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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一个个将会变成回忆的日子(6)

作品名称:卡德的村庄      作者:大路白杨      发布时间:2016-06-18 17:00:20      字数:5232

  转场的队伍要共分为几个批次,最先走的一批人年轻力壮的年轻男人们,他们组成了这支大队伍的先头部门。他们要提前先走,只见这些男人骑在马上手持着长鞭,不停地挥动和大声的吆喝着,奋力地驱赶着成群的羊群和牛群,一批接一批地踏上了下山的路途;接着就是由驮着全家食品、日常用具和帐篷毡房组成的女人、孩子和老人的马队,年幼的孩子们要被厚厚的被褥包裹得严严实实,抱在女人的怀里,偶尔露出一张生动的小巧脸庞和一双转动的眼睛。走在队伍最后面的队伍,就是一串串用绳子连接起来的驮满沉重物件的骆驼队伍。一些体力不好走不动长途、或是路途中出生的小羊小牛,就被女人们摁着捆在了骆驼背上的行李堆里。
  潮流似的羊群和壮观的牛群出发了,第一片被荡起的尘土飞扬了起来,厚厚的尘土,弥漫着遮天蔽日。紧跟其后的马队里,妇女、儿童和老人的面孔隐约闪现其间。最后是一队队被连成一线的驼队,它们从容不迫、步伐一致,脖子上的铃声丁丁当当,清脆地响成一片。山谷的另一边,也是尘土飞扬,转场的队伍一批又一批,一波又一波,一层接着一层,一轮连着一轮。从各个不同的山谷里,也涌出几支浩浩荡荡的转场队伍,它们永续不断,坚定顽强地向着山下的平原进发。前后左右到处都是绵延不断的转场队伍,像一条条盘旋的巨龙,蜿蜒不断地起伏隐显在绵延的山道上,荡起了一条数十公里之长的灰尘地带。
  几千年了,永恒不变的转场迁徙,早已让所有的生命明白了自我的使命,让脆弱的生命变得坚强和成熟起来。最聪明的动物,还属于牧场上那些快要长大的年轻马群,这些聪明的家伙在空气的气味里,就已经知道转场的季节即将到来。它们连一声招呼都不向主人打一下,就凑成一群擅自行动、沿着转场的道路不分白天黑夜一路吃着走了,它们才是真正的第一批转场队伍。当它们吃着结满油籽的丰盛牧草,喝着秋天才有的清澈河水,在主人们尚未到来之前,准确无误地提前等在了下一个休憩的牧场。年轻的男人们赶着畜群,紧紧地跟着马群的行走路线,成为下一个牧场的第二批抵达者。男人们要利用到达后短短的时间,在新抵达的牧场上清理出家人居住的场所、搭起简易的毡房、找到干净的水源、准备好需要的食物。当他们才收拾妥当,正准备喘一口气的时候,尾随其后的女人、老年和孩子们和背负着大批辎重的驼队,就已经缓缓地行进了过去,涌进了新选择的歇脚营地。
  副村长大声地吆喝着,他站在高高的一处岩石上,引人注意地宣布着明天的行走路线和抵达地点,其实,即使他不宣布,人们也不会走错的,所以,下马到草地上休息的人们各行其事。奶奶整理着一下自己的衣服和头巾,她让自己一掸身上的尘土,变得干净整洁。然后面向西方盘膝而坐,庄重地举起了双手,发出了喃喃的诵读声。
  “你且向那些人报喜,
  他们皈依而且行善,
  他们将获得河流贯穿其间的乐园,
  每当他们从中盛享一种鲜果时,
  他们说:我们曾经受过这种赏赐。
  在这以前,
