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夏日烟火

　　楔子
　　夜，浓稠的黑暗绵延至天边，遮蔽苍穹。隋风睁开眼睛，苍茫无际的混沌幽深。耳边，悄无声息的寂静。
　　他孤伶伶地立着，吞没他的除了黑暗死寂，还有寒冷与荒凉。
　　他呆呆地、傻傻地站着，无助而绝望。
　　身后有响动，终于有人了！隋风惊喜地转身，重重黑雾中走出一个巨物。
　　魔鬼！
　　隋风傻了，浑身战栗着，眼睁睁看着它越走越近，露出白森森的獠牙，向他伸出了魔爪．．．．．．
　　生死关头，一声叫喊冲破喉咙：“竞天，救我！”
　　第一章夏日烟火
　　“啊——”隋风睁开眼，黑暗，深不见底的黑暗。
　　“啪！”灯光亮起，微弱的光线驱走了黑暗。
　　“怎么，做恶梦了？”柔光中出现一张俊美的脸庞。
　　听到这声音，看到这张脸，隋风长舒口气：“没什么。”伸手抹了一下额头。
　　方竞天起身关闭窗户，“人在寒冷时，容易做恶梦。”
　　关闭点灯，重新躺下，梦中的情景挥之不去，“竞天。”隋风小声叫道。
　　“什么事？”他还没睡着。
　　“我可不可以和你一起睡？”
　　“好啊。”
　　躺在好友身边，隋风睡得安稳踏实。他梦见狂风大作，暴雨倾盆，雀巢中的鸟儿睡得香甜。
　　混合着牛奶、油饼、米粥、肉包子、吐司燕麦面包味道的香气充满了整间小屋。方竞天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红日高悬。
　　“你醒了，吃饭吧。”隋风早已摆好了碗筷，“葱油饼是房东送来的。”
　　抬手的瞬间，方竞天瞥到他手指缠着创可贴，于是问他：“你的手怎么了？”
　　“没什么。”隋风缩了回去。
　　“到底怎么回事？”方竞天砸了一下牛奶杯子，白色的液体溅了出来。
　　隋风只好说：“常去的那家早餐店牛奶卖完了，我去了另一家，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
　　方竞天饮食西化，早餐习惯牛奶面包。
　　“你可真够‘背’的，买个牛奶都能跌跤。”方竞天埋怨的同时下决心改掉吃西式早餐的习惯。
　　两人吃起了早餐，方竞天咬了一大口葱油饼：“昨天我闲逛时，看到这里有一家对外营业的家庭影院，快吃，吃完了去看电影。”
　　“是3D的吗？——好啊。”隋风轻声应着，立刻加快速度。他早就听说过3D立体电影，听同学们议论过某部大片的剧情和震撼的视听效果。记得有一次，邻居家的小男孩看过一部动画片后，手舞足蹈地向同伴讲述他的观影心得。
　　那部据说视觉特效超酷超炫的《深海洋》是他的梦想。
　　“有朝一日”提前来到了。
　　吃完早饭，收拾完毕，两人步行出门。
　　小镇正值午休，还算繁华的街道两边的门面商店无精打采地立着。
　　很快走到了，门脸不大，招牌老旧。推开门，影院老板正坐在电脑前看电视剧，膝头上卧着一只狗。
　　“来了，选片吧。”见到有人上门，老板象征性地招呼一声，继续追剧。
　　方竞天选好了影片正准备上楼，门外“呼啦啦”涌进一群人，一共六个，其中五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穿着另类，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的，第六个人是其中的一个女朋友。为首的样子拽拽的，“老板，《飞车盗影》。”他故意扁着嘴说话。
　　“你们商量一下吧，有人刚订完。”老板目不斜视地盯着电脑屏幕。
