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剑刺向太阳

　　这一年，夏。
　　两年一闪而过，熊的头发已长，散在身后，身体相比以往壮实许多。
　　泉水剑挂在他的腰畔，颜色略显暗淡，却平华朴实了许多。
　　两年时间，熊的确只练了一招。
　　熊有一次问道：“师父，你说要我继承你的剑术，却为何只有一招？”
　　逍遥子反问道：“哪一招，我何时教过你？”
　　“就是这一招。”熊反手刺出一剑，“一剑刺向太阳。”
　　逍遥子摇头一笑，道：“一剑刺向太阳并不是泉水剑的剑招。”
　　“不是？”
　　“不是，一剑刺向太阳是一种勇气，一种决心。”逍遥子郑重说道：“你若是真心学剑，就必须先理解这种勇气与决心。”
　　熊沉默一会儿，喃喃道：“我是否已经理解了。”
　　逍遥子微微一笑：“你已理解了，应该说，你本就已具备勇气，不过从你刺出的剑来看，还是差一点，只差一点点。”
　　熊低头凝视着泉水剑，道：“我不明白。”
　　熊一直都不明白，他刺出那一剑的力量以及速度都已逼近完美，甚至早已超出逍遥子的那一剑，为什么师父依然说自己差一点？
　　差在哪里？
　　逍遥子一直没有说，熊更不明白，也许逍遥子自己都不知道。
　　已至正午。
　　熊抬起头凝视天空中的炎炎烈日，手已握紧剑柄，却迟迟未曾刺出。
　　“熊。”
　　石亭一侧，身后传来熟悉的呼唤。
　　逍遥子在石亭坐下，将一壶酒自温水中取出。
　　“师父。”
　　熊应一声，上前弯腰替逍遥子倒酒。
　　熊倒了一杯酒，恭敬的站在一侧，逍遥子笑笑，又倒出一杯酒，说道：“该离开了。”
　　逍遥子喝下一杯酒，将另一杯端起，示意熊接下：“来，这一杯酒，喝下，再走。”
　　熊接下，仰起脖子一饮而尽：“好酒。”
　　酒是好酒，也是烈酒。
　　烈酒流进喉咙，流进胃里，流出一道火热的暖流，全身似已舒坦异常，烈酒化作真气，在五脏六腑内流淌。
　　熊心中激情的火苗在烈酒的刺激下，燃烧的愈来愈旺。
　　“啾。”
　　远处白云端，一只灰鹰冲开云雾，尖鸣一声，俯冲而下，落在那块鹰首巨石上。
　　熊脚下一动，从原地消失，闪电般出手抓住那只灰鹰。只见灰鹰后爪上绑着一张纸条，这只鹰竟是来传信的。
　　熊将纸条递给逍遥子，却听逍遥子摆手说道：“你念。”
　　熊略微犹豫一下，便打开纸条，眉头一皱，念道：“愚公已有一些眉目，七月十五，鬼节，弑县令，届时百鬼夜行，江湖朝廷，请君三思。卜鹰留。”
　　纸条上只有短短几行字，熊读完，逍遥子已然站起，脱口问道：“今天几号？”
　　熊想了想，说道：“今天已经是七月六日了。”
　　七月六日，逍遥子的神色缓和下来，右手一招，那只灰鹰忽然飞了起来，在空中滑翔，一会儿消失不见。熊未回头，就听师父道：“也罢，就自今日起，我逍遥子也放肆潇洒一回，我们师徒二人，也在这并不平静的江湖上掀一掀风浪。”
　　远处一声鹤鸣，在山谷内回荡。
　　熊回头，握紧腰畔长剑，目光已是坚决如铁，恨声道：“九道山庄害死了岚，我绝不会放过他们。”
　　逍遥子沉声道：“不可鲁莽行事，九道山庄远比你所了解的看到的恐怖的多，即使是卜鹰，也不曾掌握更多的信息。”
　　“我明白。”熊低下头应道，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忍不住问道：“卜鹰是谁？”
　　卜鹰。