  他们只是又获得了的美餐,
  他们在乐园中有纯洁的伴侣,
  他们在里面长住永安。
  ………….(《古兰经》第二章黄牛)
  巴莎不知什么时候下了马背,也安详地静坐在奶奶的身旁,她学着奶奶的样子,紧闭双目,向着雪山、向着苍穹的蓝天,缓缓地举起了一双柔软白皙的手掌。
  这是一位年近七旬的女人向着雪山、草原、河流的告别和她生活过的村庄的告别。也是一个生命面向大地、白云、微风和蓝天发出的祈盼。卡德跟着年轻人的队伍,赶着家里的大批畜群出发了,把我和巴莎留在了妇女儿童的队伍里。
  离开牧场时,临行前我静静地坐在马鞍上,凝望着眼前大片枯黄的草原,并未催马而去。大群的牛群、羊群还有牧民的队伍,持续不断地从身旁过去,飘浮的尘土和声音的喧哗永无止息地涌向前方。卡德从前面的行进队伍里脱身出来,他催促着马快速找到了我,朝我神秘地示意着。我也脱离了大队人马,跟着他向山上的牧场营地疾驰而去。曾经热闹喧哗的确吉克牧场、毡房连成一片的夏季村庄,曾经隐于草丛间低头吃草的成片牛羊,还有低飞的炊烟和大朵大朵的彩云,霎那间,从我们的眼前消逝得无影无踪了。牧场如同睡去,空旷无垠,了无人迹。唯有那一排孤单刺目的“白房子”,身披着形单影只的寂寥,告别地伫立在辽阔的天空下,默不作响地守候着天边的牧场,守候着记忆里的游牧岁月。
  我们以前住过一个夏天的家,空空地地面上除了一片圆圆的圈子外,所有的痕迹已是空荡无迹,在冰凉的气息里变成了另一个样子。放置过铁皮炉子的地方,木柴的灰烬和散落的牛粪,被覆盖在深挖的土坑表面。“白房子”前面,波拉提、二哥还有我们曾经戏耍的地方,人去房空,一片寂静。
  跳下马背,我“嗵”地一声跪拜着,把头颅重重的叩拜在潮湿绵软的泥土上。粗硬干燥的草叶,无情地划伤了我的脸庞和手背,一丝带有温热的血液,让我感染了力量的热情。我把手背吮在嘴里,觉得就是这一股略些苦涩和咸味的血液,是一滴即将被秋风吹干的泪珠。卡德紧随着我也跳下了马背,他紧紧地偎依在我的身旁,用他的体温安慰着心情忧伤的我。空无一人的地面上,飘动着一层薄薄的雾气,迷幻中掩盖了曾经熟悉的场景。
  一对年轻的少年,在两匹马的脖颈下双膝着地。他们直立着上身,眺望着远处最高山海间那一座神秘的雪峰。当我们重新返回、置身于滚滚向前行进的队伍中时,身后的雪峰转身而去隐入了淡淡的云层间。我和卡德不时地扭过身子、转过头去,用深情的目光远远地眺望着天边那一片美丽的牧场。这算得上是我们以成年人的成长,向着少年时代、美好青春的挥手作别,也是向曾经的游牧生活做最终的正式告别。
  走在下山的路上,我才发现,一个多月前我上山时走过山谷牧道,不知何时变成了一条简易拓宽的公路了。建筑队在整个夏天里,用附近的碎石块和河床里的沙砾,铺出这条简易路面,已经悄声无息地接近了确吉克牧场的山口。沿途两边到处都安置着一间间杂乱无章的民工住房,虽然这些临时性的房屋里没了人迹,可是,我仍能想象得出来,只要明年的春天一到,它们立即就会住满来自全国各地的民工,公路两边的工地上顿时会机器轰鸣、热闹喧哗起来,甚至变成一个临时的小集市。几辆从山下开来的汽车,蹒跚着和转场下山的队伍迎面混在了一起。就是不用询问我们也知道,他们肯定是水库建筑工地的守卫工人。
