦。”
　　
　　杨雪娥把夏月送出了院子，夏月就一蹦一跳的朝着学校的方向走去。
　　送走了夏月，杨雪娥转身把一包豆腐搬上木板车，朝着镇上菜场推去。
　　今天正逢集，平常都是邻里街坊的，大家都认识，杨雪娥远近都知道双胞胎夏雷、夏雨的妈妈，大家都特别的熟悉，再有，杨雪娥孤儿寡母的事，镇上的人还是挺佩服她的。还有，夏国华是抗美援朝的烈士，大家很照顾。所以，不一会的功夫，一包豆腐就卖完了。
　　
　　杨雪娥做的豆腐，不论是从豆子的选材，到最后的上包，每个过程都精细卫生，并且她的豆腐含水量少，吃起来香甜，口感好，镇上的人都喜欢吃杨雪娥做的豆腐。所以，豆腐坊的生意越做越好。
　　马上年关了，街上已经洋溢着年的气味，杨雪娥的豆腐坊生意就显得更加的好，很多的邻里街坊都预定了豆腐。这一天，杨雪娥早早的收摊，看看家里储存的豆子不多了，便拉上平板车，去临边的乡镇买黄豆，因为那里的豆子不仅质量好，而且比这边的便宜。临出门杨雪娥冲着屋里喊了句：“妈，我去悦来镇买豆子了，家里豆子快没了，年关了，要豆腐的人特别多。”
　　婆婆从屋里回了一句：“路上注意安全，早去早回。”
　　杨雪娥揣上一块饼子，带上点水就出发了。
　　走了几十里的路，来到了悦来镇，买好了黄豆，装好了车。已经过了晌午，杨雪娥感觉饿了，便蹲在车子旁掏出了随身带来的大饼，啃了起来，吃完了饼，喝了点水，天已经阴沉起来，杨雪娥抬头望了望天，就赶紧上路了。
　　走了大概8里多路，天上开始飘起了小雪，杨雪娥停下来，把编织的草苫子盖在5个大口袋的黄豆上，接着继续赶路。雪，越下越大，不一会的功夫，鹅毛大雪铺天盖地的飘着，夹杂着呼啸的东北风迎面吹来，风雪模糊了视线，杨雪娥艰难的在风雪里走着。
　　几十里的路，杨雪娥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渐渐的，天黑了下来。头发上的雪被体温融化，经过冷风一吹，表面已经结了薄薄的一层冰，汗水湿透了内衣，在风雪的夜晚里，身上一直在冒着热气。脚上的鞋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湿透，浸泡在雪水里，麻木得失去了知觉。
　　终于快到家，再过一座桥，再有1公里的样子，就到了镇子上了，杨雪娥忘记了疲劳，忘记了脚上的麻木，仿佛看到了希望，拼命的拉着车子，来到了桥前，杨雪娥不得不停下了脚步。这座桥是一座拱形桥，坡度很大，平常没有雪雨，也许杨雪娥可以拉的过去，可是这场雪雨，想轻易的拉过去，真的势必登天还难。杨雪娥左右前后看看了，希望有一个过路人，可以搭把手过了桥。可是，前后左右根本没有一个人影，只有这漫漫的白雪飘扬。这样的天，谁还会出门呢？也许这个时间，已经吃过饭的点，乡亲们早就躲进了被窝。
　　杨雪娥绝望的收回眼神，吃力的把车子倒退了20多步，然后卯足了劲，想借助这股冲力闯过去，也许是杨雪娥卯足全身的力气，眼看就要冲到桥的顶端，可是实在是没力气了，是坡度真的太大了。就差那么一点点，平板车再也无法前进一步，脚下开始慢慢的往下滑，杨雪娥转过身，把平板车的把手按在地上，任由它滑了下去。杨雪娥接二连三的试了几次，一次比一次差，最后杨雪娥精疲力尽的坐在地上。仰起头，对着纷纷而下的落雪，失声的痛哭起来，这哭声里包含了多少的委屈，包含了多少无奈，包含了多少辛酸。
