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一、瘸子的骨灰

　　“老兵叔，你懂很多，你想法帮我问问菩萨吧。让她同意瘸子叔做我的孩子。如果菩萨同意，我愿意在她面前跪七七四十九天。”项颖看着驿站老兵，恳求着。
　　“我几个晚上都做梦，菩萨同意呢。瘸子叔也是我和哥的救命恩人。我也想报答他。我每天晚上，都在心里求菩萨。菩萨就托梦给我，说同意呢。”学镒看着项颖，怕她伤心，又伤了身体，又怕项颖继续为难老兵叔，就撒着谎说。
　　“真的吗？”项颖的眼光在学镒脸上转动着。
　　“真的。骗你是小狗。”学镒真诚地点着头。
　　“哥，就让瘸子叔跟着老兵叔一段时间吧。等我们离开的时候带着瘸子叔一起走。我们已经没法回去给爹妈上坟了。瘸子叔跟爹妈很好，每年我们给瘸子叔上坟的时候，瘸子叔一定会把爹妈一起带来的。”
　　“好，我赞成！老兵叔，你看行吗？”项颖停止了抽泣，带着泪花的眼睛看着老兵，祈求着。
　　“唉，我倒想也让你们带着走呢。瘸子真有福气。好吧。那你快快养好身体，好早点离开这里，找到安身地方，瘸子叔也好早点投胎。”
　　“瘸子叔不认识我爹妈呢。”徐姑娘听着他们的话，咕噜了一句，打断了老兵的话。
　　“孩子，不着急。每个人点的香，每个人烧的纸，都有着我们每个人的气味，我们的老祖宗们就是凭这收到我们烧的纸钱的。你爸和学俭熟识，他们怎么不认识你们呢？你们走到哪里，他们都会找到你们的。说不定呀，你们的父母每天都在你们身边，不然，你们经历了这么多灾难，怎么都能逃过呢？”
　　“是啊！徐姑娘，放心吧。徐大伯他们一直跟着我们的，在保佑我们呢。好了，弄吃的吧。眼看这冬天就要到了呢。”龚老大本来是要安慰徐姑娘，可说出的最后一句话，却把他内心的忧虑给带出来了。所有的人都沉默了，不说话了，大家都知道，龚老大既想着家里，又忧着他们的安全和着落。又一个冬天就要到了，可这一切还没有结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他们才不会继续让龚老大操心啊！
　　时间慢慢地过着，一天一天过去。明明还是秋，可给人的感觉冬已经来了。
　　到了晚上，这山谷里凉起来。山里的夏都如山外的秋，这山里的秋在外面已经如冬了。不盖棉絮已经不能过夜了。学镒和龚老大、学俭一起挤了一间大床，徐姑娘和项颖挤在了一起。
　　正吃着晚饭，项颖突然犹豫地说话了：“老兵叔……我……我……”
　　“孩子，都是自己人，想说什么就说吧。”驿站老兵嚼着饭，看着项颖，看到的仍然是犹犹豫豫的表情。他又看龚老大和学俭他们，面对项颖的犹豫，他们也是一脸的茫然。
　　“项颖，想说什么就说吧。不要让老兵叔着急。”学镒看着项颖，鼓励着。
　　“我……我……我想……”
　　“说吧，孩子。老兵叔会答应你的。”
　　“我想让……瘸子叔给我……一张床睡。天凉了，瘸子叔有风湿病，他会冷得受不了的。”项颖的话很低，说完，她低下了头，不敢看老兵叔，更不敢看学俭他们。
　　驿站老兵张着嘴，愣在那里，就像突然遭遇天寒地冻，他瞬间被冻住了，冻成了一尊冰雕。在座的所有人也冻住了。谁也没有想到，项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如果不行……不行……就算了吧。”项颖感觉到了长久的沉默之后，抬起头偷瞧大家，看到大家那惊愕得像雕像的样子，她知道她的要求过分了，或许犯忌了。
　　“孩子，你对瘸子叔的好，真的让老兵叔感动，我要是有你这样的闺女该多好啊！瘸子舍命陪你找学镒，他值得了，他没有看错人。只是，你的身体……”老兵叔说着安慰话，一边思考着，寻找着下面要说的话。
　　“我不是好了吗？我不是已经下地干活了吗？”项颖看着老兵叔，她不敢强迫，可是她又渴望老兵叔能同意，只要老兵叔同意了，学俭他们就同意了。
　　驿站老兵看看学俭，看看龚老大，希望他们能出面说点话，他好想清楚下面该说的话。项颖看着老兵在学俭他们脸上转动的目光，以为老兵是在征询他们的意见。于是，她又可怜怜巴巴地看看学俭，看看龚老大，她很想说：“哥，你们就同意了，就帮帮我吧。”可是，她终究没有说出口。学俭和龚老大也没有说话，这是他们遇上的第一件最难的事，难得可以说是荒唐，可是，他们不知道怎样来劝说项颖。他们都被项颖的报恩之情感动着，又都不知道抱着死人骨灰睡觉会带来什么结果，他们没有经验，也没有听老人们说过。他们沉默着。
　　“徐姑娘，你看……”驿站老兵看着徐姑娘征询着她的意见。
　　“我知道瘸子叔是好人，他救了学俭和学镒，也救了项姑娘。可是他……他和我……我……”徐姑娘也犹豫着。