　　提到卜鹰，逍遥子看似懒散的眼眸中竟也显出一丝钦佩与惋惜，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卜鹰曾是大漠第一高手，在江湖上四海为家，漂泊无定，他是一个落魄的浪子，也是一名潇洒的剑客，他既是一个酒鬼，也是一名智者。他曾经以已之力，破坏昔年最富有的财神的赌局，他也曾协助六扇门名捕，抓获一位试图谋杀皇帝的叛逆。”
　　逍遥子的嘴角忽然露出一丝笑意，说道：“其实，你只需要记住一点就已足够。”
　　熊问：“哪一点？”
　　逍遥子笑道：“卜鹰永远是我们的朋友。”
　　卜鹰的朋友并不多，能够有资格与他交朋友的人更少，江湖中人皆以认识卜鹰为荣。
　　卜鹰就是卜鹰。
　　卜鹰代表的不仅是正义，还有诚信与义气。
　　卜鹰说的话从来不会错。
　　熊所在的江湖虽然早已不是卜鹰的时代，江湖上却流传着卜鹰的传说。
　　逍遥子自然不会怀疑卜鹰的消息。
　　七月十五，弑县令。
　　江湖上既然传出这样一条消息，就代表县令绝对活不到七月十六。
　　“县令一定要死在我们的剑下。”
　　逍遥子沉声道。
　　熊点点头：“我一定能够杀他。”
　　二人沿着山峰一侧的崎岖山道，一前一后走下山去。山下是一片幽幽的山谷，山谷一面的五彩阁楼，是山流所在。
　　除去影子与船夫，熊从未见过山流中的任何人，也从未有人见过熊。
　　山流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组织？
　　熊不在乎，现在，他只在乎一件事，跟着师父，完成师父的计划。
　　忽然，有一首歌在山谷间回荡，歌声委婉动听，追寻声音的足迹。只见河流远处，一个人影载着船，一路高歌。
　　船已至。
　　熊又看见一张平平淡淡、普普通通的脸。
　　那个船夫依旧笑呵呵的，肩上搭着一条白毛巾。
　　熊忍不住问道：“又是你？”
　　那船夫笑呵呵的，睁大眼睛，也故意问道：“又是你？”
　　熊笑了：“我能不能交你这个朋友？”
　　那船夫道：“不能。”
　　熊愣住了。
　　那船夫笑的更开心了：“我本来就已是你的朋友，何来再交一说？”
　　熊点点头：“不错，你说的一点都不错。”
　　熊很开心，也很兴奋，所以话不由得多了起来。
　　就连逍遥子也笑道：“山流中人虽来自五湖四海，却皆是朋友，是兄弟，大家能聚在一起实在是缘分。“
　　熊说道：“可是我却连自己的朋友叫什么都不知道？”
　　逍遥子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
　　那船夫熟练的将船驶离岸边，回头笑呵呵道：“我叫船夫。”
　　船夫，影子。
　　熊忽然已明白，山流中人本就没有名字，他们只有一个代号，代号就是他们的名字。
　　名字岂非也是一个代号？
　　熊笑了笑，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臂，指着自己手臂上的烫痕说道：“我叫八号。”
　　空悠悠的山谷内，两座山峰之间，一个小船载着三个人，顺流而行。
　　有歌传来。
　　歌声高亢。
　　熊也忍不住顺着节拍，唱出声来。
　　山路崎岖，水路更加诡异，船夫用力划桨，左拐右拐，忽然划入一个岔道，又忽然划入一片长满草丛的水道。
　　熊完全记不住来时的水道，船夫却似导游一般，一边介绍沿路风光，一边高歌而行。
　　熊眯着眼睛，忽然开始佩服起船夫来。
　　小船驶过一个象鼻洞，停在一块光滑的石头岸边。
　　那石头上，明明白白刻着“山流”二字。
　　船夫擦了擦额头的汗珠，笑呵呵的正欲开口，却见熊一步登上岸，抢先道：“再见，船夫。”
　　船夫一摆手，摘下斗笠，脸上的笑容却已有些不自然：“再见。”
