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彤.一只蝴蝶
作品名称:云昙 作者:染雨 发布时间:2016-06-27 16:30:27 字数:4030
我和祖母睡在同一张床上,她总是告诉我,管彤,你要明白自己需要的是什么,你和别人哪里不一样,孤独和寂寞是流淌在血液和骨髓深处的暗物质,不要试力去清扫它。它们固然存在,你只需要平静对待,你会体会到和别人不同的生命价值。
我说,但是我感到孤单,奶奶,这种深沉的力量让人颓败,并且无所畏惧。如果我因为这样伤害到他人,我认为这也是不应该的事情。那么我就只有一个人灼烧自己的灵魂,我会很痛苦。我不知道这条路应该怎么走。
她说,孩子,一切生命的轨迹都有它预先的安排。就像车窗外滴落的雨水,它们循着玻璃慢慢下滑,都会得到相应的结果。还有南飞的候鸟,万物约定俗成的规律,你只需要履行生存的职责,把这一生走完,不要虚度,不要虚荣,不要刻意隐藏。如果有人因你受到伤害,那也是命定,不必自责。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生活的方式,谁也不能保证不会伤害到别人。
我总是与我的母亲争吵,她要求我背诵语文书上所有的课文。这是一个很荒唐又无理的要求,它们不会给我带来新的意义。我的记忆力很好,但是只是背诵自己喜欢的段落,不会全篇背诵。我在儿时所背诵的古诗词,在我成年之后都没有忘记,包括我背书时候的情景,每次想起来都会历历在目。
但是母亲不会和我妥协,她试图制服我的这种兽性,经常拿一根牡荆树的树枝条子追着我满山跑。每到这个时候,村里看闲事的无聊村民就会端着米饭和菜肴到外面来看,他们说我太让人操心,不听话。斯年把脑袋从木窗里伸出来,看到我的母亲一把拽起我就打,我的眼里没有眼泪,哪怕她打得再痛我都不会吭声。最后哭泣的是我的母亲。我觉得我没有做任何伤害她的事情,但是她却哭了,我的心里有一种被双重打击的钝重感。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哭泣。
我坐在河滩上抚摸身体上的伤痕,它们像一座座凸起的山峦。但是它们很快就会消失,甚至不会留下任何可靠的痕迹。
我只有在夜里,躺在祖母身边的时候。才会把身子贴在她的怀里,要她抚摸我腿上的伤痕。我相信这些被祖母抚摸过的伤口会莫名其妙的痊愈,她光滑枯萎的手指带给我神秘的力量。
祖母与母亲争吵,她不允许再打我。那天,她指着母亲,说,你要是再打孩子,我就和你翻脸。
母亲面对她的时候哑口无言,我知道她的心里对我充满失望。她会痛恨祖母对我的放纵,她不希望我接近祖母。
但这种神秘的关系一旦形成,就无法阻止。我每天都要去祖母家里吃饭,并且晚上不回家,靠着祖母睡觉。和她睡在一起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像一只小猫,她是一只大猫。我感到真实可靠的生命力。
母亲几次把我拉到屋里和我谈话,那个时候她已经不再打我。试图用语言作为了解到我的途径,但是她的言语里所透露出来的都是强硬和制服的命令语气。
