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环的心病(二)
经过一段时间的运作,初头朗公社应征入伍青年的名单公布了,当中却没有我们的石儿。据玉环从公社内部得知,是因为“政审不合格”。对这一结果,我既感到意外,又感到不那么意外。可玉环则不然,她坐在炕沿上,一言不发,显得心情很沉重。石儿堵气地说:“这回不让我去,以后叫我去当兵,我还不去呢!干啥还不是干革命。”
在这种情势下,我说了几句安慰和鼓励的话:“咱们都别泄气,不让去就不去呗!人的前途不只是就当兵这一条路。石儿说的对,干啥都是干革命,只要干好了,都是革命所需要的”。
玉环抬头白了我一眼,说:“哼!人家不让去,你就这么说呗!咱们就死心塌地当个农民老百姓吧,啥好事也不会有咱们份啦?”
我想再说上几句,可看到玉环的神情和气色,我把要说的话又咽回去了。
“盼子成龙,盼女成凤”,这是所有天下父母的共同心愿。伴随着父母插队的岁月,我们的3个孩子,一个个都长大了。他们读了小学,进了初中,上了高中,茁壮地成长起来,成为具有健壮体魄、风华正茂的年轻一代。做父母的我和玉环,在内心宽慰的同时,也暗自在为孩子们的发展和前途操心。心想,我们这一生,大概也就这样了,没什么大辣气了。可孩子们的人生道路,还没有正式开始,还正在处于打基础做准备的阶段。我们深知,在共产党领导的社会主义社会里,青年人在获取知识,充实自己的同时;必须使自己在政治上逐渐成熟起来,确立正确的人生观和远大理想。而加入共产主义青年团,则是表明每个进步青年在政治上迈出可喜一步的标志。所以3个孩子的入团问题,不只是孩子们自己的事,也是我和玉环的一个心愿,更是玉环的一块心病。
两年过去了,三年过去了,听孩子们说,他身边的许多同学都入团了,可石儿他们3个入团问题,却没有任何动静。孩子们着急,大人们伤心,玉环的心病更加重了。她在苦恼之余,不解地冲我发牢骚说:“怎么的,难道父母有所谓问题,他们的子女就永远没有了要求进步的权利吗?”我无言以对,彼此陷入沉闷的尴尬中。
思索了过去,想了想当前,我似乎走近了玉环的病源!……
老话说:“流水的光阴,穿梭的日月”,玉环住院一晃已是5个多月了。为了免去她对家里的牵挂,让她能够安心地住院治疗,我已经去过6趟了。让我感到宽慰的是,那里的医生和护士用亲情和爱心,为病人创造了一个温馨、宽松的生活和疗养环境,使病人的生活舒适而有规律。比较轻些的病人,每周可以看上两次电影,洗一次澡,每天晚上自己打水洗一次脚。那些重病号则由护士给她们打水,强制给她们洗脚。每天上午9点,除重病号外,都出到院内广场活动半小时,医生和护士则或站或坐的,在场的边上照看着,这就是他们说的那个“放风”。有几次我看到病号们,蹲在地面散放的青菜堆前摘菜。据大夫说,摘菜不是目的,这是用劳动来分散她们的思想,起到辅助治疗的作用。
病人开饭,在我这外人看来是够热闹的,可对护士们来说,那紧张劲就像打仗一样。我那天就看到了这种场面:
这边刚把菜端回来,回头取饭工夫,菜被他人端走了,她喊了起来:“护士长,我的菜丢了!“
那边又叫了起来:“护士长,她吃我的菜啦!”
这头两个病号,为争一碗菜而吵了起来;那头的病号把刚刚打给她的饭菜,都倒在了地上。护士们不能申斥,不能大声批评,只能像嗔怪淘气的孩子那样,又哄又吓唬地说:“来!再给你打上,再弄洒了,就饿着你!”
有的重病号,自己不知道吃饭,护士就一口一口地喂她吃;有的喂也不吃,手还直扑楞,后面一个护士,就把住她的两个胳膊,实在把不住的,就临时用一条腰带,把她的两个胳膊捆起来。不管怎的,也总得让她们吃饭,不吃饭,怎么能把病治好啊!
