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作品名称:昨天的故事 作者:成之燕 发布时间:2016-07-07 20:14:23 字数:4657
原本是一场极其严肃的批判大会,没曾想到头来竟会演绎成了一出别开生面的闹剧,这个结果是他秦忆军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的。此时此刻,秦忆军望着眼前这群目光短浅、狭隘自私,榆木脑袋里完全没有一点政治觉悟的落后农民,心里禁不住涌起一股无名的愤懑与无奈。还有眼前这位烂泥扶不上墙的生产队长丁贵堂,脑子里除了生产还是生产,连一丁点的革命理想和阶级觉悟都没有,而且,还对那些在无产阶级专政下接受劳动改造的四类分子们心慈手软。像他这样的人,当初是怎么走上领导岗位上的呢?他越想心里越烦乱、越想越是气不打一处来。
这个时候,文化室门前那棵粗壮茂盛的桑树上面,“砉”的一声飞来了几只令人讨厌的乌鸦,它们完全无视树下那一群神情木讷的人们,在各自占领了有利的枝杈之后,便开始在桑树上面热情地聒噪起来。
秦忆军瞥了一眼身旁的生产队长丁贵堂,长叹了一口气说:“唉!我今天算是彻底领教了传说中的丁家堡——你们丁家堡真不愧是个藏龙卧虎之地,这旮旯除了李逵就是鲁智深,随便扒拉出一个比划比划都是武功盖世的英雄!就凭我秦忆军这点花拳绣腿的本事,搞不好脸皮子都会被你们丁家堡人撕下来放在脚下踩……反正我是没咒念了,剩下的摊子你来收拾吧!”说完,推起靠在树旁的自行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丁家堡。
丁贵堂看都没看秦忆军一眼。本来他就对这个向来喜欢摆架子,而且官僚主义作风十足的大队副书记颇有成见,眼下事态的发展更进一步加深了丁贵堂对他的不满。直到现在丁贵堂也搞不懂,身为大队副书记,为什么事先不做任何的调查研究便遽下断语、妄作评判呢?是经验主义作祟还是主观臆断操纵?反正,他实在不能理解秦忆军如此独断专行的工作作风。就拿今天早上发生事情来说,其实从头至尾都是那个吴庆义惹的祸。既然这样,又凭啥非得让管其昌父子俩来背负莫须有的罪名呢?就因为人家管其昌是个接受革命群众监督改造的四类分子?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这个罪名也实在太过牵强了些。若是按照党的方针政策来具体落实这个问题的话,那些改造好了的四类分子不是照样可以重新回到人民群众中来么?还有,自打管其昌头上被戴上四类分子这顶沉重帽子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老老实实地接受着来自革命群众的监督和改造,并无其他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企图或是去做各种违法乱纪的事情;相反,四类分子管其昌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建立在维护集体利益基础之上的。若按政策规定,管其昌早就应该摘掉头上那顶四类分子的帽子,重新回到人民群众中间了。然而,世事难料,机缘与背运共存,谁人又能真正做到洒洒脱脱、游刃有余地掌握并主宰自己的一生呢?
一抹阴翳挂在丁贵堂那张清癯而又坚毅的脸上,那一瞬间,他的脸像是被刚刚雕塑过一般,给人一种生畏的感觉。而此时人群中的躁动仍在继续,丁贵堂似乎并不理会这一切,他毫无表情地用目光来回扫描那些参会的男女劳动力。终于,他在吵吵闹闹的人群当中搜寻到了正在抽着旱烟的丁贵发,看见了杵在最后一排的那十几名男女知青。不过,那个惹是生非的主角吴庆义却不在其中。
丁贵堂突然朝地上唾了一口痰,随即问正低头思索问题的于得水:“我说小于同志,你们点里的那个吴庆义去哪了?”话音虽轻,分量却重。这话原本是要问他的本家丁贵发的,但开口的那一刻却情不自禁地问到了于得水。
突如其来的问话,让于得水有些始料不及,他神情局促地回答道:“好像刚才还在这儿的。”
“我问的是现在!”丁贵堂的语音夹杂着一丝不满的情绪。
其实,在会议还未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吴庆义就开小差偷偷溜回了青年点。他心里似乎早就有了预感,队长丁贵堂绝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肯定会过问此事的,也许就在今天的批斗大会之后,丁贵堂会找他谈这件事情的。吴庆义心里也跟明镜似的,关于此次的斗殴事件,从头至尾都是他吴庆义的错,根本就怨不得人家管亮父子,但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管亮父子却成了事件的罪魁祸首了。尽管事发后他还萌生了一丝的懊悔和怜悯之情,但随着脑子里那根阶级斗争的弦绷得越来越紧,那一丝的懊悔和怜悯之情很快便在他浮躁的心中烟消云散了——谁叫他管亮是个四类分子的家属呢!这么一想,吴庆义的心里反倒释然了。至于队长丁贵堂如何看待这个问题,那是他的事,反正事已至此,他是能躲一天是一天,躲过了十五,也许丁贵堂就会忘了这码子事。
