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离开
作品名称:命运的齿轮 作者:葬心 发布时间:2016-07-20 14:43:08 字数:4406
鲜血喷涌而出。
我终于相信心脏的实力,动脉的血被激荡得磅礴而汹涌,从我的手腕奋不顾身地冲出来,我把手举到眼前,看着激涌的鲜血泉一样地喷出,顺着小臂流下,滴在床上,顿时殷红一片,随即不断地扩散开来,宛若清晨破苞而出的花一般,妖艳,美丽……
你不会相信,薄薄的刀片滑过皮肤,切入血管,浸润着滚热的血流,一丝丝疯狂,一丝丝快感,一丝丝解脱……都随着这一滑,裹挟了我的身体和思绪,顺流而去。
我平静地坐在床上,房间里空空的,脑海也空空的,床对面墙上的照片开始变得模糊,我要离开了么?
离开吧!
离开吧,我只能,从命。
那是一个破败的庭院。
萧条落没,但是,是庭院,不是普通小院。你从正门粗实梁柱和雕镂精细的窗棱可以感受到这里曾经的辉煌。
这里的主人,最以前是一个叫画眉的女人,是个戏子,是个名腕儿,是个有骨气的女人。为什么有骨气?因为她不给官老爷唱,她的戏顶好,可只给百姓唱,她一生只给有钱人唱过一次戏,但是没要钱,却要了一处宅子,给戏班的孩子住,她说戏班生活苦,不能再让孩子们没有踏实睡觉的地方儿。第三天,画眉就死了,她死之前给孩子们留了一处宅子。
这些都是阿明告诉我的,阿明好像是这庭院的第五个主人吧,这也是他告诉我的,不过却讲得模模糊糊,语无伦次。他说画眉死后戏班没有了头牌儿,眼瞅着混不下去了,班主就把宅子卖掉,把钱分一点儿给几个孩子,便解散了戏班;但有时又说画眉没死的时候宅子就被当地一个土豪抢占,那几个孩子流落到各地自讨生路去了。不过照他所说,可以肯定的是画眉是这宅子的第二个主人,第三个主人是一个有钱有势的人。
阿明说:“第四个主人是我父母,他们俩也都是戏班出身,买下了这所宅院。我父母也是画眉一样的人,不讨好权贵,只为百姓唱戏,其实他们就是当年画眉戏班里的孩子。他们的戏班就住在那几间房里,”每次说道这儿他都要亲自走到院子中间,指着南边的几间屋子,并且要呆呆地看上好一阵子才会回过神来,接着说,“我小时候,差不多四岁左右吧,就开始练功了。练什么?什么都练。唱功,舞功,踢拿举打,翻腾跳跃,涂油上彩,配服卸妆我都练,也都会。我是在那儿,在那儿练。”这次他既不走到院子中间,也不发呆,就顺着窗子指向一个南边的偏屋。“我们的戏班很好,老百姓喜欢,我们每年差不多要走遍周边三十多个村子。”这是最后一句,再接下来就不说了。就催我“练功”。我第一次问他这些的时候,听得津津有味,可是过不了多久,他就问我,不想知道这宅子的来历么?于是不管我想不想,他就陶醉并深情地又给我讲述一遍,而且每一次,几乎都可以换一个版本,以至于我也并不觉得非常腻烦。
阿明说我是个孤儿。是他从村口捡的,当时还不到一岁,春天柳芽刚顶出来的时候,我断断续续地哼哼着,阿明用篮子把我提回了这个庭院。我是靠村里李大爷家的山羊奶喂大的,阿明说要我好好报答李大爷,我就说我给李大爷唱两句,那时候我已经七岁,阿明教我学了三年戏,也是从四岁开始。于是阿明带着我到村外的坟地里,指着一个坟头说:“唱吧。”阿明说李大爷在我长到三岁的时候就死了,是为了你有奶吃才坚持着多活了两年。可我却从没见过李大爷。阿明又指了指旁边的小一号的坟,说:“也得给它唱一段,它算得上是你的奶妈了。”我问:“是山羊?”“嗯,山羊奶妈。”
我当时有个迫不及待而且近乎可笑的想法,折磨了我好些时日,最终在繁琐的练习当中渐渐被忘却。我想在山羊的坟头立个碑,上面要写上:奶妈山羊之墓。