从我多次地接触中,我深切感到:这个特殊病院的医生和护士们,他们不只是在用药物来给患者治病,也是在用他们的心,为患者抚平心灵上的疾患,几个月来,玉环的病情有很大好转,精神状态很好。她告诉我,大夫,护士常常找她帮助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如打饭,和护士一起上街买东西,帮助照顾病房内病友啥的。
粮站的小冯,头几天去宁城办事,他抽空到精神病院看望了玉环,回来后和我说,老李挺好的,就是有点想孩子,让我再去时把玲儿带去。我也这么想过,母女俩离开快半年了,是该让她们见见面了。可在当时,去赤峰没有公交车,公社范围只有两台大货车,一台是“111医疗队”的,一台是公社的。医疗队的从来不带外人,指望不上;只好求助于公社的货车啦。
公社货车司机小范,是个没脱掉孩子气的小青年,不定性,高兴了还行,要是不顺当啦,他才不管你谁是谁哪。有一次他叔叔去县里办事要坐他的车,已经和他说了,并且就在门口等着。他把车发动起来,硬是装着没看见,一踩油门就从他叔叔跟前开过去了。他叔叔跟在汽车后边跑,一边摆手一边招呼,车就是不停,足足开出有三、四百米,车才停了下来。他叔叔跑到跟前,已是气喘嘘嘘,上气不接下气地骂他道:“你这个混、混小子,真他妈不、不、不是个东西,你耍啊,耍啊,耍弄起你叔叔来啦!”看到叔叔累的那个样,他把着方向盘和叔叔挤咕眼,嘿!嘿地笑。
我唯恐我直接求他会碰触,就先找到了公社主任爱人沈桂芝。沈也是公社干部,和玉环关系不错,她是热心人,在公社范围内,她说话是绝对好使。她给小范说:“老吴是公社干部家属,他带孩子去看住院的李助理,你把他们拉上,孩子小,车慢点开”。
就这样,在第二天早上,我抱着玲儿早早就来到公社院里。小范还真不错,把我们父女俩安排在驾驶楼里,把另外两个坐磳车的撵到车大板上边去。玲儿生来第一次坐车,显得很兴奋,她问我:“爸爸,咱们坐这个车去看妈妈啊?一会儿就能看到吧?”我告诉她:“咱们还得坐火车,今个还看不着妈妈,等明个就能看到啦”。她眨巴眨巴眼睛,就倒在我的怀里睡着了。
火车到宁城,已是下班以后的6点多了。没有找到三轮车,我只好背着玲儿,向我曾经住过的西郊旅店走去。2里来的路程,背个孩子走路,是挺累的。走了一段路,我把她放了下来,说:“玲啊,爸爸累了,你自个走走!”孩子毕竟小啊,坐汽车,又坐火车,能不累吗!她没走几步,就挡在我的前边不走了,张开两个小胳膊,眼巴巴地瞅着我。看她那个小样,也怪可怜人的,老爸怎么还忍心让她自个走啊?!于是我蹲下来,把她又背了起来,向前方的旅店走去。
这个旅店是个大车店,离精神病院差不多还有一里路。我们到时已是掌灯时候了,偌大的破大院里,停着装满货物的汽车和大车,司机和车老板在自家的车旁忙活着。店老板给我找了个六、七米大的小单间,里边有一小铺炕,两床又薄又脏的被子,地上有个长条凳,凳下有个塑料盆。我摸了摸炕,冰凉冰凉,说:“这炕特凉,孩子小,请给烧一下!”过了会儿,一个老头抱了些乱柴禾,塞到炕灶里点着了。我把玲儿放在炕上,把在火车上买的茶蛋、豆付干拿给她。玲儿可能是太累了,茶蛋咬了两口就睡着了,我到外边水管子接了盆水,洗把脸也睡下了。
第二天上午9点多,我就带着玲儿到了病院女病房的医生办公室。这个时候,病人正在通廊内随便走动着,看着我带个小孩和大夫说话,她们都好奇地挤凑在门口。
一个问:“你来看谁啊?”
又一个说:“你是来看我的吧!”
由于我已来过多次,对这种情形已习以为常了。玲儿紧靠在我的膝盖上,歪着头怯生生地看着这些面生的阿姨们。这时,赵大夫走到门口,冲她们说:“不是看你们的!去告诉李玉环一声,她的小闺女看她来了!”
通廊里有人喊:“李玉环,你闺女看你来啦!”
随着声音,玉环急不可待地从门口人们糊着的缝隙中挤进了屋,我推了玲儿一把,说:“玲儿,你看!妈妈来了!”
玲儿喊了声:“妈妈!”就跑到了妈妈跟前,抱住妈妈的双腿。
玉环哽咽地说了声“妈的玲儿!”就哈下腰,把玲儿抱了起来。看得出她是太高兴啦,泪花在眼圈滚动着。稍稍平静了下,她说:“赵大夫,我带孩子到病房去啦!”
“去吧!去吧!一会儿外边活动,你就不要出去啦!”
玉环抱着玲儿进了她住的病房,好多个病号也都跟了进去。这个说:“这个小女孩挺好玩,让我抱抱吧!”
那个又说:“让我也抱抱吧!”说着就要上玉环怀里抢。
玲儿紧紧抱住妈妈的脖子,把脸紧贴在妈妈的脸上,不敢回头看,生怕被人抱走。我站在病房门口,看到这种情势,就从提兜里拿出几个苹果,说:“你们吃苹果吧!”
听到说有苹果,她们都伸出手来,“给我一个!”、“给我一个!”在我给到第四个时,玉环说话了:“别给啦!”说着就把提兜拿了过去。此刻,护士走过来,招呼她们出去活动。几个人一边啃着苹果,一边瞅着玉环怀里的玲儿,不情愿地跟着护士出去了。
这时,病房里肃静了。玲儿从妈妈怀里下来,玉环拿给她一个苹果冲我说:“这些人可和正常人不一样,她们看着吃的东西,不管是谁的,抓过来就吃,不给就要,吃完了也记不住是吃谁的。”玉环说,为了防止乱抓乱吃,医院在病房里给每个住院的人,都安设一个小柜,装个人吃的东西,钥匙在护士手里,每天按时开柜。看着玲儿在那里亲热地和妈妈说着话,我蹓蹓哒哒地向病房东头走去。
我知道,尽头上两个病房,住的是重病号,这两个病房除正常的屋门外,里边还有一道一人高的木栅栏门,门口坐着两个护士,24小时看护着。我走了过去,和护士点点头,便靠近了栅栏门,向里边看着。看见有人来了,里边的几个病号兴奋起来,都挤到了门口,几个人齐声问:
“是来接我的吧?”
“接我出去吧,我要去当解放军!”
“接我出去,我还要参加解放台湾哪!”
是同情?还是同病相怜?我心里一阵难受,鼻子一酸,眼圈湿润了。她们的亲人,可能也和我一样,在为她们害病,不能过正常人的生活,而感到伤心和痛苦吧!但愿人世间多些和谐,少些纷争,让所有的人都能过上健康、正常的生活吧!
一九七八年春,住了8个月精神病院的玉环,康复出院了。同年,我们的插队生活也结束了,举家又回到离别了10个年头的沈阳,我和玉环又先后走上了原来的工作岗位,开始了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