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作品名称:似水流年 作者:王子游 发布时间:2016-06-22 20:40:53 字数:3341
天还蒙蒙亮,母亲就叫上玉莲和珊珊,一同上街卖米去了。我静静地躺在床上,两眼呆望着房梁,满脑子胡思乱想。不知什么时候,房间的门忽然被人大力推开,父亲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意气风发地出现在我面前。“爸!你回来了?”我顿时感到十分惊讶。
“是啊,志云。”父亲语气和蔼地道,“我这回赚了上十万块钱,以后我们再也不用过苦日子了。”
说着,父亲从怀里掏出一块电子手表和一本《新华字典》,郑重地递交到我的手上。表和书都是全新的,闪闪泛光,我轻轻地抚摸着它们,感觉爱不释手。就在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一阵刺耳的警笛声,父亲不禁勃然变色,连招呼都来不及跟我打一声,就立刻转身夺门而逃……
“爸!爸……”我大声地呼叫着,整个人突然从梦中惊醒。
我慢慢睁开惺忪的睡眼,几道懒洋洋的光线从窗外投射进来,分外耀眼。透过窗口,我看到一些柏杨树的光秃秃的枝桠叉向蓝天,仿佛要把冬天那床厚重的棉被狠狠掀开,露出春的生机盎然。外面的世界显得十分嘈杂--树上鸟雀的欢噪声,孩子们清脆的嘻闹声,自行车“叮铃铃”的铃声,声声入耳,无不洋溢着节日的喜气。
屋里却是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响,以致家中一只老母鸡突然“扑腾”着翅膀,从窝里跳出来“咯咯嗒”地大叫时,吓了我一大跳。我顿时感到睡意全无,干脆从床上一跃而起。我快速地穿衣、刷牙、洗脸,就像我上学时担心怕迟到那样。慌慌张张地办完这些事后,我才慢慢走到灶门前,揭开布满油污的锅盖,发现锅里的饭并没有盛起来,还透着些许温热,桌上单独替我留了菜,上面罩着一只红色的塑料筛子。我吃饭向来没有细嚼慢咽的习惯,三下五除二地吃了两碗,又“咕哝”喝了两口冷水,用毛巾擦擦嘴,然后便穿过堂屋,来到了屋外的场地上。
金色的阳光慷慨地沐浴着整座村庄,将往日的阴霾一扫而空。蔚蓝的天空深邃高远,一如波澜不惊的巨湖;门前的场地和碎石子路处于半风干状态,上面留有一些清晰的车辙和脚印;空气中虽带着一丝微寒,吸进肺腑却是异样清新,令人有一种体验生命的快感。
我不知道父亲到底什么时候回来,我是多么急切地想要见到他啊,只有他才能给我带来福音,让我觉得尽管生活艰难但仍然前途有望。我在门前的场地上徘徊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父亲的身影却迟迟没有出现。等待是一种要命的煎熬,它在考验我的耐心,让我显得手足无措、焦虑不安。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顺着门前的碎石子路,到街上去逛了一圈,猜想着父亲也差不多快回来了,于是便一路小跑地往回赶。
父亲真的回来了。我刚踏进门槛,就见他一边在喝着一小盏儿白酒,一边低头沉思着。他仿佛熬过几夜似的,双眼浮肿,头发散乱,一抹粗浓的髭须也蓄得老长,忘了将它剃掉。那套他常常引以为荣的黑色西服,被他穿得脏兮兮的,连扣子都掉了两颗。我的脑子好似被人撞了一下,“嗡”地一响,心底升起的希望之火瞬间熄灭殆尽。
母亲和两个妹妹显然是刚卖完米回来,此时正默默地围在桌旁吃饭,看母亲的神色,似乎刚同父亲争吵过几句。我慢慢走到父亲跟前,轻轻地叫了声“爸”,回想着梦中的情景,禁不住一阵酸涩涌上心头。父亲愣了愣,突然放下酒杯,缓缓抬起来看了我一眼:“听说你今天休息?”
“嗯。”我望着他憔悴的面容说,“元霄节嘛,学校放一天假。--对了爸爸,昨天晚上有个穿黄风衣的人来过我们家。”
父亲不紧不慢地燃上一枝烟,猛地抽了一口,显得颇为感慨地道:“哦,他是我的一个朋友,在家里排行老九,姓丁,我们都叫他丁老九。他这个人是不是蛮有趣?在你七八岁的时候,他来我们屋里喝过好几回酒呢。--估计你现在也不记得了。末后,我没在大队当干部了,家境也眼看的不行了,他就一直没有再来。这一晃大概有上十年了吧?其实,他屋里原来比我们还要穷,直到前些年做了趟诈骗生意,一下子赚了四五万块钱,才终于咸鱼翻身。--人有时候发财就是这么容易!如今我们就不能跟他比了,他住的是楼房,抽的是红塔山,屋里还开了家副食店……”
“说鬼呀!”母亲忽然抢白道,“自己冇得半点本事,还不是看到别人好?”
