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场院内闻鸡起舞 城头上回首往事
作品名称:老北风滚过黑土地 作者:星流成河 发布时间:2016-06-20 23:48:37 字数:4946
鸡叫三遍的时候,赵琪善田翻了个身,听听外面的动静,没有一丝风声,心里有些兴奋,又睡了过去。但是他没睡死,而是进入一种半睡状态,外面的一切动静仍可以感觉到。
经过一夜的消散,土炕内的热量差不多已经散尽,而通过窗户透进来的冷气也使屋内温度达到了一天的最低点,被窝里温暖的气息使人留恋。大约半个时辰,他眯眼看一看窗户纸,已经微微发白,于是伸个懒腰,一骨碌坐起来,立刻一股冰冷的感觉包裹上半身。他从棉被上拉过小棉袄迅速穿好,又伸腿穿好棉裤,撩开幔帐,坐在炕沿上穿好鞋,对身边的媳妇说:“阿图,我出去练刀!”媳妇钮钴禄氏•阿图虽然没有动,但已经醒了。
赵琪善田所住的是一溜七间大瓦房,中间一间有外门,两侧各一个锅灶,一般称这间房子为过道或外屋地,其它各间没有外门,但通过内门和这间相连。赵琪善田住在西侧第一间,也叫西么(yao)间。他穿上羊皮外套,戴上狐狸皮帽子,走进內间,也就是西侧第二间。在北墙下的一张条桌上,端端正正地放着一把大刀,赵琪善田抓起大刀,经过么间和外屋地,一连推开三道门,来到院里,把刀放在一张石桌上,叫了一声:“赵兴喜!”前院立刻有人应声:“老爷!好啦!”
天的确已经微微发白,面对着东方的裸露的墙壁、屋顶、大树等一切都依稀可辨。节气已经进入冬月,但今年始终没有大雪,下了几场小雪,雪花累积在背风处,处处一片银鳞斑驳的影像。虽然早上没有风,但还是嘎嘎冷,树枝不时发出吱吱冻裂的响声。
赵琪善田开始整理自己,先是解开裤带,提正里面的小棉裤,再把外面大棉裤的前面挽一个褶,扎紧裤带。赵琪善田的大棉裤与普通庄稼人的不同,他的大棉裤的裤裆小,腰细,这是为了习武而特别做的,这一点常常引起别人的好奇。庄稼院的老娘们儿不会做这样的棉裤。赵琪善田的上衣里面是一个小棉袄,媳妇钮钴禄氏•阿图在做这个小棉袄的时候,特意做得厚实一些,这使赵琪善田非常生气,因为这影响了胳膊的灵活性。在小棉袄的外面他穿了一件羊皮外套,这件羊皮外套只有半截袖,整理好这些后束紧外面的腰带。
赵琪善田把一只脚蹬在石凳上,开始扎裹绑腿,然后再扎裹另一只,等扎好绑腿,站起身,赵兴喜早已扛好大刀站在面前。赵琪善田做几个蹲身,试试装束,说声“走!”
赵琪善田住的是后屋,在前面还有一个前屋,也是一溜七间大瓦房。如果在夏天,直接从前排房的中间穿过即可,但是在冬天,这排房子的后门已经封死。因此赵兴喜在前,赵琪善田在后,从前排房子的东过道穿过来到前院。前面的院子很大,也有东厦屋和西厦屋。二人径直奔到大门,赵兴喜脱下一只手闷子,摘下门划棍儿,拉开大门栓,把大门向内拉开,二人来到街(本书中都念gai)上。
街上一片清冷,这是一条东西走向的大道。道北是赵琪善田家的南墙,道南是另一个大院的北墙。二人向东,再沿着赵琪善田家的东墙向北走。迎面模模糊糊走来一个人,走得更近一些,那个人停下来,叫了一声“赵老爷!”赵琪善田哎了一声,二人算作打了招呼。等那人稍走远,赵兴喜贴近赵琪善田笑着说:“粪筐里啥也没有!”赵琪善田也笑着说:“差不多天天这样。”赵兴喜不解地说:“那还出来干啥儿?大冷的天!”赵琪善田说:“这才是踏实的庄稼人!”
