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旁边是个断臂老人。那人捂着嘴，等他坐定了，才提醒他：“你坐到屎了。”
　　林树巍知道小孩子在座位上拉了屎。他讨厌瞪那断臂老人一眼：“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断臂老人忍不住了，幸灾乐祸笑了起来，还不断告诉人：“吃烧饼的人坐着屎了。”“你看，你看，他坐在屎上吃饶饼呢。”
　　林树巍莫名火起：“你再说，看我打掉你的嘴巴不？”
　　断臂老人见识过林树巍的厉害，转头去看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外面没了太阳。火车轰隆隆地开在夜晚的漆黑里。
　　淡淡的月光中，隐约见到断臂老人眼睛闪着泪光，吞着口水埋怨说：“谁叫你有烧饼吃？”
　　林树巍顾不得那么多了，他恨不得一口一个，把两个烧饼塞到肚子里去，然而不，他把咬着的烧饼拿了出来，然后细嚼慢咽，吃得十分仔细，每吃一口烧饼，就喝几口水。他要用两个烧饼来引诱自己喝足水，把自己吃饱。
　　脚下动了一下。
　　林树巍吃得专心致志，没留意到什么。
　　还剩下一角烧饼的时候，林树巍停下来休息。这时候，他才看到旁边的人都看着他，他的下巴下面有一只手，原来是断臂老人那唯一的手，那手颤巍巍地举起，旁若无人地接从林树巍嘴角掉下的芝麻。断臂老人的脚，在驱赶着一只老鼠，防止这饥饿得无所畏惧的鼠辈夺食有可能掉下的芝麻。
　　林树巍不吃了，是吃不下去了。
　　断臂老人小心翼翼地把巴掌往嘴上按。其实那手掌根本没有接到芝麻。他用这个动作去实实在在地安慰一下饥饿的心灵，然后津津有味地动着嘴巴，叫：“吃呀，你吃呀。”
　　他的那只唯一的手，又恢复了接芝麻的动作。
　　林树巍的眼里的泪水流了出来。这两年天下大旱，不知饿死了多少人。天下饥荒，猛于老虎呀，他吞了吞口水，一咬牙，把那一角烧饼塞给了那断臂老人。
　　断臂老人不敢相信，他怕林树巍反悔，迅速把那饼角填进嘴里。那拿过烧饼的指头，放到嘴里孜孜不倦地吮吸。
　　林树巍叹了一口气，说：“慢些吃，别噎着了。”
　　断臂老人久久看着林树巍，眼眶满是泪水。
　　火车气喘吁吁地往前赶路。夜，跑得越来越深了。
　　林树巍睡得迷迷糊糊。
　　整个车厢好象都睡去了。
　　有人摸过来。
　　林树巍醒了，看到那人蹑手蹑脚地四处摸捏。贼来了！
　　那贼忙乱了很久，也实在找不到值得一偷的东西，这时期大家也太穷了，连双鞋都没有。
　　可白来也不是办法啊！贼摸索了一会，把鼻子贴到了断臂老人的裤头上。林树巍知道，那儿夹着一团黄纸，是他装烧饼回来的，断臂老人捡到鼻孔下闻了又闻，他说：“望梅止渴，闭起眼闻闻这装过烧饼的黄纸，也算吃到烧饼了。”
　　可是，断臂老人把那皱巴巴的黄纸压住了。
　　贼有贼的办法！贼用指甲在断臂老人的脖子上掐。一会，断臂老人用手去打蚊子，而且翻了一下身——就这轻轻翻了一下，那贼把那团黄纸偷走了。
　　然而，就在贼得手的那一瞬间，林树巍呆住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形使他目瞪口呆，又是那断臂老人的那个唯一的手，出奇不意地伸进了贼的衣袋里，摸出了里面的东西，然后打起呼噜，似模似样地装着睡觉。
　　那贼心满意足地撤退了。
　　一切恢复了平静。
　　 林树巍睡不着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悲怆汹涌而来，像火车一样把他辗得粉碎，他在国家担忧，为民族担忧。从广州到韶关才六百多公里，遇到的怪事一火车。他不由流下眼泪来：国家太积弱了，国家要改良，国家要富强。
　　断臂老人突然笑了。林树巍以为他又在做梦了，然后他看了一眼之后，才知道断臂老人一边把手里的银元放在嘴边咬，一边笑。
　　林树巍不解，问：“你笑什么？”
　　“是真的！”断臂老人把咬过的银元拿给林树巍看。
　　“哪来的？”
　　断臂老人得意洋洋地说：“刚才贼来偷走了我那张黄纸，我从他袋子里拿了这银元。”
　　这时候，隔壁传来了叫嚷的声音，有人大叫：“捉贼呀。”
　　林树巍向那声音跑过去。捉贼，他感到有的是力气，更有一种公民的义务在身上驱使。
　　他到了一个嘈杂的车厢。一个列车警察比他先到一步了。
　　列车警察很着急地：“喂，这里是不是有盗窃案？”
　　那个人叫道：“是呀，有人偷吸人奶了。”
　　警察愕然：“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说过呢，怎么偷吸奶呀。”
