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树藤

　　这是一次迟到了十多年的穿越。十多年前的那一天，她想跟他说，我们去穿越吧，为了我们在鹏城的幸福。看他完全是一副没得商量的样子，她把到嘴边的话噎了回去。他的状态也确实很难进行这么一场穿越。
　　那段时间她越来越不愿意呆在那出租屋里，里面的汗味药味方便面味等等混杂在一起的难闻的味道越来越浓，令人窒息。她走出外面来，又不知道该走往哪里。在城中村的路口，她看见几个穿着很随便的女人在对着路人不停地吆喝：“证件！证件！”
　　她看到其中一个女人怀里兜着一个吃奶的婴儿，手里牵着一个刚刚会走路的女孩，嘴里也机械地喊着：“证件！证件！”，声音干涩，有气无力。她上前问道：“能办离婚证吗？”
　　那女人的声音突然一下子提高了起来：“离婚证结婚证身份证毕业证驾驶证，只要你想要的，没有办不了的。”
　　鹏城还真是开放，花钱什么都能搞定。真的假的那时候可能还没人顾得上你。女人明显有些兴奋，说话语速很快，透着几分乡音。问她：“需要办吗？”
　　她有些不放心地问：“能办吗？”
　　女人不满地说：“你要什么样子的？保证你比真的还真！”
　　女人给了她一张名片，上面印着：办证刻章代买火车票，肖小姐，后面一串手机号码。
　　她问女人：“老家哪的？”
　　女人仔细看了看她，有几分警惕地反问她：“你哪里的？”
　　见女人起了戒心，她不好再和这个女人进一步交谈下去。其实她想跟这个女人聊聊天，甚至说说心里话。女人说话时流露出来的乡音，让她感觉亲切。来鹏城后，她一直没有跟人痛痛快快地聊过，憋着一肚子的话。跟白开云没法说，跟雷振志更开不了口。
　　雷振志没有食言，果真在上次滨海长廊时说的那个地方买下了一幢海滨别墅。他带她去看，房子带精装修的。走进去，她感觉就是进了天堂。房子的南面对着蓝色的大海，大海连着蔚蓝的天空。眼前的一切，让她像在梦里一般。她感觉自己只是个参观者，这一切都与她无关。他却在身边实实在在地发了话：“喜欢吗？这是为你买的。”
　　他愿意给她买任何东西，不需要征求她的意见。她也总是无法拒绝，甚至会想，为什么要拒绝呢？
　　看完房子出来，他说要给她买辆车，并且马上就要带她去看车。她说：“买车我也不会开。”
　　他说：“你开我还不放心呢，请个司机专门为你开车。司机你自己找吧。”
　　她想不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了，回去真要跟白开云好好商量。她认真跟他说起这事，他仍然是一副水火不侵刀枪不入的样子。她感觉日子真不能再这么过了，不管沿着哪条路，都得朝前走下去。他们就是路边那移栽过来的小树，要么枯死，要么深深地把根扎下去，长成一棵大树。
　　她不想听他说什么，也跟他没得商量，直接把他带到了雷神集团雷振志的办公室。雷振志问他叫什么名字，他看着雷振志身边的王彩云，嘴里嗫嚅着：“白开……”
　　正好王彩云倒了一杯水递给他说：“白开水。”
　　雷振志问：“白开旭？”
　　他的家乡话里把“水”说成“旭”。来鹏城多年了，说话仍带着很重的乡音，把“白开水”听成了“白开旭”。
　　白开云漠然地点了点头，没想到他的名字竟然成了“白开旭”。
　　雷振志又问他：“会开车吗？”
　　他也继续点点头。除了点头，他已经不会别的了。
　　后来王彩云告诉他被录用了，做家庭司机，其实就是给她开车。他听了出了一身冷汗，完全是受惊吓出来的汗，衣服也全汗湿了。名字变成了假的，会开车也是假的。会开车还得有驾驶证，那是来不得假的。她倒很放松，说终于有着落了，要好好吃一顿。