“要不这样,我回青年点看看吴庆义在不在?”于得水用征询的口吻问丁贵堂。
“算啦!等收工后再说。”丁贵堂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接着,便开始安排各个生产小组继续到大田里间玉米苗。
于是,所有参会的村民们顷刻之间便做了鸟兽散,随各自的生产组长回到绿油油的大田里继续干活了。
五月的乡村,空气格外清新,若是不经意地环顾一下周遭,映入眼帘的则是一派生机盎然的自然景观,足以让人顿生兴奋、心情大悦。在这温暖和煦的五月里,无论是色彩斑斓的山野,抑或绿意葱茏的农田,全都不遗余力地将丁家堡装点得分外宜人;偶尔和风徐来之时,四下里便开始恣意散发出山花野草沁人心脾的芳香了……
见社员们都纷纷散尽了,堆积了一脸凝重的丁贵发才开始发话:“咱们接下来还是去南甸子,大家都抓点紧,尽量赶在中午之前把那块地里剩下的玉米苗间完,下午咱们就不出工了,在点里开个座谈会……”丁贵发扛起锄头,率先走在知青们的前面。紧随其后的是迈着外八字步的点长于得水,不过,此刻他的步履却不如以往那么夯实有力了。截至到目前为止,在他不断发酵的政治头脑当中,始终有一个既清晰又模糊的敏感问题困惑着他——现阶段农村社会主义建设过程中,所荡涤起来的阶级斗争新动向。对于这样一个宏大的历史动态,他于得水为什么一点都没有看见或者感觉得到呢?难道说是因为他的政治思想觉悟还未达到一定的高度,根本无法用他那双自以为还算敏锐的目光洞察和分析复杂多变的斗争形势?另外,他所看到的除了写在墙上或是黑板报上那些醒目的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大标语,再就是一些俯拾即是、充斥于各种报刊杂志上的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的口号式文章了。至于如何搞好知青与贫下中农之间的关系、如何界定阶级敌人明里暗里实施的那些复杂多样的犯罪行为——诸如管亮父子与吴庆义之间发生的所谓斗殴事件,在他看来,充其量也就是小事一桩。然而,让于得水搞不明白的是:为何秦忆军副书记非要在此事上大做文章、非要召开一次现场批判大会不可呢?总之,自恃颇有政治头脑的于得水也开始糊涂了起来了,因为,眼前的这场波诡云诘、复杂多变的阶级斗争形势,他是一点都没有感觉或体会得到;他也没有看见一个面目狰狞、行为猖獗的阶级敌人对革命阵营做出飞蛾扑火的愚蠢举措……眼下,于得水的脑子着实有些乱了……现实也印证了这一切——他的年纪和经历根本无法让他轻松地辨清这些是非的……
于得水扛着锄头,亦步亦趋地跟在丁贵发的屁股后面。就在前些时候,他还想找个适当的机会,跟这位老党员、老贫代交流一下纠结在他脑子里的、那些现在看来有些抽象的想法;或许眼下已经完全没有了这个交流的必要,因为就在眼前的这个时候,他努力进取的脑子里陡然闪现出前段时间父亲信中提及的那八字箴言:谨言慎行,低调做人。事实上,他也开始慢慢让自己感悟到这句话的外延与内涵了。
行进中的丁贵堂忍不住放了个屁,声音虽说不算响亮,但屁味却是浓重了些。或许他已然忘记了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于得水。尽管这样,于得水还是故意装出一副没有听见屁声抑或没有闻到臭味的样子。当丁贵发忽然发觉紧随其后的于得水时,裤裆里的那股臭气已经开始向外弥漫开去。于是,丁贵发便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迅速在脑子里找出一个看起来比较不错的理由来排遣眼前的这份尴尬。
“我说小于啊!到了南甸子之后,你跟刘建军俩先领着大伙儿干吧,不过,一定要仔细些,千万别把好苗给间了啊!我去一下青年点,看看吴庆义那小子在不在点里。”丁贵发回头对正屏住呼吸的于得水说。
“……”于得水没吱声,此时他正憋着气,唯恐闻到从丁贵发体内排出的一丝臭味儿。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憋红了脸的于得水才只能点了点头算作答复了。
“没问题吧?”丁贵发又轻松愉悦地追问了一句。显然,丁贵发为他的这一机智灵活的措辞而感到骄傲。
“没问题!”于得水用十分坚定的口吻回答完毕后,才又长长地吐了一口粗气。
丁贵发刚走了两步,又转身紧赶了几步,将手里的锄头递给刘建军。
此时,青年点的厨房里开始传来切菜声以及锅碗瓢盆和谐的撞击声,还有包括锅灶里面秸秆燃烧时所发出的“噼呖啪啦”的声响。当这些奇妙而又寻常不过的声音组合在一起时,仿佛是程丽娜和范佩兰俩人在共同演奏一组生动完美的打击乐。间或,便是程丽娜和范佩兰唧唧喳喳的交谈声。声音一会大,一会小,且时不时地传出俩人悦耳的笑声。不过,这样的一种交流方式,倒也符合了两个女人一面锣、三个女人一台戏的特殊语境和超强的画面感。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唠扯了好半天,范佩兰忽然问程丽娜:“你说,那个吴庆义到底怎么回事?眼睛老是直勾勾盯住你不放!”