父亲挟了一口菜,边嚼边解释:“我是说,这人量不到人。要是十年前,有谁会想到丁老九他……”
“人家怎把你量着了?说你尖嘴猴腮,像个矮冬瓜,蹦起来屙不出三尺高的尿。啊?”母亲将筷子往桌上一摔,“真是越说我心里越烦!”
父亲用那双红肿的眼睛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随即转过脸来问我道:“志云,你的成绩现在像么样啊?”
“亏你还有脸问?”母亲接口说,“马上读不成了,学校老师天天在逼学费,我看你打算怎么办?”
“这些事我都晓得安排,不要你操心。”父亲皱紧了眉头。
“你晓得?晓得个大屁!你只晓得‘买眼药走到石灰店’!”母亲气得差点要跳起来,“一年四季都在外头跑,又没跑出个名堂来。你自己凭良心说,几时操过我们娘母子的心?屋里大大小小的事情,你有没有伸过手?”
“好了好了,您说的都有理,我现在不想跟您吵。”父亲朝母亲厌烦地摆摆手,然后又问我道:“老师限你几时交钱?”
我用手扶着桌角,低垂着头道:“我们、我们班主任说,明天要是还没有钱交,就不等我上学了。”
父亲呡了一口酒,低头沉吟半晌后,才将手中的酒杯缓缓安放到桌上,露出满脸的苦笑:“哎!这怎么办呢?要是我这次生意不蚀本的话……”
“十次就有九次蚀本,你还做个狗屁生意?”母亲忍不住在一旁嚷道,“我看你根本就不是做生意的料,还是趁早改行去吹牛皮吧,没准就能吹成牛皮大王!”
“你这人--真是‘四两鸭子半斤嘴’!”父亲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你一说起来总是怪我,我为么事?像狗子咬疯了的一年到头在外头跑,还不是为了让你们都能过上好日子?只怪那个饼干厂的柳科长太黑心,去年看我批他的饼干赚了点过年钱,这回就故意把每斤的价钱抬高了不少。这我也认了,心里盘算着:一斤要是能赚一块,五、六百斤饼干大概也能赚个千把来块钱吧,只要保持这个利润,要不了一年半载,我们的生活就会渐渐好起来的。”
“说了半天胡子,还是个光下巴。”母亲扯着他的衣袖道,“那我问你,你赚的钱呢?”
父亲呆怔半天,才忧郁地叹了口一气,向我们和盘托出这次生意失利的实情:原来,就为这六百多斤饼干,父亲几乎跑遍武汉大大小小的商店,人家都嫌他的售价太高,再加上今年饼干的行情本来就不怎么好,死活都不肯要。父亲见货老存着也是个麻烦,迫不得已只好来了个亏本大甩卖,结果饼干甩完,反倒欠了柳科长一千多块钱。妹妹们满心欢喜地期待的礼物,自然也就全部化为了泡影。
“你看你!”母亲用手指着他,恨铁不成钢地道,“早就叫你不要再做生意了,你偏不肯听。现在好了,你就差没把自己给卖掉。”
“能不能把你那张臭嘴歇一下?”父亲显得十分羞恼。
母亲终于板着脸转过身去,不再理他。
“爸,”我犹豫了一会儿,心有不甘地问道,“我不相信您穷得连我的学费都交不起了,您是逗我玩的,对吧?”
“没有逗你,我现在浑身上下就只剩下一包烟钱了。”父亲有点不自然地咧嘴笑了笑。
父亲根本没有意识到,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瞬间便将我推进了绝望的深渊。难道,这就是我苦苦盼来的结果吗?我感到鼻子一酸,喉头似有什么东西哽住了。父亲并未顾及我的感受,仍一个劲地坐在那儿慢斟细酌,看着他这副心安理得的样子,我不禁越想越生气,猛地夺过他手里的酒杯,使劲地朝门外甩去。
“我都读不成书了,你还有心情喝酒,你喝得下去吗?!”我瞪大眼睛,厉声质问道。
父亲被我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呆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喝道:“你疯了?”
“就算我疯了,也是被你逼的!”
“你……”父亲顿了顿,脸色渐渐变得缓和下来,“算了,我不怪你。你快出去,帮我把外面的酒杯捡回来。”
“你要我捡,我偏不捡!你以为你是这屋里的皇帝,想命令谁就命令谁?想叫别人做么事别人就做么事?不要做你的美梦!你从来就没替我们操过心,你算什么老子!”我用那双满是愠怒的眼睛狠盯着他,将心中潜藏已久的怨恨一股脑地发泄了出来。
父亲顿时勃然大怒,“啪”地煽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反了反了!你再嚼嚼,我打死你这个狗杂种养的!”
我冷哼一声,捂着被打肿的脸颊,飞快地从后门冲了出去。我好像听到母亲在埋怨父亲,而他则在我身后大喊大叫些什么,我丝毫没有理会,一直顺着屋后的泥巴小路,朝着广袤的田野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