阿明要我叫他阿明。我后来在人们嘴里听到,原来他叫何清明。我去问时,他说何谓清明?清风两袖,明月当空,廉洁奉公,心系万民。我一不当官,二不参政,谈不上清明,我就叫阿明,不叫何清明。我说他们都说你叫何清明。他说他们说的何清明和我不是一个人,我倒是听说过有个人叫何清明,不过已经死好久了吧……
阿明白天下地干活儿,晚上在家教我学戏,值得一提的是我每一个月都能见到一个老妇带着个小女孩儿来家里看看,和阿明说会儿话,我就和小女孩儿在院子里玩儿。那女孩儿长得清秀可人,扎俩羊角辫儿,来也和阿明学过戏。阿明说老妇是王婶儿,那女孩儿叫紫怡,是王婶儿的孙女儿。
而我几乎是没有机会出庭院的,十岁以前我都以为这庭院是我的一切,它那么大那么阔,我从正屋走到南屋,阿明就在窗口喊我,不要走那么远,回来!我第一次出这个庭院,是十一岁那年的月饼节,跟阿明去给村民们唱几段儿,此前逢年过节,阿明也要去村里的戏台布置一番,为村民演上一段儿,只是以前不带我,十一岁那年,我算是出徒。
“各位乡~亲!”阿明站在戏台中央,扯着嗓子叫了一声。
我就站在阿明身边,看见台下空空如也,并没有“乡亲们”啊。我扯扯阿明的衣角,告诉他台下没有人。他说这叫彩排,就是提前演练一遍,怕你第一次紧张。
“今我阿明,”他的嗓音忽然变细,而且带着腔调,“与爱徒雨丁,为大家献一曲《贵妃醉酒》。”
接着我们就唱贵妃醉酒,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如此妩媚的阿明,身段仿佛绸一般婀娜,也像流水一样柔美,又如轻烟似的袅绕,舞得我眼花缭乱,在家里我从没见过他这样。
他说“与爱徒雨丁”,其实是他自己在舞台中央曼舞了一段,我只有呆呆看着的份,我说阿明我该干嘛?他打着腔儿说你是那丁,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那天我的“那丁”演得好极,连阿明也忍不住地啊呀呀了好几声,大家都说阿明能教出好弟子,王婶儿说让紫仪也学吧,大家都不解地看着王婶儿,只有我和阿明很开心,阿明多了个徒弟,我多了个漂亮师妹。她就是月月随王婶儿来我们宅子看我们的女孩儿,原来叫紫仪。
可惜紫仪学了几个月就不学了,她也已经十岁,腰条已经硬了,用阿明的话来说,她与戏无缘。那么我和紫仪见面的时间又成了一月一次,还有过年过节几次。有时候我觉得紫仪和我很像,要么是眼睛,要么是眼神。
我十七岁那年,阿明已经不能再唱戏,也不能再教我,他似乎病入膏肓,但又绝不允许我去找医生。他颤抖着跟我说:“你不必惊慌,十七年前我就该死的,若没有你,我怎肯苟活到今日。他们说我疯了,其实疯的是这痴愚的世人!你要好好活下去,走出这困人的圈子,去到你自己的世界!”然后就天天躺在床上,看着对面墙上挂着的一张照片,一男一女,男的我知道是年轻的阿明,女的却不认识。照片中二人都是浓妆,好像刚结束一场演出似的,脸上挂着幸福的微笑。
我还没有过十八岁生日阿明就死了。他在床上坚持了一个多月,我站在舞台上喊,阿明死了,阿明死了,我该如何?于是紫仪第一个跑出来,问我怎么回事。我说阿明死了,躺在能看见墙上照片的床上。然后许多人都出来,他们一边安慰我,一边找人把阿明入了葬,埋在山羊奶妈和李大爷的旁边。
我说我要怎么办,我要守着这宅子,要守着阿明经常指的那几间屋子。紫仪说我陪你,咱们一起守。
我问村里最德高望重的老人,阿明是叫何清明吗,我要给他立碑,还要给山羊立,还要给李大爷立,对了,李大爷叫什么呢?
最德高望重的老人就哭了,一只干枯手抚摸着我的脸说,可怜的孩子啊。我迷茫地看着他,他说,你不是孤儿。
我不是孤儿?那么,我就应该有父母的,对吗?