她说,管彤,我好好跟你说话。不要再跑去你奶奶家里吃饭,她屋里的锅碗都洗不干净,吃了会生病。
我感到喘不过气来,和她在屋里闹翻,她把桌子上的玻璃杯子一个接一个地打碎在地上。我蹲在墙角里看她愤怒的模样,那个时候我感到自己的恐惧。
我是一个让母亲感到头疼的女孩,她对我的行径感到耻辱。她从来不去学校里给我开家长会,因为我的成绩让她感到羞愧。
当学校里坐满家长和学生的时候,通常我都是一个人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听红旗下面出色女生的演讲,然后由校长给期末考试成绩优秀的孩子颁奖。这些都是与我无关的事情。只有斯年上去领奖的时候,我会刻意起来看一眼他。仅此而已。
多余时间里我都和高年级的男生混在一起,他们抽烟、喝酒、在网络上打游戏、买色情碟片和书籍看。这种沉迷让人拥有无限失重感,在无声地坠落一个深渊,但是我心里清楚与它们的距离。我需要一种新的方式来得到体验,我在不断的印证自己的感官,不断体认自己的存在。我期待每天都有不同事情发生,不管开心还是痛苦。我拒绝一成不变的生活,因为程序使人麻木,失去感官的灵敏度,如昆虫爬行在黑暗角落,期待光明的同时又惧怕光明。因为有时候突如其来的光明足以使人反复跌倒。
这种损耗自己的方式确实让我受到很多伤害。但是伤害会给人带来清醒和自知,明白自己的需求。
初中的时候,我和一个高年级的男生恋爱。一个叫苏珏的男孩,他有过很多女友,她们的保质期通常只有一个星期左右。
我在学校后面非法营业的小网吧里遇见他,他正在屏幕上打僵尸,一个又一个的骷髅不断倒在他面前。他的额头上渗出珍珠一样细密的汗水,眼神空洞,面无表情。夏天炎热的空气里散发人的体味、皮椅的陈旧气味。
他不停地喊“我是杀手,我是杀手,我要征服全世界……”
直到屏幕上出现gameover的时候。他看了一眼旁边的我。
我一直盯着他看,就像我年幼时候盯着别人看一样。
他仰躺在皮椅上,侧过脸来,说,拜托,不要一直盯着我看,我有那么英俊么?
我笑,玩味的笑。然后指着屏幕上的英文单词,说,现在你知道自己是谁了吧。
我要离开的时候,他一把拽住了我的手。他的力气很大,我没有做出任何逃避。
他说,没有人告诉你不要盯着一个男人的眼睛看很久吗?因为那也许是一种诱惑。
他站起来故作高冷的语调在我耳边说话,我感到他是无比自恋的男子。他可能以为我喜欢他,他确实很英俊,很多女孩费力讨好他,看到他的时候会驻足多看几眼。
倚仗这种天生的优越感,得到很多爱慕。但这些爱慕就像塞进斯年课桌里面的棒棒糖一样,它们没有长久的保质期。他不爱学习,每天只对自己做出虚无打扮,以此获得异性更多关注,他把收到的情书从图书馆的天台上挥手洒下,碎落的纸片落在风里,不知去向。追慕他的女孩站在楼下一片唏嘘,这个时候他才会感到痛快和高兴。这样的男子一旦失去虚空的光环就会一败涂地。
他在无声地消耗女孩对他的感情,并且做出伤害。
他说,管彤,我感到你是一个不一样的女孩。
我笑,是初次见到他时的笑,有些玩味和轻蔑。
他说,你能不要这么笑吗?你眼睛里的东西让我感到恐惧。
我说,有什么?