  确吉克牧场的大诗人哈德斯别克曾经形象的表达过:哈萨克人的转场,就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军事行动。其艰苦的程度和路途的辛苦,绝对不亚于中国共产党领导工农红军进行的万里长征。我非常赞同这样的比喻。整整一个夏天,居住在山里的数千人马,都到了出山的时候,千军万马一并涌来,如同他们欢乐地进山一样。牧民一年的转场次数和骑马的行程,既是生活里的一种人生修炼,也是他们示之于人的最大荣耀。草情不好的时候,巴合台尔爸爸一家曾在一年内,至少转过了三次以上的场所,一次是春天,一次是夏天,一次就是秋天,最后才会转到冬牧场或河谷的村庄所在地。
  漫山遍野开拔而来,大群的牲畜从绵绵的阿尔泰山一条条峡谷里纷沓而来。此时,阿尔泰山的南坡地带,一连数日都不断地荡起了一片接天蔽日的白色尘土。流动的畜群、成串的队伍,还有金色桦林和绿色的松树,构成一幅蔚为大观的生活画面。簇拥一团的牧群一字排开,低着头啃食着一路的草叶,远远望去,如同密密麻麻的蚂蚁铺满了一层层坡地、铺满了一座座隆起的山峦。这是一股滚滚向前的生命洪流,带着对生活的无限渴望,带着对生命的无限敬畏,势不可挡穿过了飞扬的尘土,艰难地向前跋涉。
  杂混在行进的队伍里,骑在马背之上,我也觉得自己正在以对生命的敬畏,带着一粒微尘的心态,融入了这一支庞大的队伍里,成为他们之中满怀虔诚的一员。
  邻近的一座山谷里,一团尘土冲出来。山谷里又出现了一支庞大的转场队伍,这是兵团的牧业连队。据说,兵团的畜牧连队也即将告别山里的游牧生活,他们的未来也将会和我们一样,被上级领导正式宣布永远地告别了游牧。团场连队和我们不同的是,他们将会采取专业化的手段实行大规模的圈养方式,同时解决好职工吃肉与创造集体财富的重大问题,把落后的游牧生活改变成一种新的生产方式。这一次,赶在大雪落地之前,他们赶着自己的大群牛羊,风尘仆仆跟在我们的后面。巴莎告诉我说这一次的转场,邱连长也跟着来了,他要亲自送走兵团连队最后一批的牧羊人,亲手结束这种最原始的传统生活模式。他带着一丝不无悲伤的表情,说:我们都撤退了,就留下了“白房子”,让它陪伴着边防派出所的军人们吧。
  我们已经出山五天了,这个时候的牧场该降下第一场大雪了吧?晚上宿营时,邱连长来了,他和巴合台尔爸爸谈了一些话,我就坐一边听着。他的感情很细腻,有些女人味。和我们牧场的大诗人哈德斯别克有一些相近相象。他的心中始终藏着一份来自南方的淡淡诗意。邱连长说过:想一想我们走后,留给边防战士的生活,没有了牧民,没有了畜群,那里的阳光,仍然会安恬如梦。
  我始终不离地陪伴在奶奶、漂亮妈妈和巴莎的身旁,跟着第二批下山的队伍里。
  做国际外贸生意的黄毛,不知什么原因这次没有急着回到他的国家去,而是一声不响地跟在整个转场的队伍后面。他的头发不仅乱得如折断的蓬松野草,而且,留在尖尖下巴上的那一撮山羊胡子长了,搭在了他的胸口上,同时,这把别致的胡须也在不知不觉的疲惫间,被山风和雨雪拂拭和浸泡的时黑时红。从尘土飞扬的行进中远远望去,这一把大胡子飘来荡去,如同一团挂在胸口前即将燃烧殆烬的火焰。黄毛骑着自己的马走近我们家的马队时,悄声地问漂亮妈妈是否想出售这一顶毡房和简易的帐篷、家俱时,漂亮的妈妈总是抿着嘴,一次次婉转地拒绝他。同时,漂亮妈妈也不禁感叹着,你光看着我们老了,其实,黄毛你也变得老了!喂,你不会想着定居中国吧?
