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一厢情愿凰求凤之三

　　这一打听，丁玘尽管觉着小妹这意中之人似乎并不如何出类拔萃，细想之下，却也还差强人意。既然是小妹一见钟情，自己又何苦从中作梗吃力不讨好？因是以为贺家人得知自己乃晋阳丁氏，这联姻之事岂非喜从天降？便认定自己此行必不辱使命。见面处看这贺振风度翩翩一表人才，总算明白了小妹一见倾心并非自以为是。丁玘本是豪爽之人，这才当仁不让过了一把大舅哥之瘾。
　　然而，他丁玘这里一时里图个痛快不要紧，可贺振那里莫名其妙凭空来了个大舅哥，未免不知所措，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幸而有个婆婆就在屏风背后，听这不速之客所言已然明白了大半——贺振追赶阿姐一路上种种经历，婆婆早已听贺振说了，看来这不速之客定是那女扮男装的丁宁之兄长，这是相亲找妹婿来了。
　　然而，婆婆已然在为莲儿与振儿百年偕老之事而有所铺排，这丁玘跑来自以为然横生枝节，婆婆焉能不朝这头脑发热的丁玘泼泼凉水？既然这丁玘有话要拜见拜见振儿的尊长，婆婆也就不必谦辞，咳嗽一声，自屏风后走了出来，道：“有贵客远道而来，老贺家真个蓬荜生辉，振儿更是三生有幸了。”
　　贺振一看婆婆走了出来，都说孩童少儿倚仗的是爹的威风娘的势，这婆婆即贺振至亲至敬的亲人，有婆婆出面，贺振自然有了依靠。顿时回归洒落，立起身来挽着婆婆朝丁玘道：“这是婆婆，至于拜见么，则不敢当了。”
　　丁玘打听下来，均说贺家仅只姐弟二人。这冷不丁多出了个“婆婆”，丁玘未免为自己适才有欠庄重尴尬起来。连忙立起身来施礼道：“晚生来得冒昧，惊扰了婆婆，晚生这里请安，赔罪了。”
　　“哪里哪里，丁公子本是贵人，请还请不来咧。只是老身有一事不明，我家振儿所定之亲，岳家并不姓丁，怎会有个姓丁的大舅哥的？莫非公子是承了丁家之嗣？要不……”
　　正所谓“生姜还是老的辣”，婆婆出面只不过寥寥数语，便叫神采飞扬的丁玘碰了个大大的“钉子”。这“钉子”虽说只是个软的，然而丁玘却觉着自己似乎一头碰在了城墙上，三分晕乎，七分惆怅，飞扬的神采已然折翅。总算想起自己打听来的消息，均说这贺家姐弟唯一的古怪便是该嫁的一直未嫁，当娶的也还未娶。谁知这婆婆却说贺振已然定了亲，这婆婆的口气看似礼敬温良恭俭让，其实绵里藏针拒人于千里之外。她这一番话，是实情？抑或是托词？
　　要说丁玘与外人交往，素来无往不利。几曾料到竟然有人将自己晋阳丁氏视若无物？丁玘本就不是个轻易打发得了的，憋了这口窝囊气，焉能铩羽而归？一笑道：“哈哈，婆婆是否嫌我丁家门第太低而编出这段话来？贺公子与我家小妹一路同行无话不谈，亲口说过尚未定亲！怎就不能有个姓丁的大舅哥？贺公子为了我家小妹能以身犯险，足见贺公子对我家小妹一见钟情。何况我家小妹虽不是天姿国色，可也清纯秀丽。而我晋阳丁氏也还薄有资财且广行善事，你我两家结为秦晋之好，绝无辱没贺公子之意。”
　　其实欧阳婆婆早已知贺振所经历过那一段奇遇，更知这丁家乃晋阳富豪且颇有令名。等闲人家若能攀上这门高亲，也算是前生修来的福分。然而，为了莲儿信守诺言之仁义，欧阳婆婆又怎能叫情理与道义在这世上一文不值？况且贺振也就是落魄皇子司马振，有太多的行侠仗义之事要做，有太多的恩怨情仇要报。丁家这温柔富贵乡，可不是他贺振待的地方。便也笑了笑道：“丁公子言重了，我家振儿若能攀上贵府这门高亲，本是求之不得之美事。然而，有些事丁公子固然不知，就连振儿也不知晓——有个司马家与贺家之间恩义情缘山高水长，而振儿年龄尚轻，习文练武岂可分心？遂从未告知。如今振儿已然成年，正打算说与其听，未曾料到丁公子找了过来。司马家与贺家那可是有着过命交情，谁也不能做出负情之事，那可是要遭天谴人骂的。我想丁公子也不会赞成振儿做一个不礼、不智、无情、无义的冷血男儿。贺家寻常人家，拿不出美酒佳肴飨客，慢待了丁公子，尚请丁公子海涵。丁公子一路顺风，不送，不送。”