　　那个人说：“刚才喂完孩子的奶被人偷吸了。”
　　林树巍弄明白了，替警察问：“你就是受害人的丈夫了，那个贼呢。”
　　那个人却厚颜无耻说：“不是，我就是那个贼啊！！
　　林树巍终于认出来了，原来这人就是刚才偷断臂老人东西的贼人，这人流窜作案，终于被告人发现了。
　　警察骂：“你做贼，你报什么案？不可能！我才没时间跟你捉迷藏呢。”说完，转身走人。
　　然而，那人却扑了过去，抱住了警察的大腿，哀求说：“你把我带走吧，你再留我在这儿，我担心自己没命了。”
　　林树巍仔细一看，果然看到那偷吸奶的贼已经被人打得遍体鳞伤，而旁边的人目露凶光。一个人把手指弯得啪啪响，正在活动关节，看来，做贼的难逃一劫了。
　　林树巍转身回来，心里开始喘不过气来，就像压上了一座沉重的山，他从列车员偷烧饼，贼人不知耻辱，想到袁世凯窃国，军阀混战，感到自己责任在肩：只有跟随孙中山，打倒军阀，才能救人民于水深火热之中。
　　林树巍到了韶关，便去找孙中山警卫队。陆志云是卫队队长，找到了他，就面见孙中山。
　　 林树巍到了北伐大营南教场。
　　一个卫兵从一棵大榕树下跑过来。几天前，孙中山就站在这棵榕树下演讲《北伐宣言》，演讲的精彩之句已经写成标语，贴满了大街小巷，包括这棵大树。
　　卫兵拉枪柱：“你是什么人？怎么打听孙总理卫队？”
　　林树巍告知了自己的身份，有急事找陆志云。
　　 陆志云是广东省信宜市水口村人，中国同盟会会员。1921年开始，就担任孙中山的特务长（相当于侍卫长），负责孙中山和总统府的安全保卫工作。卫兵听了，当下找人去通报。然后让林树巍等着。
　　那人很快回来了，说陆志云侍卫长没空。
　　卫兵便去告诉林树巍，然而哪儿还有影子？林树巍已经向旁边一个小山走去，身影掩入一片树林之中。
　　卫兵叹息：“你的事情再急，到这儿也不能急成这个样子呀。”
　　果然，林树巍走着走着，脚下的路到了尽头，再走，就是悬崖峭壁了。他又换了一条小路，最后走到围墙。
　　林树巍正想转回大榕树下，又担心那卫兵为难他，便在树林里没路的地方上山。走了一会，看到了几间房子。这时候，一股强烈的尿噪味呛得他捂住了鼻子。他知道，这是士兵们解决大小便的地方。
　　“站住！”一个声叫喊。
　　林树巍吓了一跳，他没注意到茅草丛里蹲着一个士兵。他一手拉裤子，一手用步枪指林树巍。
　　林树巍说吓了一跳。他看到士兵很小，大概只有齐枪子高。他刚想说什么。
　　士兵叫：“举起手来！”
　　林树巍举起了手。
　　士兵又叫：“放下手来！”
　　林树巍又放下了手。
　　士兵急了，哭泣着说：“你给我揪裤，再举起手来。”他的裤子滑了下去，而这个时刻又不能麻痹大意。
　　林树巍在枪口下给他揪好裤子，然后双腿一软，坐到了地上，擦着额上的汗水喘气。
　　士兵吼叫：“你是奸细，要不，你怎么满头大汗了？”
　　林树巍笑了：“你的枪拿得不稳，我怕你走火呢，你带我去见你们特务长陆志云，他见到我，就会知道我是谁了……”
　　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马踏声急急响来。
　　士兵说：“有情况！”便按林树巍的脑袋。
　　林树巍刚趴下，便见到三匹快马从矮山上飞驰下来，跑在前头的是----林树巍突然站了起来，大声叫：“陆志云特务长！”
　　那马受了惊，立起马头，停了下来。马上的人掉到了地上。
　　后面两匹马抢到了前面，跑出了一段路，又勒转马头跑了回来。便见到马上的人一齐跳下马，去扶前面那人上马。
　　林树巍大叫：“陆特务长，我是林树巍呀。”
　　陆志云早已策马向前，在马上回头说：“林参军，我有急事。”
　　林树巍大叫：“我也有急事呀。”
　　陆志云叫：“有什么事你跑过来说。”
　　林树巍看到陆志云并不停步，反而策马加鞭，风驰电掣地往前赶去。林树巍立刻扎紧皮带，运起日行八百的神功，飞快地跑了上去，一路追赶，不一会便到了陆志云旁边。林树巍纵身一跃，贴着陆志云坐到了马背上。
　　陆志云不由分说，把林树巍推开，让他下了马，然后说：“不行，两个人不行，枪一响，就误了大事。”
　　林树巍与马并排跑着，问：“什么事，这么急？”
　　陆志云说：“这事性命攸关，非同小可，我们从后山下来，要跑到枪没响为止。”
　　陆志云说着，不断地往马上加鞭。马跑得更快了。
　　旁边的人乍一看到有人跑得和马一样快，都看呆了，只见路宽处，林树巍与三匹快马并排行进，路到了狭窄的地方，林树巍便和陆志云靠近，和他骑的马保持着同样的速度。
　　上一个小山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