　　领头的盯住方竞天和隋风，叉开腿，双手握拳撩开衣领顶在两侧腰间，昂头绷脸撇嘴，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架势。他在山寨二十年前港台黑帮片里黑社会老大的做派和风采，不过早已过时。
　　“要不，我们看下一场吧。”隋风轻拉了一下方竞天的衣角。虽说方少爷有钱有势有功夫，但“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这里终归不是自家地盘。
　　方竞天回复他“试试就试试”的表情，“老板，包全场多少钱？”
　　“一百五。”
　　“我出五百，包场。”话音一落，想起一片惊呼唏嘘，除领头的外。
　　他脸上挂不住了：“怎么，有钱了不起啊？跟我装**，信不信我今天砸了你的店。”
　　影院老板终于从农村喜剧片中拔出眼睛对准方竞天：“成交。”
　　甩出五张粉红色老人头，对面的火药气息愈来愈浓，方竞天迎上去：“我们选的是《机器侠》，喜欢的话可以一起看。”
　　一句话，刚刚还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现场，顿时解冻、温情无限。小头头立刻换上一副笑脸：“这位兄弟，怎么称呼？”
　　“郑浩”，听到他的名字，方竞天皱了一下眉头。
　　一场电影下来，方竞天一郑浩一伙混得厮熟。走出影院，一行人准备去火锅店消遣。
　　“你们去吧。”隋风不爱凑热闹。
　　“走吧。”方竞天硬拽他。
　　乌烟瘴气、群魔乱吼的饭局结束时，已是仲夏之夜，蛙叫蝉鸣。
　　方竞天回绝了郑浩去KTVhigh歌提议，与隋风回到了小旅店。
　　“啊——”一进门，方竞天便将身子扔到床上，伸着懒腰。
　　“你今天喝了不少。”隋风说道，回来的路上闻了他一路的酒气。
　　“明天回去吧，我要走了。”
　　“哦，是吗？”隋风倒水的手抖了一下：“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好。”方竞天翻了个身打开电视，“也许呆几天，也可能等到开学。要不，你和我一起回去，到我家玩玩。”
　　“不了，我要照顾奶奶，还得趁着暑假赚点钱。”
　　方竞天劝他：“听我一句话，别把自己弄得这么辛苦，有困难可以找我。”
　　隋风低着头：“我想靠自己。不过你放心，我自有分寸——喝点水吧。”
　　方竞天接过，发现他表情回味、若有所思，于是问他：“今天的电影怎样？”
　　隋风露出笑容：“挺好的。”
　　方竞天知道“挺好的”，实际上就是“太好了、好得不得了。”观影的时候，他一直压抑着欢喜雀跃的激动心情，双手握拳，不是发出低呼。他是头一次观看3D电影，被前所未有的视觉效果震撼了。
　　明天，就要离开了。
　　“我们去看电影吧？”
　　隋风一愣：“不是刚看完吗？”
　　“反正也是闲着，电视又没什么看头，时间还早。”方竞天瞄了一眼挂钟：“再去看吧。”
　　“好啊。”
　　“你想看什么？”
　　“《深海洋》。”
　　这部里程碑式的电影，方竞天早在五年前就看过了，“走吧。”
　　清晨，方竞天和隋风收拾好简单的行李，准备启程。刚推开门，见到了郑浩一伙人。
　　“听说兄弟今天回去，哥几个特地来送送。”领头的郑浩说道。
　　你们倒是消息灵通啊，隋风心说。
　　“别老‘兄弟、兄弟’的，又不是黑社会。”方竞天纠正道。
　　“是、是。”郑浩连连点头，“哥几个本想凑点钱送你点东西，可又一想，你是富二代，能缺什么？后来一合计，带点土特产给你，别的地方产的不纯正。”
　　方竞天笑纳，双方寒暄告别。郑浩一伙目送两人开车离去。