走过去的人叫李万喜,外号叫′粪篓子‵,出名的是这人一年四季粪筐不离身,每天都早早起来,把镇里镇外的马道走一遍,把遗留的马粪、牛粪、猪粪、狗粪捡拾干净。他是赵家的佃户,租种赵家约七八墒地。赵琪善田喜欢这样的庄稼人,本本分分、勤勤恳恳,一年四季都不消停。其实他无论捡多少粪,还不都撒在赵家的地里。但李万喜是庄稼人,认的是死理:庄稼人种的是地,种地靠的是粪,无论是谁家的地,种地就得撒粪。
二人沿赵家东墙走到尽头,一箭之地就是赵家的场院。场院的庄稼已经打完,一排谷草垛整齐的排列在场院的东面,场院西面是豆杆儿垛,北面是一些散堆的柴禾,如大堆的高粱挠子(高粱穗儿碾去高粱粒子后)、一些碎麻杆、石头滚子碾碎的各色圪挠(genao,即碎柴草)、掺杂少量粮食的土堆等。场院的南面是几垛苞米杆儿,东南方向是扬场的风口,没有堆放柴禾。场院外面是一圈壕沟,防止牲口进场糟蹋粮食。场院的入口盖了一处更房,称场院屋,用来看护场院。
二人从场院屋的旁边进入场院,场院的中心呈一个圆圈,在这个圆圈内非常平整光滑,没有杂物。在这个圆圈外,到处是散乱着的掺杂了碎柴草、积雪、粮食粒子和土的堆积。赵兴喜把大刀扔在雪堆上,就自顾自的到场院屋子里避风。
赵琪善田走到场院中间,做几个下蹲,压压双腿,打一套拳,就开始甩掉羊皮外套和手闷子,把狐狸皮帽子双耳向上翻起,抓起大刀。
赵琪善田从小习武,这把大刀是他最喜欢的兵器。大刀长五尺四寸,重三十一斤,刀片被厚厚的棉刀套包裹住,因此看不见刀刃。刀杆上细下粗,也就是手握的地方略粗一些,连接刀片的那段刀杆细一些。手握的地方包裹一层羊皮,这是因为冬天铁刀杆太冷,要不包裹没有人敢抓紧刀杆,更不要说练刀了!
赵琪善田练刀是有套路的,这套刀法是从玛法(祖父)和阿玛(父亲)那里学来的。这种祖传的刀法分步下和马上两种,赵琪善田都曾学过,但更熟悉和喜欢徒步刀法。
赵琪善田抓起大刀,双腿略弯曲并用力,感觉双脚抓住了地面,重心下沉,右手在前左手在后,把刀举在眉心的右上方高过头顶;双膀用力让大刀向左下方快速移动,再向背后移动,然后左手在头顶划一个圈,大刀回到了右上方原来位置。然后加速重复这个动作,在大刀划了第三个圈后,左手发力支撑,右手拉住刀杆,大刀停止在眉心的左下方,离地大约一尺。然后反方向发力,沿原轨迹反方向抡刀,直到第三圈结束,大刀停止在最初的位置。这是热身动作。随后赵琪善田开始按照套路练刀。
场院屋子只有一间大小,有一扇门没有窗户,因此里面黑洞洞的。推开门进去是一铺土炕,没有炕席,上面铺着一层谷草。赵兴喜蹲在谷草上打盹。他是赵老爷的本家,在赵家扛长工。屋子已经好几天没有人住了,因此没有一丝热的气息,但也比外面强。这个时辰是一天最冷的时辰,赵兴喜把自己缩成一团,用帽子把自己的头盖住,双手抱住膝盖,把脚插在谷草里。他的帽子是兔子皮的,赵家的家丁、长工或内宅的使唤,帽子或手闷子都是兔子皮或羊皮的,没有狗皮的。赵兴喜有很多事都不明白,这也是其中的一个。为什么进了赵家帽子和手闷子就不能是狗皮的呢?为什么赵老爷每天非练大刀不可呢?不能躺在温暖的被窝里睡大觉?为什么粪篓子每天起早贪黑捡粪,捡来的粪却撒在赵老爷地里呢?为什么孙寡妇搬到了金家城?她从哪里来的呢?为什么马升阳喜欢当兵呢?而他的媳妇多稀罕人儿!
东方越来越白,大地的轮廓完全清晰地展现在眼前,有一些房屋的烟囱上开始升起袅袅的炊烟,渐渐的,所有房屋的烟囱上都升起了炊烟。小镇里开始升腾起生活的气息,鸡叫声、狗叫声,人们开始打扫院庭。大声的打招呼、训斥牲畜声此起彼伏。
赵琪善田练完一路刀法,浑身热气外溢,手却有些发冷。他把大刀轻轻立在场院屋的外墙上,叫了一声:“赵兴喜,你先回去,我去遛遛儿。”然后就沿着场院前的一条小路,径直走向远处的城墙。
原来这个镇子的确是一个城,它有完整的城墙护卫。传说金兀术由黄龙府向关内发兵,几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历经一个月到达这里时,已经是车马劳顿急需休整。金兀术想,从黄龙府打击宋朝,路途遥远,中间必须有转运站,以便囤积粮草,训练兵员,就以一个月为距离,每行军一个月建立一座城池,这样进可以攻退可以守,以为上策。这样,金兀术命令全军,一面在这里修建城池,一面向黄龙府调集粮草,历经半年,建起了这座坚城。随后,金兀术率大军南去,留一员大将保卫这座城,这位大将为了表明忠于金兀术,就起名叫金家城。