　　杨雪娥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只觉得痛快的哭了一场，心里敞亮了许多。突然，第六感告诉她身边站着一个人。当杨雪娥转过身，一个带着眼镜的男人，身上紧紧的裹着一件黄大衣，静静的站在她的身旁。也不知道他站了多久，军黄大衣上落了一层厚厚的雪，白皙的的脸庞，眼镜的镜片上的雪已经融化，化作水珠挂在上面。
　　那男人伸出手一把拉起了杨雪娥。“这么冷的天，还出去买豆子呀？”
　　杨雪娥诧异的望着那个男人，一脸的疑惑。
　　
　　那个男人主动介绍到：“我叫单天书，是南京的下放知青，是镇上小学老师。我认识你，军烈属杨雪娥，在镇上开了一家豆腐坊。我们学校的老师都喜欢吃你们家的豆腐，我们食堂也天天吃你们家的豆腐。哦，忘了告诉你，我是你女儿夏月的班主任。今天去学生家里走访，回来正好看见你。”
　　单天书从地上架起平板车的把。“这样的天气，真难为你一个女人家了。”
　　杨雪娥半天才回过神来，赶紧帮着推车。也许是两个人的力量，车子顺利的通过了拱桥。
　　过了桥，单天书也没有放下车把，一直帮助杨雪娥把车子送到家。昏暗的灯光下，婆婆正在焦急的等待，看见杨雪娥回来，眉头才舒展开来。知道单天书帮了杨雪娥，婆婆感激的话说了一箩筐。趁着说话的档口，单天书帮着杨雪娥把车上的豆子已经卸了下来。临了说：“家里有什么体力活，就让夏月告诉我吧，反正平常课也不是太多，抽空我来帮你做吧。”
　　杨雪娥接着说：“那怎么好意思麻烦你，单老师，今天真的谢谢你，如果不遇上你，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单天书说：“真的不要客气，举手之劳，不值得一说的。再说，你家的夏大哥的事迹，我一直十分敬重，帮助你们也是应该的。不要跟我客气，天色很晚了，我要回去了。”
　　单天书转身握住了杨雪娥婆婆的手说：“阿姨，我回去了，天气冷，你老人家多注意身体。”
　　杨雪娥的婆婆感动的说：“谢谢你，单老师。”
　　单天书：“不要客气，您老也早点休息。阿姨，再见。”
　　
　　单天书挥了挥手，走出了杨雪娥家的房门。杨雪娥把单天书送出了院子，又说了些感激的话。看着单天书的背影消失在茫茫的大雪中，杨雪娥才转身回到屋子里。
　　
　　杨雪娥这次进的豆子，粒粒饱满，汁浓豆香。加上是年关，所以生意特别的好。
　　不知不觉就到了除夕，这段日子，杨雪娥为了满足大家需求，没日没夜的磨豆腐，卖豆腐。杨雪娥并没觉得累。即使累，也是累得快乐的。
　　为了犒劳自己，年夜饭，杨雪娥特地做了一桌可口的饭菜。三个儿女看着一桌的菜，早已经馋的不行了，夏雷、夏雨早就迫不及待的伸出了小手。杨雪娥疼爱的拍了一下夏雷、夏雨的小手说：“两个小馋猫，等一下吧，都过来祭拜一下你的爸爸。”
　　杨雪娥的婆婆坐在椅子上，三个儿女齐刷刷的跪在夏国华的遗像前，杨雪娥斟满了一杯酒：“国华，今天是除夕了，一家人团聚的日子，可惜少了一个你。婆婆很好，夏月、夏雷、夏雨都很好。哦，差一点忘了，夏月上学了，咱家的闺女争气，今年就得了一个三好学生。国华，我开了一个豆腐坊，生意还不错，大家都冲着咱们老夏家的为人，很照顾我们，你就放心吧。”
　　夏月、夏雷、夏雨快给爸爸磕个头。
　　三个孩子磕完头，回到了饭桌上。
　　也许是家里很久没有做了这么多好吃的，看着婆婆满脸的笑容，看着三个儿女争抢着吃菜，杨雪娥笑了，这是杨雪娥最灿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