　　“瘸子叔是好人。如果徐姑娘早点遇到瘸子叔，他也会舍命救你和你们一家的。他活着的时候只想着救人，他死了也会想方设法保佑我们的。他不会害你的。”项颖看着徐姑娘，她想说服徐姑娘，如果徐姑娘答应了，这个难题就解决了。
　　“我……我……”徐姑娘犹豫着低下了头，她不敢看所有的人。她知道自己答应也不行，因为她相信世间有鬼的说法，她害怕鬼；不答应也不行，不答应，她怕项颖生气，又怕她再度伤心犯病。她只能低下头，听其他人的说法。
　　“孩子，是这样的。我……我就实话实说了吧。我不再隐瞒你们了。你们来的时候，我不同意你们住下来。后来看到你病成那样，我不忍心，同意你们留了下来。后来又知道了你们几个的遭遇，明白你们最大的事情就是活命，然后延续你们几家的香火。可是，你们怎么带着死人骨灰同行呢？我当兵时，父母死了，我不知道我这一去是死是活，我也就揣了父母坟上的两捧土在身上。后来，部队的长官知道了，对我说：你带着这些阴气，是想断子绝孙呀！我想不明白，也不相信。长官说：他们家乡，老人们都这样说，阴气压住了阳气，传后很难。后来，打一次仗，我哪里也没有伤，偏偏伤着了命根。”驿站老兵停下了话，看着项颖，希望她能听懂他的意思，不在坚持。
　　“我不是已经带着瘸子叔走了那么远的路了吗？”项颖咕噜着，还不想放弃她的希望。
　　“孩子，带着的时间越长，你们身上的阴气就越重，对子嗣的伤害就越重。瘸子叔是好人，他为什么救学俭学镒？为什么送你千里迢迢找学镒？不就是希望你们香火鼎盛吗？龚老大现在还在护送你们，他仅仅是报李老爷子的救命之恩吗？他最大的愿望也是希望你们安定下来之后，李家子孙兴旺啊！可是，你们却……”驿站老兵说着，摇着头，“如果到时真的应验了，你们不后悔？瘸子叔救你们不白救了？龚老大这样护送你们还有什么意思？”
　　项颖虽然没法确定驿站老兵说法的真假，可是，老兵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她再也不敢坚持了。她要嫁给学镒，就是为了子女成群，如果真的……学俭他们也不说话了，不过，看到项颖已经不再坚持，他们也松了一口气。他们知道，他们报答瘸子叔的机会已经没有了，他们能做的就是让瘸子叔入土为安，而不是带着瘸子叔一路经受凶险。如果他们遭遇不测，瘸子叔就永远没法入土为安了。
　　“所以，你们来的第二天，我就给瘸子找了一个安身的地方。那地方向阳，干燥，背风，是一个好地方。那里也是我的安身之处。我怕你们起疑心，我一直给你们说瘸子在我屋里，我屋里那罐罐里面装的不是瘸子的骨灰，那只是用来骗你们的。我怕你们过早知道，项颖的身体又受伤害。可是，我不这样做，真的怕伤了你们的子嗣啊！”
　　听了驿站老兵的话，龚老大、学俭他们再一次愣住了，他们做梦都没有想到，老兵会有这一手，他们一直以为老兵屋子的罐里装的是瘸子的骨灰。项颖睁大了眼睛看着驿站老兵，不知道是怨是恨，她就那么看着老兵。
　　学镒最先回过神来。他摇着项颖说：“项颖，我们还没有安身之所。我们能不能活着找到安身之所，谁也没有把握。如果我们在路上遇到了不测，瘸子叔就真的无葬身之地了。老兵叔把瘸子叔安顿下来了。这是好事呀。这地方好找。等我们安定下来，等世界安定了，我们骑着快马，很快就能到这里，这是驿道边，很好找的。你就放心吧。瘸子叔是为我们好，老兵叔也是为我们好，为瘸子叔好啊！”
　　学镒说完，项颖突然嚎啕起来。她的哭没有内容，只有声音。在座的人听到项颖的哭，都流泪了。徐姑娘把项颖抱在怀里，陪着她哭。
　　哭了一阵，项颖说：“我不怪老兵叔，我只是哭，我们没有给瘸子叔披麻戴孝，就让他那样入土了。老兵叔说的对，学镒说的也对，我只想着怎样才对得起瘸子叔，就没有想到瘸子叔希望看到的结果是什么。瘸子叔安葬了，也好。老兵叔明天带我们去看看瘸子叔，然后，我们就动身吧。龚大哥也该回家了，龚大叔他们还盼着呢。我们都去睡吧，这么晚了。”
　　项颖的话，像一个大人的话，听得人心里沉沉的，听得在座的人反而不放心了，不知道她话的背后藏着什么，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来。
　　驿站老兵慢慢起身，走进他的屋子，抱出了那个罐子，揭开盖子，让大家看，大家看到的是空罐子，他们相信了老兵的话。
　　夜已经很深了，徐姑娘没合眼，她不敢睡，她担心着项颖。学俭他们也没有合眼，他们一直听着项颖屋子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