　　“浩哥，你说他们还能回来不？”
　　“你懂什么？这叫‘四海之内皆兄弟’。”
　　“大哥，他这车得多少钱？”
　　“我看，至少五十万。”
　　隋风听到了身后传来的说话声。
　　白色林肯车驶离了田园小镇，从晨曦初露到烈日当空，一路上穿过田野、草地，驶到另一个小镇、某个乡村、绿油油的田地，路边走过的人们，房前屋后打闹玩耍嬉戏的孩子们一闪而过。
　　穿越夕阳如血的黄昏，进入星光璀璨的夜晚，方竞天和隋风回到了桃源小城。
　　方竞天送他到门口，两人道别。
　　“什么时候走，我送你。”
　　“不用了。”
　　“你会回来吗？”
　　“放心，会的。”
　　一道白亮的风景线驶向了市中心的高楼大厦。隋风转身拉开了一间平房的木门。灯光下，奶奶边看电视边做着纸活。
　　“奶奶，我回来了。”
　　奶奶惊喜：“小风回来了！这些天可把奶奶想坏了，在外边玩得怎样？”
　　隋风展开笑脸：“挺好的，我还给奶奶带回了那边的土特产。”
　　奶奶笑眯眯地接过，打开，拿起一样放到嘴里。
　　隋风坐下来和奶奶一起叠纸活，“奶奶，我走的这几天您没事吧？”
　　他在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奶奶。
　　“好、好、好，我好着呢。不用担心我，有邻居们照应着，能有什么事？我还没到老得走不动呢。”奶奶嗔怪地瞪了一眼隋风。
　　隋风内心涌起一股暖意：“奶奶，明天我就去崔伯父家的饭店帮忙。”
　　奶奶止住了笑容：“忘了告诉你，你崔伯父家的饭店关门了。”
　　隋风热度下降，随即安慰奶奶：“没事，我去别处看看。实在不行，我陪您一道上街捡垃圾。”
　　“绝对不行。”奶奶这回真怒了：“你给我死了这份心。你要是去，我就去卖血卖肾。”
　　“好、好、好，不去、不去，我不去行了吧。”
　　奶奶转怒为喜。祖孙俩边叠纸活边看电视边其乐融融地说笑。
　　“奶奶，我这回真没白出去。我跟你说，我看3D电影了——就是早前的立体电影。那么大一只老虎向我扑过来，把我吓得直向后躲——一只海鸟飞过来，好像一伸手就能抓住，感觉特逼真，身临其境。等到过年，我领你去电影院开开眼。”
　　“好、好、好。”
　　晚九点整，省电台一档寻亲节目《我要找到你》的标志性音乐响了起来。奶奶突然扔下手里的活计，抓起遥控器，调换了频道。
　　“怎么了，奶奶？”隋风纳闷了：“您可是这档节目的铁杆粉丝，今天怎么不看了？”
　　“时间长了没意思，还是看电视剧。”奶奶选了一档电视剧认真看了起来。
　　不知何时，奶奶身边的小风睡着了。
　　一声叹息自奶奶口中逸出，伸手抚平他纠结的眉头和上翘的嘴巴。
　　窗外，圆月当空，洒下满地澄澈清辉。
　　隋风喜欢在晴朗天气时到房顶晒太阳，就像花咪一样，这是他从小养成的习惯。
　　爬上屋顶，寻一处平滑干净的地方，用帽子遮挡住光线，平躺下来舒展着身体，惬意之极。
　　暖意融融的阳光照耀着身体，就像．．．．．．母亲的爱抚。有时花咪也在，蜷缩进他的腋下。
　　母亲，平凡而伟大的字眼，对他而言却是陌生的。他只有在影视剧、书本以及别人的故事中去寻找、感受、想象。他是个弃婴。十六年前，拾荒的奶奶在一个狂风卷起尘土落叶的天气里，听到了从一间废弃屋子里传出的哭声。十六年间，他和奶奶就像屋顶角落缝隙里挤出来的小草，不强大、不坚韧，卑微而柔韧的活着。
　　敏感而特殊的身世，形成了他内向孤僻的性格。除非必要的事情外，他从不出门，窝在家里看书学习、写字画画，斗花咪玩，和奶奶一起做活。
　　他曾想象过母亲的形象，有一点可以肯定：她一定非常美丽清秀，不然怎么可能生出同样帅气清秀的他呢？
