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天色微微发白，林树巍便潜出了搜山的包围圈。他到菜市等到了总统府出来买菜的陈大叔，天便已经大亮了。
　　林树巍佝偻着背脊，提着菜跟在陈大叔后面走，他努力把自己扮成陈大叔的帮手。从菜市回总统府去，一路看到了许多士兵。叶举的戒严提前了，大街通衢，遍布岗哨。
　　有军车呼啸而过，在林树巍的旁边停住了。车上跳下几个军官，那军官挥手，后面跑来了一队士兵。那些军官便指挥士兵在交通要道、重要场所拉起了警戒线，组织搜查，管制人员、车辆的通行，限制群众的活动。墙上贴出了通告：戒严期间不能非法集会、结社、游行，不能屯积粮食，不能传递北伐消息，不能参加粤军以外的军政活动，还有，戒严期间的新闻杂志要严格审查……
　　街上的群众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他们吃惊而不安地看着那些士兵背着枪晃荡着奔跑，心里充满恐惧：“别靠近呀，要是走火了……”他们警告的是小孩子，天真的的孩子们，在士兵们的面前立正，向“保卫”他们的军人挥手致敬，小手高高举过头顶不愿放下来。
　　小孩子面前的士兵却冷酷地吆喝：“站住！”
　　小孩子惊呆了，双腿僵直地站立，不敢动，心目中崇高的军人形象支离破碎了。然而士兵对小孩子视而不见，他快步地穿过，站到了街的中央。
　　小孩子看到了，士兵的面前站着一个漂亮的女孩子。那女孩子吓得转身就跑，然而再也跑不掉，无论她往哪儿跑，面前都站着士兵。她被包围了。
　　女孩子被叫到旁边一间小屋子里，要留下来。不一会，就听到了哭泣，不用说，那些士兵动手动脚了。
　　林树巍毫不犹豫地进入屋子里去。一个抱着女孩子审问的士兵转过头来，瞪大眼睛骂：“你来这儿干什么？滚！”一脚踢了过来。
　　林树巍避开他的脚，说：“我是她父亲，我得把她领回去。”
　　士兵笑嘻嘻地说：“我长官看上你女儿了。”
　　“你长官呢？”
　　士兵蛮不讲理白他一眼：“你是什么东西？也想见我们长官？你要是再不走，等我发火，你走不了啦。”
　　“你敢？”林树巍看到旁边放着两个火砖，一把抓在手里，随手一拍，两个火砖碎成了几截，“你要是再欺压百姓，这个火砖就是你的样子。”
　　“哼，江湖摆摊卖药的玩意儿……”士兵不屑地斜他一眼，轻蔑地笑，然而很快笑容凝住了，他想拿枪威协林树巍的手给轻轻一捏，枪便掉到了地下。
　　林树巍冷笑：“你看这手段，像江湖卖艺的把戏么？”
　　士兵双腿一软，跪到了地上，磕头求饶，连他也弄不清楚，他的枪拿到了林树巍手里。
　　林树巍让那女孩子跑远了，才和陈大叔曲曲折折地回到了总统府。
　　总统府里早闹得沸沸扬扬了。他们人人自危地说着粤军推行的戒严出人意外，令人措手不及。廖仲恺把听到了事情正如实地向孙中山报告：
　　一个目不识丁的黄埔渔民，早上出海时说：“看今天的天气，好象要变天了，风向、潮流都改变了，出海不会一帆风顺了......”这话被人告密，立刻被抓走了，说是含沙射影，对时局不满。
　　一位数学老师，因为思想“反动”而被监禁了。据说罪证是他有一本孙中山的《建国方略》。
　　还有许多人，都糊里糊涂被抓走了，纷纷成了“政治犯”、“思想犯”，面临的是被捕入狱，当然，如果交钱担保，那便是小菜一碟，一切冰消瓦解，不值一提。
　　孙中山听了，一拍桌子：“可恶，这是故意制造混乱，敲诈勒索！”
　　廖仲恺也感叹说：“是啊，广州这样的恐怖环境，市民都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了。”
　　林树巍一回到，孙中山就问情况。林树巍才说到一半，陆志云跑了进来，急匆匆地说：“总理，外面太乱了，乱到连歌都不能随便唱了。”
　　大家听了，都感到莫名其妙。
　　陆志云便说开了：《海恋》这首歌，因为有个“恋”字，太淫秽，容易让人产生性幻想，不能唱。《马来风光》也有说法，就是怀疑唱歌的人要跑到马来西亚去出卖国家。《田园风光》、《好一朵茉莉花》、就是广东儿歌《落雨大》、《鸡公仔，尾拖拖》等歌曲也不能唱，因为歌词暗指政府无能，导致民众生活困苦而遭禁。就是国民党党歌也不能唱，但没有理由，不能唱就不能唱。
　　歌曲被禁的理由不一而足，有的被认为是意境诲淫、文词轻佻、妨害社会善良风俗的“靡靡之音”，有的则被认为隐含政治暗示等。
　　粤军实施戒严，政治禁区自不用说，想不到连艺术、音乐也被蒙上了恐慌的色彩。
　　林树巍听了，说：“总理，粤军进城，真是广州的一场浩劫，市民的一场苦难。”