　　“熊。”
　　熊正踌躇着该说什么，只听逍遥子冷声道：“莫要在这里多做停留。”
　　逍遥子的目光射向船夫：“你快些回去，山流中还有许多事需要做。”
　　船夫点点头。
　　熊望着渐渐离去的小船，说道：“他一定是一个值得信任的朋友。”
　　逍遥子点点头：“是的，所以，这里的出口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在尔虞我诈的江湖中，能够有一个值得信任的朋友，已是一种幸运。
　　离开山流，熊跟随逍遥子沿着一条小路一路向北。
　　路过一片杉树林，出现一条整齐的官道。
　　逍遥子并未沿着官道而行，却是拐进另一侧的崎岖小路。
　　不走多会儿，熊觉察出一些异常，忽然紧走两步，与逍遥子并肩而行，压低声音说道：“师父，有人跟踪。”
　　其实，从离开“山流”所在的山谷后，熊就已发现，身后草丛间不时的出现一双眼睛，不知道是什么人。
　　只不过逍遥子一直没有提出来，熊原本以为身后尾随的人是山流的朋友，一路上保证没有其他危险。
　　但是身后的人追踪他们如此之远的距离，实在不像是山流中人的做法。
　　“身后有一双眼睛，跟了好久了。”
　　熊以为师父未曾察觉，忍不住提醒道。
　　“你已看出了，不错。”逍遥子微笑点了点头，脚步不停，问道：“你知不知道后面有几个人？”
　　熊肯定地答道：“三个。”
　　逍遥子却摇摇头，说道：“那三个人最明显，其实只是一个幌子，真正监视我们的是左边杉树边的那两个人。他们的武功最高，轻功最好，连我都差一点没有发现他们的存在。”
　　熊不由一惊，装作不经意的回头整理包裹，目光一瞥，果然发现左边有一株杉树下的影子有些异常。
　　“是谁？”
　　熊回过头，他最关心的是这一点。
　　“是京城捕头，还是九道山庄的人？”
　　逍遥子犹豫一下，忽然意味深长的笑了一下，问道：“你猜是谁？”
　　熊的脸有些红，惭愧地说道：“我看不出，不过，我猜是九道山庄的人。”
　　“为什么？”
　　熊想了一下，沉声说道：“因为我在九道山庄待过，我知道那里的危险。那里简直不是人待的地方，我也见过九道山庄里面的人，那些人也根本已不算是一个人。”
　　熊的语气愈加激动：“岚就是被他们害死的。”
　　逍遥子眉毛跳了一下：“你去过九道山庄？”
　　熊点点头：“四年，我被他们抓去四年。”
　　逍遥子听完忽然停下脚步，沉默着不知在想什么，忽然长长叹了一口气，道：“也许真的是命运在安排一切，你能活着，实在不容易。”
　　熊也停下，脑中闪过岚干枯的面容，喃喃道：“我能活着，是因为岚一直在，一直在鼓励我，给我勇气与信心。若不是岚，我怕是早已活不下去了。”
　　逍遥子站在原地，静静的思考着什么，目光深邃，忽然说道：“你所见过的九道山庄也许并不是真正的九道山庄，其实我一直怀疑，九道山庄并不是某一个地方的名称，而是一个组织，一种代号，就像……”
　　熊道：“就像什么？”
　　逍遥子笑笑：“就像是暗河与山流一样，暗河并不是一条河，山流也不是一道河流，九道山庄自然也可能不一定是一个真正的山庄。”
　　熊皱着眉，虽然觉得师父说的话有些道理，却一时无法接受这样的说法。
　　难道自己当初进的那座山庄不是九道山庄？
　　“不，只是，有一点我却是一定可以确定的。”
　　熊肯定说道：“即使那个地方并不是九道山庄，但是那一天我见到的人一定是九道山庄的人，我有一种感觉。”
　　逍遥子疑道：“哪一天？”
　　熊道：“我被卖到王府的那天，两年前，回想起来却如同昨日。当时在离开山庄的时候，我看到三个人与王员外站在一起。”熊忽又反问：“王员外究竟是不是山庄的人？”