赵琪善田沿着一条小路攀上城墙,累得气喘嘘嘘。城墙高两丈有余,由粘土夯实而成,陡峭无比,如果没有这条常年践踏踩成的小路,别想爬上城墙。说是一条小路,其实就是在墙上用脚踩出的一溜脚窝窝,借助墙面长出的几棵小榆树,可以上下城墙。
城墙宽一丈有余,上面可以并排走四匹大马,也可以让马车通行;围城一周约七八里,可见当年工程浩大。城墙上外侧修有垛墙,可以方便攻守,但经过几百年的风吹雨淋,垛墙已经消失,只能依稀看出当年的痕迹。
赵琪善田爬上的是城墙的西北角,好在今天没有风,远处庄稼院的炊烟摇摇晃晃上升。如果在一个有风天,谁都无法站在这么高的城墙上,因为已经进入冬月,北风实在是太厉害了。他开始沿着城墙向南走,从这一处到西城门这一段,是他经常遛达的地段。赵琪善田把帽耳朵拉下来,呼出的热气开始在帽耳朵上结霜。
赵琪善田一步一步向前走,太阳马上就会升起来。大冷的天这么早一个人在城墙上遛达,当然只有赵琪善田才这么做,如果换个人,马上就会让全镇人笑掉大牙。其实,赵琪善田喜欢这种感觉,他是做为一个全镇的统治者站在城墙上的,在审阅和浏览它的臣民。城外一望无际的原野,呈现黑白相间的景色,这大都是赵家的土地。城内错落无序的村舍,在烟汽笼罩的房屋内,正开始一天的生活,这大都是赵家的佃户。赵琪善田心头涌起做为统治者的满足感。其实,这些都是从玛法和阿玛那里继承来的,从小他就生活在这样的气氛和环境里。
站在高高的城墙上,赵琪善田不禁想起小时候和玛法在一起的时光。赵琪善田六岁就被玛法带在身边练刀,看着玛法大刀飞舞,赵琪善田也握着一节秫杆儿(高粱杆)比划。到了八岁,赵琪善田就有了自己的马匹和兵器,随玛法练刀、点校兵丁、上城查哨。赵琪善田看着玛法穿戴盔甲、飞马舞刀、点兵排阵,很崇拜玛法。玛法也总是把他带在身边,不时教导,希望他长大也成为一名大将。金家城在玛法统治的年代,正是清朝的鼎盛时期,没有外敌入侵和内部叛乱,因此玛法没有用武之地,这常使玛法长吁短叹,恨自己生不逢时。
只有一次,是赵琪善田十岁那一年,北荒草原大旱。冬天来了一股蒙古匪兵,七八百人,领头的叫孛日贴斥,骑着一匹战马,在城门前大叫,要粮食,要珠宝,要女人,否则就攻进城内,不留一人。赵琪善田的玛法骑马挥刀,带领兵丁迎出城门,赵琪善田当时就站在城门楼上。那时,所有的兵丁总共也不过三百人,好在城内庄民,都知道匪兵攻进城内的后果,所有青壮男人,都手持兵刃或刀叉紧随其后,加在一起差不多近千人。
两军对阵,那孛日贴斥先礼后兵,说:“北荒草原今年大旱,牛羊饿死无数,我们今冬没有衣食过冬,来贵城借用少许,以后年景好时再还,别无他意。”
赵琪善田的玛法答道:“你我都是大清臣民,贵处饥荒,我当理应资助,但需要说明是哪一个蒙古王爷属民。”
孛日贴斥说:“是达尔罕王爷属民。”
赵琪善田玛法说:“这本是达尔罕王爷的属地,我们和达尔罕王爷世代联姻,本是亲戚,每年都有来往。达尔罕王爷向我们赠送牛羊,我们每年进贡粮食,不知今年年景不好,还没来得及贡送,怎么就来了?”
那孛日贴斥听说和达尔罕王爷至亲,威风就减了三分,又见对方已有准备,就不想战,便说:“我们长途跋涉而来,总不能空手而归吧?”
赵琪善田的玛法请孛日贴斥在城门外扎寨,派兵丁送上粮草,请孛日贴斥进城,以礼相待。
原来那孛日贴斥是达尔罕王爷的一员门将,今年实在无法过冬,背着王爷私自外出抢粮。赵琪善田的玛法一想,向达尔罕王爷贡粮是一件难事,不但路途遥远,而且土匪防不胜防,今年看来土匪更多,何不借此机会把粮食运去。于是和孛日贴斥一商量,对方很乐意,原来蒙古人远征,每个人都带两匹或三匹马,孛日贴斥他们出来抢粮,每匹马都备一件牛皮袋囊。第二天,赵琪善田玛法令兵丁把所有袋囊装满,孛日贴斥就带领匪兵回北荒草原了。
结果,孛日贴斥帮了达尔罕王爷一个大忙。不几天,达尔罕王爷的催粮公文就到了金家城,而孛日贴斥的马队已经把粮食运回了草原。如果用金家城的马车,至少也需要半个月。孛日贴斥因此受达尔罕王爷的奖赏。
赵琪善田走到了金家城的西门。西门的城楼早已塌陷,原来的城门楼是用砖瓦修建的,塌陷后,跌落的砖瓦被大家捡去他用,只有城门的城墙还完好。赵琪善田站在城门的墙上,下面是城门的门洞,门洞现在是城里通往城外唯一的通道。原来的四个城门,为了防止胡子已经堵塞了三个。现在太阳已经升起一竿子高,正是家家户户吃早饭的时候,城门内没有一个人影。赵琪善田沿着上下城墙的阶梯走下城墙,遛达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