　　他们来到城中村里的一个海鲜大排档里，虾呀蟹呀等等，她毫不客气地狠点了几个菜。仿佛她很久没有吃饭，饿狠了。其实她跟着雷振志经常出入餐馆酒楼，美味佳肴把舌头都吃麻木了。而真正好久没有沾过荤腥的白开云，却忧心忡忡的。开车可不是开玩笑的事，他能开着汽车在鹏城的街道上走吗？他把心里的担忧说了出来。她倒显得很镇定，镇定得让他佩服。她说：“你以前在家不是会开拖拉机吗？拖拉机跟汽车的原理也差不多吧。”
　　他说：“拖拉机能跟鹏城的汽车比吗？”
　　她指着不远处一块“鲲鹏驾校”的招牌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一边干一边学，尽快把真正的证件拿到手吧。”
　　她一副没得商量的语气说：“不管怎么样，你先想办法把车开动起来，一切的证件我先想办法搞掂。”
　　没有别的路了，只有横下一条心来了。她忽然发现他面前的碟子里竟然堆满了虾皮蟹壳，他已经吃下去不少东西了。她心里爽快，也毫不示弱地狠吃起来。
　　吃饱喝足从大排档出来后，她让他先回去休息，自己还要在外面随便转转。她很久没有去跳广场舞了，不知道那些大妈们又在学什么新舞。城中村的路口，一到晚上就成了小摊小贩们的天下。城管每天晚上都会出现一下，和摊贩们玩玩猫捉老鼠。城管一出现，摊贩们就四处躲藏。城管走走过场就消失了，摊贩们很快就出来占领地盘，浩浩荡荡，乌烟瘴气。
　　她很喜欢路口这道风景，让鹏城燥热漫长的夜晚更丰富充实，更有人间烟火味。昏暗的灯影下，她看到一个卖袜子的小摊前，站着一个三十开外的男人，男人用缺少了手掌的右手夹着手机，健全的左手熟练地点击着手机屏幕，发着玩游戏痛痛快快的声音。紧挨着他的是一个老人，老人面前的一块包装布上散着一堆发黑的莲蓬，边上一块纸板上写着“十元钱三个”。老人坐在矮凳上，左手拿着一罐啤酒，右手拿着一双筷子，喝一口啤酒，再从地上的一个纸盒里夹起一筷子方便面往嘴里送。
　　晚上是看不到那个带小孩办假证件的女人的。她从包里找到那张名片把电话打了过去，女人在电话里愣了一下，让她也感到有些突然。但很快女人就知道是生意来了，忙问她需要做什么。她把自己的要求在电话里说了。女人很快就说：“好，明天早上八点你带好照片在村口会面。”
　　她很久没有上班，对时间的概念有些模糊了。鹏城人大都九点钟上班，八点钟正是吃早点挤公交的时间。早一点也好，毕竟是见不得光的事情。女人没有带着孩子出来，一个人匆匆和她见面问清楚她的要求后，说好交付时间便离开了。她总共找过三次那个女人，办离婚证和白开旭的身份证和驾驶证。一来二去的，她真的和那个女人成了朋友。女人也愿意和她说说心里话，诉诉苦。女人告诉她说，她和老公来鹏城是为了躲避计划生育的，想要个儿子，没想到又生了个女儿。为了生存，跟着一伙老乡做起了这个行当。
　　后来，她远离了这个城中村，有几次偶尔路过那个路口，再也没看见过那个女人了。
　　白开云那段时间也很紧张，人闲心不闲。晚上一个人来到村口，见停着一辆红色的士，拉开车门坐上了副驾驶的位置。司机问他：“老板，去哪？”
　　他说：“随便，去一个人少的地方。”
　　见司机怀疑的眼神盯着他，他忙说：“你放心，我就住这村里。”
　　司机说：“我也住村里，看着面熟。”
　　司机发动车子，加大油门一路往前开。开出一阵子，他看到一座山旁的一个工地上有一块平地，忙喊司机停车。他给了司机两百块钱，央求司机教他开了半小时的车。
　　王彩云没有住进碧波花园，而是住进了比碧波花园更高档的海滨别墅。房子很大，前后都有很大院子，雷振志要请一个人来打扫卫生，种花栽草。她坚持要自己动手打理。雷振志说：“也好，活动一下对身体好，不行了你就让司机干。”