　　逍遥子道：“曾经是的。”
　　熊点点头，道：“不会错的，那三个人中，一个身材短小，却穿着件大红袍子，另一个身材竟比王员外还要胖，还有一个虽拿着一把扇子，一身白衣，脸上却戴着一张银色面具，这三人无一不令人感到诡异。”
　　逍遥子本在静静听着，此刻已忍不住叹道：“想不到几年时间，山庄内竟将这三人也招揽进了。”
　　熊道：“这三人是不是很有名？’”
　　逍遥子点点头。
　　熊笑了：“那正好，此番就拿他们试剑。”
　　逍遥子笑了笑，忽然回过头，望向身后的一棵年迈的杉树，说道：“你的确应该试试剑的。”
　　熊明白师父的意思，身形一展扑向离自己最近的一个追踪者。
　　啊！
　　啊！啊！
　　杉树后传来几声痛苦的嘶叫，熊立刻呆住，他的剑并未出手。
　　他回头，却见逍遥子也已赶了过来。
　　“是谁动的手？”
　　熊看着倒在血泊里的三个穿紧身衣的人，问道：“难道是另外两个人出手将他们三人杀了灭口？”
　　话声未毕，只听“唆唆”两声，一侧树后草丛间又有两具尸体飞了出来。
　　尸体是不会飞的。
　　尸体飞出的一瞬间，熊已闪电般跃起，脚尖轻点树梢，只见那片草丛间，有数道红光激射而来。
　　熊闪身避开，再一回头，四周早已没有一个人影。
　　暗中竟然有一个连师父也未看出的高手！
　　熊握紧剑柄，不敢大意，目光落在任何一片风吹草动的地方，已随时准备刺出一剑。
　　“都已死了。”
　　逍遥子站在尸体面前，盯着尸体上的致命伤，凝眉沉思着。
　　熊一番寻找，终是没有找到凶手的踪迹，回头看到那些尸体，不由一惊。
　　五具尸体，脸上皆是骇然之色，一枚红色落叶深深嵌入眉心，居然有人能够以落叶作暗器，可见凶手的功力极强。
　　“这……”熊不知该说什么，目光落在逍遥子身上，却见师父的脸色竟也变了。
　　熊苦笑道：“他们一死，更无法知道谁是主谋了。”
　　逍遥子却道：“未必。”
　　一阵风吹来，杉树林间沙沙作响。
　　突然，空中飘起无数片红色落叶。
　　红如血。
　　刹那间，红叶如血雨一般纷纷落下，划过发梢，划过脸，划过衣衫。
　　竟比刀锋还利！
　　半截头发悄然落地，衣衫上破开一道道口子。
　　熊喝一声，一剑刺出，剑锋掠过处，红叶纷纷碎裂。
　　逍遥子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脚下却向地面深陷数寸，漫天红叶竟不敢沾染他的身躯。
　　熊脸上已露出血痕，四道血印斜着布在脸上，他的眼中却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西北方向。”
　　逍遥子目光穿过红叶，忽然说道。
　　熊目光一凌，脚下早已蓄力而发。逍遥子话未说完，熊已纵身跃起，冲向血雨中。
　　“刺。”
　　泉水剑发出一声低鸣，熊已出手，一剑刺向身体一侧的虚无处。
　　正是西北方向。
　　剑尖破开血雨，宛若一道银色冰龙，瞬间将这漫天血雨冲散，一股凌冽的寒气透发而出，似要冰冻住天地。
　　“咦？”
　　那片虚无处传出一声疑声，漫天红叶消散，再聚归一处，堪堪脱离熊手中的剑。
　　红叶渐渐凝聚成一个人形，竟是一名红衣女子。
　　熊身形立刻顿住，剑已回归腰畔。
　　红衣女子脸色红润，微微喘息，雪白的胸口一起一伏，双手交错，握着一柄血红的剑，剑身微抖。
　　熊暗暗得意，方才那一剑并未用出全力，却已然令对方难以抵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