　　这婆婆将话说成如此，非但已然表明贺丁两家有缘无分，且含逐客之意。丁玘遭受这般冷遇，心中未免不快。然而更苦恼的是，回到家中该如何向小妹交代。
　　尚有贺振，既惊诧他贺家与那个司马家似乎有着不同寻常的瓜葛，更不解向来慈善随和的婆婆怎会一反常态，待丁玘如此不近人情。要说贺振对那丁宁尽管未生情愫，却也并无反感。这丁家主动上门提亲，足见一片真心，即便好事不成，又何须言语刺耳令人难堪？贺振不无歉疚处将丁玘一直送出院墙门外，看着丁玘怏怏然自随从手中接过缰绳上了马，又目送其绝尘而去。
　　婆婆看在眼里，虽说心中有数，却因时机尚欠几分火候，一时里不便解释。唯有摇了摇头，暗自叹了口气。
　　而丁玘一路上快马加鞭回到家中，正如他所料，小妹丁宁听说提亲之事未谐，只恨恨说了一句：“你们，压根就不曾打算成全这件事！”便发了疯一般，欲亲自去找贺振。
　　这丁宁不讲道理也不是一回两回的了，只是这一回倘然放其出了家门，要么会闹出个天大的笑话，要么会闯出不可收拾的麻烦来。老爷子丁武爱女心切，唯有将一肚皮的烦恼撒向儿子丁玘：“如此一件送人惊喜之事，你也弄得灰头土脸。关照了你去找王伦世叔，你为何只当秋风过耳？若有王伦世叔出面，还愁事情不成么？莫非些许小事还得要老子我赤膊上阵不成？”
　　丁玘见老爷子陪着女儿不讲道理，竟然将自己所禀“贺振已然定亲”撇开不提，一味责怪自己未找王伦世叔……却不想想即便搬得来皇帝老子，也得讲个先来后到，难道堂堂丁府小姐去做个偏房二娘娘？丁玘能者多劳，多劳者未免多罪过。明知骑虎难下，却又不敢不骑，只得再去忻州借力回天。
　　好在忻州功曹王伦尽管听了世侄来意，自也面有难色。然而王家、丁家交情非同一般，尤其丁家于他王伦又曾有恩，即便明知龙潭虎穴，也得义不容辞走上一遭。
　　只可叹这王伦，却不知自己治下这家寻常百姓其实大有来头，如何会将其一个小小功曹放在眼里？尤其丁玘头一遭去时还算遵情循礼，欧阳婆婆这才还以和风细雨。而这王伦虽说无意以势压人，却又明白这件事若能轻易成功，丁玘也不会劳动到自己。不得已带上差役人等，打道贺家保媒去。
　　要说贺家徙居忻州十数载，素来尽量不与外人来往。尤其官宦人家，更不愿有半点瓜葛。这功曹王伦动错了念头，难免有些许耀武扬威的意思。贺振这婆孙三人如何买他这个账，连客堂也不曾放其进去。只在庭院里婆婆便正色道：“……老身虽说孤陋寡闻，却也知晋阳丁氏颇有令名。而功曹大人更是深得百姓敬重。只是不知为何今日二位如此盛气凌人？难道说贺家欠债不还，抑或有人犯下罪了？用得着一次又一次与个平头百姓家过不去么？”
　　眼见得王伦与丁玘等虽已进了院门，却不得登堂入室，尴尬难堪在所难免。反倒是欧阳婆婆一番话，不卑不亢言之有理。丁玘已然领教过一回了，自然不在乎多这一杯“冷水”。而王伦毕竟身为地方官，治下庶民如此不知进退，面子上着实抹不开。有心发作一番，然而说也奇怪——面前这个平平常常的白发老娭，细一端详竟是威仪内蕴不可轻视。尤其，其身边的那个少年，更是资质贵重英气勃勃。就连随后露面的大龄女子，亦雍容端庄神采不凡。
　　这王伦本是个曾经沧海的有识之士，顿时料定这一家子大有来头……不由得为自己一时里不智，来得冒失而后悔不迭。遂打了个哈哈道：“老人家言重了，本官只是好奇是如何一个少年英才令河东丁氏小姐一见倾心？如此看来，丁家小姐果然具有一双慧眼，只可叹这一曲‘凰求凤’乃一厢情愿，白费了丁小姐一片真情。我说丁玘世侄，”王伦扭头朝着丁玘直言道，“请代我回复令尊，就说情之一事唯有随缘，缘分未到，是勉强不来的。真个是可惜了这一段珠联璧合的金玉良缘！”说罢，又朝欧阳婆婆及贺振、贺莲点了点头道：“来得冒昧，抱歉，抱歉。”带上差役回衙去了。
　　王伦这一败兴而归，留下丁玘不尴不尬也惟有打道回府。谁知走出不远，又想起了一件事，不得不硬着头皮再去贺家一趟……弄得欧阳婆婆及贺莲、贺振也尴尬起来。却听丁玘说得恳切道：“……我家小妹生性刚烈，敢爱敢恨。这一回结亲不成，倘若她一时想不开找上门来，失礼之处尚请高抬贵手。所受损伤，我丁家愿以十倍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