  黄毛嘿嘿地一笑,也不做一声,也算是对漂亮妈妈客气礼貌的回答。
  远方的雪山,在我们离它越远的距离里,终于露出了一副完整的面孔。逶迤的转场队伍背对着神秘的雪山,如一条盘旋的巨龙蠕动着庞大的躯体,向着平原的地区坚定地行进着。雪峰、冰川、牧场、草原、溪涧、河流,还有白房子,它们离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远了。然而,从我们的背后,都能听得到、听得懂从山的北面、从西伯利亚草原,顺着山脉吹来的大风的呼唤,听得见来自遥远的雪山,来自父亲胸腔里的声音,它们始终不停在呼唤着我们,归来吧,归来吧!
  兵团牧业连队的转场队伍就在我们的旁边不远处。在河流、道路时而分开又时而交叉的山谷间,他们会时不时带着大队的畜群,融进了哈萨克人大潮一般的滚滚洪流里。我们相互挥挥手,用力地驱赶着成群的牲畜,驱动着生命的最初欲望,慢慢地接近了平原的村庄,完成一年之中第一圈周而复始的循环往复。
  明年,你们还来吗?羊群的阵阵蹄声,始终无法掩盖住牧民的大声问话。
  不来了,我们定居了,再不来了!山谷里回荡着一阵阵嘹亮的喊声。
  再见吧牧场,再见吧阿尔泰山,我们再也不来了!远处兵团连队的牧人们时不时地加入了牧民们的对话。
  再见了,确吉克草原!再见了,我们的白房子!再见了,淡淡的雾汽里,那一枚又圆又大带着亲人微笑的月亮!我听到了卡德的告别语,声音嘶哑,显出丢失灵魂的痛苦挣扎,也道出了人生的无奈和呐喊。牧道旁一棵棵婷婷玉立的桦树,树枝上为数不多的几片枯叶上,都挂满了细碎的泪珠一般的露水。
  羊毛团大的雪花,由远而近漫无边际地飘落着,影子一样慢慢腾腾地追赶着我们转场的队伍。一夜之间,沿着行进的道路马不停蹄地追上了我们的队伍。早起时分,巴莎和我同时掀开沉重的毡子门帘。啊,精灵般、亲人般的雪花,已经在毡房的四周、就在我们眼前,带着亲人的面孔热烈激情地飘飞着。我们的奶奶仍旧用心地做着她几十年如一日的朝拜功课,我们的漂亮妈妈神情安详地守在炉火旁熬茶,卡德搬出了放了一个夏天始终没有打开的课本,巴合台尔爸爸打开了收音机。收音机里传出的播音声,如此激昂清晰明亮,在祖国的六十诞辰即将来临,如约而至。撩起门帘,雪白的大地、雪白的山峦,雪白的树桂,还有雪白的河流。广袤的雪原上,一座座句号形状的帐篷上,飘动着一缕缕淡淡如墨的炊烟,安静中,婉如一副透着写意的中国山水画。
  再有一天的路程,我们就能抵达冬季的村庄了!
  不知什么时候,巴莎带着一副少女才有的特有温顺,紧紧地偎依在我的身旁。回过头来,我也用带着少年的目光深情地凝望着她,让她脸红和低头。红色的草莓一般的巴莎双脚蹬着一双黑色的鹿皮长靴,紧裹着一件深红色的长身裙衣,一顶明黄色的狐狸皮帽,楚楚动人地生长在阿尔泰山坡的天空下。
  这是我梦里出现,一株年轻的小山杨吗?
  
  “如果选择你,我情愿早早离去故乡
  带着我的羊群进入陌生遥远的城市
  和别人客气礼貌的世界
  我情愿选择一片长满白桦树的草原
  那是一片有着牧羊人姓名的草场
  这是被思想宽广的天堂,被辽远推崇的草原
  是有七条流着雪水清泉的大河
  是有七座长满树木花草的高山
  还有一群隔着七个世纪的血亲
  然而,仍旧不变的乡音
  他告诉我不变的故土
  告诉我永远有着故事的家乡
  等待一位慢步向我走近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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