“鬼才知道呢!……反正是挺烦人,就像个苍蝇似的,赶都赶不走!”程丽娜一脸的不悦。
“没准吴庆义是喜欢你吧!”范佩兰朝程丽娜投去狡黠的一瞥。
“你可别胡说八道啊!就他那副德行也配喜欢我?做梦去吧!”程丽娜十分轻蔑地说完这句话后,又“哼”了一声。这一刻里,程丽娜高傲孤冷的性格,又一次地展露无遗了。
程丽娜的声音有些发嗲,这或许是跟她的家庭有直接的关联,因为,程丽娜的父母都是中学教师,而且还都是南方人。
范佩兰见程丽娜脸上挂着不悦,便赶紧收住了调侃。过了一会,范佩兰对程丽娜说:“哎!刚才我好像是看见吴庆义回来了……他怎么自己回来了呢?”
“……”程丽娜欲言又止。
旋即,隔壁的男生宿舍果然就传来吴庆义的声音
“万金大哥啊!今个儿怎么回来这么早?”那会工夫,吴庆义正蹲在后门的台阶上抽闷烟。见到李万金骑着车子回来,像是见到了救星一般,郁闷的心情似乎一下子好了起来。
“今个儿活儿不多,没啥事俺就回来了……唉!你咋没出工啊?”李万金知道今天早上吴庆义跟管亮打架的事,便以为是丁贵发让他在点里反省或是写检查。
“我也是刚刚偷着跑回来的……眼下队里正在文化室门前开现场批判大会呢!”吴庆义神采飞扬地向李万金描述当时的场面。
“开啥批判大会?我咋就没看见呢?”李万金疑惑地问吴庆义。
“不会吧?我回来的时候,会议还在继续呢!——是批斗管亮爷俩的。”吴庆义有些半信半疑望着李万金。
“就为你俩打架?”李万金不解地问。
“谁知道呢!反正管亮他们爷俩都站在前面挨批斗。”吴庆义一脸不屑地回答道。
“庆义啊!你要是真的把我当哥看,我就多几句嘴——你小子也太能扯蛋了!跟管亮叫啥劲?别以为人家是四类分子子弟,就看不起人。俺告诉你,人家管亮爷俩在咱丁家堡还是很有人缘的。再说了,今天早上的事,从头至尾都是你引起的,也都是你的错,可最后倒霉的却是人家爷俩,你说这事公平吗?要换成了你是管亮,你又会怎么想呢?还有,这话俺也只能在这跟你偷偷地说,假如让个别心术不正的人听了去,肯定会给俺上纲上线,说俺革命立场不坚定,跟阶级敌人穿一条裤子呢!”李万金句句铿锵,把吴庆义说得脸都快没地方搁了。
沉吟了好一会,吴庆义才慢慢抬起头说:“我也不知道结果会是这样啊!”
见吴庆义因为此事开始有些懊悔,李万金便和颜悦色地劝道:“算啦!你也别再为这事纠结了,等有机会跟人家管亮道个歉。不过,这事最好不要让其他人知道啊。”
吴庆义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时,院子外边传来丁贵发的叫喊声:“吴庆义——赶紧跟俺到地里干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