　　廖仲恺愤懑地说：“总理，都逼上门了，我们再也不能忍让，不能软弱，不能犹豫了，我们得把这些胡作非为的嚣张气焰压下去。”
　　孙中山一脸凝重，久久地看着廖仲恺，然后又把每个人都看了一遍。
　　屋子里一片沉默。大家都在等孙中山的说话。
　　孙中山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无力雯了一声：“你们来。”
　　大家跟在孙中山的后面，进入了心头的房间。
　　孙中山拿出一份电报，给廖仲恺看。廖仲恺看了，一脸冷峻，递给了林直勉，然后，所有的人都看过了。屋子里死一般沉默。大家仿佛就站在黑夜里等待光明一样，谁也说不出话来。
　　大家都知道，1918年9月，徐世昌经皖系军阀操纵的安福国会选举为总统，孙中山非常不满，于1921年4月7日在广州组织国民党非常国会和召开两院联合全议，孙中山当选为非常大总统。这样，中国出现了南北两个总统的混乱局面。1922年6月2日，也就是昨天，北洋总统徐世昌无法承受巨大的压力，宣布辞职。由于孙中山曾一再发表政治宣言，承诺只要徐世昌下台，他亦将同时下野，此时，6月3日，蔡元培、胡适、高一涵等两百多位各界名流，联名发来电报，呼吁孙中山实践与徐世昌同时下野的宣言。
　　孙中山说：“形势逼人，我准备辞去大总统的职务。”
　　大家面面相觑。最后，一齐看廖仲恺。廖仲恺激动地说：“总理，你不能这样想。这个总统你不当，天下立刻大乱。”
　　孙中山说：“记得1911年12月29日，在南京举行的17省代表会议上，我被推举为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滇、桂军阀通过改组军政府排挤我。1918年5月4日，我向非常国会辞职，不再做临时大总统，天下不是一样太平吗？”
　　廖仲恺打断他的话，问：“你不当总统，谁来当这个总统？……”说到这儿，他突然停住了，感到这句话问得十分唐突，非常不合适，而且这句话是不能问的话。
　　果然，大家的目光都看廖仲恺，众所周知，在国民党内，现在资格最老的是两个人，一个是胡汉民，一个就是廖仲恺了，而现在胡汉民主持韶关北伐大营的工作，不在广州……廖仲廖岂不是有近水楼台先得月之嫌？他有些手足无措地低下了头。
　　“有谁能够担当这样的重任呢？”孙中山环顾四周。
　　没人说话。大家的目光，又集中到了廖仲恺身上。
　　孙中山突然看着廖仲恺，说：“仲恺，你来一下。”
　　廖仲恺和孙中山到了孙中山的卧室。
　　孙中山说：“我觉得，目前，陈炯明是最合适的人选。”
　　“陈炯明？”廖仲恺张大了嘴巴，“总理，这事非同儿戏。”
　　孙中山看着窗外，满怀心酸地说：“我致力革命三十余年，发动的起义10次，皆屡战屡败，武昌起义猝然发动，猝然成功，革命形势蓬勃发展，但蓬勃之下掩盖着混乱，北伐尚未成功，广东是革命根据地，武装力量割据，盗贼纵横，土匪充斥，失业之民，比比皆是，焚烧劫掠，盗窃淫戮，商民之家被害者日必数起。陈炯明手上有兵，掌握实权，是各派政治势力竞相争取的对象，也稳定广东政局的强有力的人选。”
　　“不行，断断不可！”廖仲恺叫了起来，在现实和感情上，他感到不能接受。
　　孙中山豁达大度地说：“当年为了促成清庭退位，使民主共和在中国得以实现，我不一样把总统让给了袁世凯，今天，交由陈炯明陈炯明有何不可？只有他才可稳控局面。交给谁都不行。你立刻电告陈炯明，叫他立刻来广州面商对策。”
　　“总理，我们已经连发三封电报给陈炯明，又派人到惠州去催驾，希望能得他到支持，但他坚决不来广州。”
　　“他不来，我去，你立刻电告陈炯明，我亲自去惠州。”
　　廖仲恺担忧地望着孙中山：“总理……”
　　孙中山摆摆手：“你不要说了，我决心已定！”
　　第二天，清晨的太阳照耀在总统府庄严肃穆的墙上。
　　从总统府的门口，驶出了几辆吉普车，后面跟着几辆卡车。这些车子奔跑的方向，是惠州。
　　在前头那辆吉普车里，坐着孙中山。孙中山回过头去看，仍然看到总统府上面的一点红色，那是一面高高飘扬的国民党党旗。
　　城东郊外，白云山连绵起伏，在明媚朝阳的沐浴下分外清澈宁静。一片片绿色一直伸向遥远的天际，那是正在抽穗的水稻。整个珠江三角洲展现出生机勃勃的神韵。
　　车子过处，给碧绿的田野拖起了长长的灰尘。车队的影子由大到小，最后渐渐消失在远方的一抹白云之下。
　　 路边出现了一片竹林，竹子从山脚一直到山的半顶。在接近山顶的地方，在竹林的簇拥中有几棵松树鹤立鸡群地钻出来，松树下露出了红墙黄瓦，那是一间寺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