　　她本来是想去雷振志公司去上班的，他不肯，说：“你就在家里好好呆着，我给你一个重要的任务。”
　　看着他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她忙问：“什么任务？”
　　他说：“给我生一个儿子。”
　　她松了一口气，心很快又收紧了，感觉很奇怪的。雷振志要她每天都开开心心过，在家无聊了就去外面走走，想去哪就去哪。这么漂亮的一个家，什么也不缺她怎么能无聊呢？他其实是不愿意她往外面跑的。这样一来，她就少了和白开云单独在一起的时间。这样也好，免得白开云开车上路去露了馅。等于是雷振志花钱养着他。
　　没想到，她真的很快就怀孕了，生下了雷雨。雷振志开心得把她和儿子一把抱了起来，像怀抱着整个世界。
　　她每天坐在家里，眼望大海，心里却想到了山。想到了老家小学的后山，想到了莲花山。她对雷振志说要去爬山，雷振志最不愿意爬山，可能是小时候在老家上山干活多了的原因，对山厌烦了。对她说：“好，你一个人不安全，让白开旭陪你去。”
　　雷振志上班去了，雷燕也上学去了，她叫白开云开着车去离家很远的凤凰山。上班高峰期过了，路上的车也少了，这种时候也正好让他练练车。白开云开着车像模像样地上路了，车速很慢，开了一个多小时才到凤凰山下。
　　工作日里爬山的人并不多，但他们还是要选择一条人少，最好是没有其他人的路上山。他们规规矩矩地沿着正规的登山道走了一段，走到了那块“山路陡峭，禁止通行”的牌子跟前，看见后面隐约有一条被人走过的老路。他牵着她的手，走了进去。他们的目标不是山顶，能走多远算多远，主要是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单独呆一会儿。他远远就看到了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很兴奋地走在前面，说他先去探探路，在前面那棵大树下等她。顺便赶跑那些拦路的蛇虫，毕竟是一条野路。
　　她气喘吁吁地快要到那棵大树下，想到他面前放松下来，面前突然冒出了龙腾飞。看来上山的路处处皆是，总会冒出意想不到的人来。
　　她和白开云只好在大树下折返下山。见她没精打采的，他问她：“你听说过穿越吗？”
　　她早就听王怀德跟她说过的，不知道他怎么会忽然间提起：“你是说那条美丽的海岸线吗？”
　　他点了点头：“那是一条通往幸福的路线。”
　　她故意说：“这你也信。”
　　他说：“鹏城都在疯传，都在找机会去穿越。”
　　她现在很少跟外面接触，一切信息都从他这里得到。但穿越的事她是早就听说了的。她想，那天他要是听了她说话，两个人好好商量着去一次穿越，也许就不至于两个人在一起还要偷偷摸摸的，就不怕被龙腾飞看见。当然，也不会认识龙腾飞的。
　　他嘀嘀咕咕说着穿越的事，表现出兴致很高。她的注意力却被眼前一个奇特的景象吸引着。她看到一棵大树从头到脚彻底枯死了，而缠绕着树身的藤蔓却绿油油的生长得旺盛。她心想，当初不知道是被风刮来的，还是鸟儿不小心嘴角上掉落的一粒种子，落在了大树下，生根，发芽，长成了一根细藤。藤依附着树身，不断攀援、上升，靠着树身的遮风挡雨，努力向上，蓬勃生长。树早已达到一定的高度，不再往上长了，藤很快就长得和树一般高。终于有一天，树叶落了，树枝枯了，紧紧缠绕着大树的藤却枝繁叶茂，郁郁葱葱。不知是藤夺走了树的养分，使得大树过早的枯老，还是因为有了藤，枯朽的老树依然彰显繁华……
　　“你在想啥呢？”他摇了摇站着发呆的她。
　　她惊醒过来，突然有了一个不好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