　　躺在屋顶望天空，唯一变化的只有蓝天上洁白的云朵。他眼看着它们变幻成千奇百怪的形态形状，有几次像极了“母亲”的样子。
　　周身的温度渐凉。隋风睁开眼睛，刚刚还是慈祥慈爱的太阳妈妈转眼变成了黑脸包公，一场疾风骤雨将至。
　　隋风爬下屋顶，双脚落地，邻居家的崔青青正捧着一碗东西站在门口。
　　“小风。”她甜甜地叫着，隋风开门迎她进屋。
　　“喏，我家包了饺子拿给你和奶奶吃。”
　　隋风接过后道谢，见她没有离开的打算，于是和她聊起了家常：“听奶奶说，你家的饭店关门了，好好的怎么不干了？”
　　“生意不好就关了呗。不过你放心，有合适的短工，我帮你留意着。”
　　“那，谢谢了。”隋风说着，耳边一阵“啪啪啪”的急遽声响，无数颗银针射箭搬朝玻璃窗袭来。不好，下雨了，我得去接奶奶。
　　“小风，我父母要把我送到京都学手艺。”
　　隋风背对着她将火炉点燃，“好啊，去大城市长见识、开眼界。大城市好啊，甩出桃源几百座城呢。”
　　“你忙吧，我走了。”崔青青识趣地告辞了。关上门，转过身，眼眶不争气地发紧发酸：小风，其实我家里今天吃的不是饺子，我也不是专门来给你送饺子的。我想问你，我新买的衣服、新做的头发好看吗？只要你说一句“别去”，我会留下来不走的，我的小风啊。
　　隋风披衣正要出门，虎四挡住了门口。
　　虎四是邻居赵屠户的儿子，二十来岁，完成九年义务教育后就闲在家里当“无业游民”。
　　“你？”隋风一愣。平日里遇见他难免被挤兑、挖苦一下，像今天这样找上门来还是头一次。
　　“有事吗？”隋风心里惦记着奶奶。
　　“你个小野种，活得不耐烦了。”虎四怒了。
　　“我怎么了？”奇怪，我没招惹他啊。
　　“你欺负青青了是不是？我刚才看见她哭着离开你家的。”
　　什么，哭了？隋风摇头：“我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刚才给我送了一碗饺子，说了几句话走了。我没欺负她，不信你去问她。”
　　许是理亏，虎四最后甩下一句：“你要是真敢欺负她，我要你好看。”
　　终于走了，隋风冲进雨帘向大路跑去。
　　大风仿佛一双无形的巨手拼命地将他向后推，隋风顶着向前走，双脚艰难地挪动着，冷风冷雨直往嘴里灌。
　　抹了一把眼睛，前方水亮亮、雾蒙蒙的，一地烟尘中，隐约可见一条柏油路延伸至天边。
　　千千万万“水兵水将”从天而降，砸在头上，落入眼睛，流进嘴里，衣服早已湿透，鞋里灌满水。隋风咬紧牙关，一步一挪向前走、向前走．．．．．．
　　终于，前方出现了一个黑点，越来越大，近了，推着小车向他走来。
　　“奶奶！”他大声喊道，跑上前去，“奶奶！”
　　奶奶披着雨衣，膝盖向下，布鞋全湿了。看到他，说了一句话，隋风没听清。祖孙俩合力将小车推回了院子。回到了温暖的小家，暖烘烘的，小火炉正燃着，红通通的火苗哔哔啵啵的响着。
　　“赶紧把衣服换下来，小心着凉。”奶奶嘱咐隋风。
　　隋风应着，“奶奶，你也是，到火炉前烤烤吧。”说着，往里面添了些柴禾。
　　“花咪回来没？”
　　“放心，在炕上睡着呢——奶奶，不用做饭了，刚才崔大伯家给送来了一碗饺子。”隋风一层层地剥开，“喏，还热着呢，赶紧吃啊。”
　　“好、好、好。”
　　隋风摆上碗筷，“奶奶，我今天叠了好多纸活，现在大概有五十多块了。”
　　“奶奶今天也卖了不少钱，留着给你上大学用。”
　　“您还是买点好吃的吧，别尽苦着自己。”
　　“放心吧，奶奶心里有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