他说,你仿佛能看穿我的一切,这让我感到不舒服。所以拜托你,别盯着我看。
我点头,说,好,你应该提醒我,这是我的习惯,我已经改不过来。
他带我去镇上的小酒吧里喝冰冻啤酒,我们没有多余的话语。他的出生没有任何不平常之处,和大多数沉沦街头的少年一样,缺少关怀和爱。
出来的时候,凉风吹在身上使酒意醒了大半。这条街上行走的只有夜不归宿的学生和社会青年,他们像是飞行在灌木丛里的荆棘鸟,横冲直撞,彼此受伤。
他把我按在街旁的香樟树上,粗暴的吻我,灯光打在长长的街道上,像一场沉醉,不知不觉的沉醉。我感到他唇齿间酒精灼热燃烧的温度,使我喘不过气来。就像我的母亲强制要我离开祖母的时候一样。
我把他的嘴唇咬出鲜血,闻到血腥味后他才离开。他对我感到愤怒,一巴掌打在我脸上。我没有还击他,因为我打不过他。
第二天我的脸上有红肿的手指印,我故意把头发放下来遮住半边脸。学校里很快就传遍了我与他的事情。说不良少女夜不归宿,在酒吧里和男子接吻厮打。
我的母亲打算不再让我读书,但是父亲和祖母坚决反对。学校领导要我请家长去办公室。
我说,他们不会来,你们想怎么解决怎么解决。可以开除我,我不会反对。
这个时候,斯年进来喊了一声我的名字。他说,管彤,你给我住嘴。
后来他们没有开除我,要我写下保证书,不许再惹事生非。
回家的路上,斯年走在前面,他不愿意再理我。我知道他真正不能接受我所做的事情。
我说,斯年,我知道你讨厌我,但是我没有意图要去伤害任何人,这些都是我自己的事情。
他说,管彤,你够了,你在不断消耗别人的极限,这是一种挑战。到最后只会让爱你的人感到筋疲力尽,包括你母亲在你年幼时候对你的无奈。你不要再这样惹麻烦让他们操心了。
我没有再次说话,一直沉默沿着公路走回家里。家里没有人愿意理我,我一个人跑到祖母家里去,睡在那张大床上哭泣。很久,我渴望有人回来给我亲吻或者抚摸,这些都会让我好受。
直到夜里,祖母睡在我的身边。
我靠在她的臂弯里哭泣,夜里只有我沉闷的抽噎声。她只是默默看着我,不说话。
后来我隐约听到她说,孩子,你和年轻时候的祖母一样,桀骜不驯。这些是你应该走过的路程,只有走过去才会看到新生。愿你幸运,上帝保佑。
半夜里听到屋顶上疾速掠过的风声,我想象那层不知来路的风会像一个陌生男人的眼睛,把我带走。然后只听到沉闷的雨点打在瓦房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响声。在梦里交响,肆意地流淌。
第二天山林里长满松花菌,我照样爬过斯年家院门的墙头。跳到他的窗口喊他的名字,斯年,斯年,来,我们去山里采菌子。
我们跟在祖母身后,祖母背着慈竹编制的小背篓,寻找团团簇簇的乳白松花菌。山林里有腐朽的老树桩,上面生长层层叠叠的真菌。这些真菌只有在夏日的雨后才会茂盛生长,头上顶一把小伞,散发古老原始的气味,它们的生命周期很短暂,是一场与雨结缘的茂密生长。如果没有人们发现,它们将自己走完短暂的生命,没有任何目的和意义的生长。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出现,如沙漠里行走的人看到海市蜃楼,那是片刻场景,在记忆里留下短暂光景。
石头上生长密密麻麻的青苔,冰凉泉水从上面淌过去,树林里高大的乔木在偌大空间里向上蒸腾水汽。光线照进来是稀疏错落的,没有轨迹和规律可言,它们像被随意扔弃在旷野上的孩子,在密林里四处跳跃。
我在新鲜叶片上发现一只肉质蝴蝶,它正在生长具有鳞粉的翅膀,肥胖臃肿的身躯上有虎斑状的花纹,在这样诡异的花纹里,窥测到大自然神秘清新的一面。闻到草木生长的气力,感受生命的庞大和不可超越性,比时间任何伦理认证过的真理要来得实际,这样感触深刻的体验,是发生在少年时候的夏日雨后。并且终生难忘。
那个时候我说,我想拥有一只蝴蝶,属于自己的蝴蝶。
一如幼年时候我向母亲讨要一只属于自己的小鸡。我太渴望能够得到与世俗不同的认证和归属,这样的体认使我感到安全和清醒。让我知道自己会走在一条人迹罕至的落叶道路上。我需要陪伴和照顾,即使没有能力大于我自身的物体,不能给予我照顾和怜悯,陪伴也总是好的。因为它带来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