老人抹了把眼泪和鼻涕,擦在屁股底下的石碾盘上,点着了老旱烟,抽了一口说道:“既然阿明死了,就应该让你知道自己的身世了,其实,你是个替代品。”
哦,原来我不是孤儿,是个替代品,我继续迷茫地看着他,等着下文。
“二十年前,村里来了一个戏班,戏班里有个名角儿戏唱得极好,反串唱得胜过真旦角儿,叫何清明,也就是阿明。阿明的媳妇儿,也是这个戏班的,是个有名的旦角儿,叫李华梅,后来我们都叫她画眉。他俩是戏班的顶梁柱!可从不耍大牌,只给我们老百姓唱。”老人深吸一口烟,恢复了平常的表情,接着说,“第二年画眉怀了孕,戏班买下了那处宅子,给画眉养胎,戏班也从住了一年的小破屋搬了进去,准备在这儿长久落脚。”
“可是,画眉怀胎八个月时,一队穿军装的人闯进村来,有人说是被八路打败的国民党,有人说是没逃出中国的日本鬼子,可那些人说的是中国话啊。他们一来就把村民集中起来,然后训话,要我们把粮食都拿出来,可是……”老人这时候哽咽起来,他说,“可是这时候,那为首的军官看见了貌美的画眉,起了色心,要把她抓出来。阿明当然不肯,但是被几个当兵的制住,拿长管的枪顶着脑袋,那军官便要画眉脱衣,画眉不肯,那军官抬起枪,指着我们说,三分钟,过了三分钟每超十秒,杀一个人。”
“那结果呢?”我忍不住插了一句。
“结果?结果我们一个人没有死,那畜生……当着全村人和阿明,糟蹋了画眉,又抢了粮食,出了村。”
“再后来呢?”
“画眉被抬回宅子后早产了,孩子没保住,她醒后痛哭一整天,在宅子的南屋上了吊。再然后戏班也解散了,因为阿明几乎疯掉了,宅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大家怕他想不开,于是每天都轮流派人去陪他。那段时间,他一天有半天在念叨着画眉,另半天念叨着雨丁,这是画眉刚怀孕时他俩给孩子起的名字。”老人抬头看了看我,接着说,“你应该叫银凌,陈银凌,陈紫仪是你亲妹妹。”
顿时我就纠结了,外加好几分凌乱。我可怜巴巴地看着老人,心想这老头到底是谁啊,几句话几乎把我的十八年赶尽杀绝般地颠覆了,我还来不及体味阿明和画眉的凄惨往事,又立马被糊里糊涂地改了祖籍,我只好用个不需要答案的问题来掩饰我现在的慌乱:“那么,我的父母,应该和紫仪是一样的喽?”
老人沉重地点了点头,指指我身后,说:“那不是么?”
我猛一回头,身后站着紫仪,紫仪两边应该是一对夫妻,女人的旁边是王婶儿,我竟然下意识地联想到我为什么觉得紫仪跟我很像了。
那男的走过来,说:“儿子!爹对不住你啊,可是画眉救了全村人,阿明可怜呐!爹不忍看他痛失妻子,所以才把一岁大的你送到阿明那里,骗他说他的雨丁没死,好给他活下去的勇气啊!”旁边那女人应该就是我母亲了,这段话说得基本上没有什么感情,我母亲却痛哭不止,王婶儿也是连连抹眼泪,只有紫仪偏着脑袋看着我,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我一下子从孤儿变成了替代品,又从替代品直接多了整整齐齐一个家庭,我一时无法接受,只好安慰我爹:“别哭了爹,你是该给阿明点儿勇气,你的勇气太足了,活生生一个儿子就当慰安物品送人了。”我爹没说话,只是抱着我哭得更厉害了。
当天晚上我在紫仪家,现在也是我的家吃的饭,可是觉得自己很是多余,也许是刚团聚有些不适应吧,我看的出紫怡也有些尴尬。睡了一晚,但没有睡着,想了一宿,觉得我不应该再在这个小村落呆下去了,这个看似平静的村庄给了我太大的冲击,我得离开了。
做了决定后没有了心理负担,从凌晨四点多睡到了中午十一点半,起床后我说出去走走,我来到了宅子,进屋看了看阿明和画眉的照片,又去了坟地,在阿明一家的坟前站了好久,想说几句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就那么站着。下午,我没有回村,直接奔着村外的山路走去,头也不回地走向一个我未知、但又似乎是属于我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