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一个个将会变成回忆的日子(5)
作品名称:卡德的村庄 作者:大路白杨 发布时间:2016-06-17 19:42:59 字数:3057
这天晚上,冒着冷寒和山区中时有时克的碎片雪花,放映员还是坚持着计划连续播放了两部影片,汽油发电机的声音,电影里的人物对话和配音一直断断续续地放到了深夜时分。有许多人家的孩子和老人,都在冗长电影的陪伴里,半是清醒半是迷糊地沉入到甜蜜的梦乡里。银幕前连续不断地发出一片低沉有力的鼾睡声。
我们一家人坐在一张早已经准备好的宽大木床上。卡德紧挨着我的身子躺着,年轻的身体发出阵阵暖意。奶奶还是和巴莎抱在一起相互取暖。她们在播放第二部电影的时候,就有了浓浓的睡意,还未及等到故事剧情进入高潮,她们就已经眼中迷离睡意沉沉,不由自主地进入了甜蜜的酣睡之中。我悄悄地打量着四周的人家,发现有很多孩子早已睡在了老人的怀抱里。即使电影放映的时间再长,整个屏幕前面仍旧是人群不减;即使是人们的睡意沉沉欲来,却没有任何人家愿意主动撤退,把被褥和家人搬回到温暖的毡房、帐篷里。
除了闪亮的幕布,四周是无际的黑夜。淹没在黑夜深处的草原,如同一面广阔漆黑的幕布,给牧场和牧民们挡成一堵安全和满足的墙壁。夜风吹过,雪花飘舞,夜鸟不时发出几声尖锐的呻吟。秋风带来了河水发出了哗啦啦流淌的声音,捎来了牧场上人尽睡去的鼻息声,也捎来了卧在草地上一群奶牛的倒刍声和马群从大地上仔细趟过的声音。趁着朦胧的睡意,我突然意识到,阿尔泰的秋节正通过一条黑夜铺成的狭长小路,正式地来到了确吉克牧场,来到了这个留有蒙古武士神话传说的地方。直到这时,我才最后想明白,确吉克来自于成吉思汗的时代,它就是一位普通战士留下的名字。
东边的山头上发出微微的黄灰色,电影终于结束了。纷飞的雪花渐缓了下来,轻盈的雪花落在潮湿的地面上,很快就随着风雨而融化了。在毫无声息的背景里,人群蠕动着走向了自己的家园。透染着浅红色天边,南飞的鸿雁在呷呷的欢唱里,最先迎来了又一个晴朗的黎明。
大人们扛着自家的床铺和木椅子,领着孩子和家人们陆续回去了。我、卡德、别克什、托力肯、波拉提和他的二哥,还有跟着我们身后几个同样年龄的男孩子,一个个眼睛明亮毫无睡意,谁也不愿意最先离去,而是相互凑近、彼此渴望地聚集在一起。我们围坐在洒满一层薄薄露水的一片空地上,这是原始森林的边缘。我们俯身捡拾着散落树林间杂乱的干柴,别克什用冻得有些发僵发硬的手指,笨拙地划着了一根短梗的火柴,火柴的火苗那样的微弱,把别克什的脸孔照得恍如隔世。不一会,火苗在干燥的桦树皮上先燃了起来,在一片浓浓的烟雾里,我们点燃了一堆明亮的篝火。明亮的火光带来了有些灼人的温暖,它们晃动着摇曳着,忽明忽暗地照亮着我们一张张青春的脸庞。
没有人来干涉我们,连一向抓安全怕失火、害怕惹出麻烦的副村长,此时也放任了对孩子们自由出格的管束,从毡房的窗口里,凝视着烟火飘浮的火焰。副村长默不作声的态度,让一直惧怕副村长的孩子们,立即有了一种受到鼓励和感受解放的自由。星星点点的天空下,熊熊燃烧的大火,在噼噼啪啪的火星里响了起来。红色的火焰照亮了漆黑的深夜,也照亮了一张张带着稚气的面孔。年轻的放映员没有按照村里的安排,跑回副村长温暖的毡房里睡觉,却非常欣喜地和我们挤成一团,火光照亮了一张张年轻的面庞,也照亮了围在火堆旁放映员那张乐不可支的脸庞上。波拉提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包红雪莲牌子的香烟,这是新疆卷烟厂生产的一种香烟。他撕开包装纸弓着腰甩着手挨着个每人一根。伸手接过烟后,我学着其它孩子的样子,用两根干柳树的木棍子,夹起一块明亮的炭火同,点燃了我人生的第一枝香烟。呛人的烟味,带着湿漉漉的气流混合着辣味第一次冲进了我年轻的肺泡里,剧烈的咳嗽、窒息的难受把我刺得满脸泪花。
面对着残烬的篝火,我们沉默不语,仰望着天空中即将隐去的点点星辰。也许,这是最后一次牧场的欢乐之夜了。我们用青春的伤感和年轻的记忆,用一批批边境守护者的忠厚诚实,重新构筑一道被人生的洪水积蓄起来的巨大堤坝。
黎明终于来了,深红色的晨曦徐徐地涂抹在山脉、村庄、草原和树梢上,预示了生命之路的不可抗拒。
围绕着牧场的四周,温顺的骆驼被男人们骑着马从山里的不同旮旯找了回来。这些散放了整整一个夏天,早已习惯了自由生活的搬运工们,一个个瞪着圆圆的大眼、呶着露出大黄板牙的嘴巴,在激怒的挣扎中气咻咻地吼叫着。最终,被生气喊叫它的主人一顿皮鞭抽打,不得不躬起身子跪在人们的面前,等待着被装上沉重的家俱物品。牧区里的骆驼主要担负着驮运的任务,它们非常聪明,知道即将开始的转场,将是一趟非常辛苦的活计。不管它们表现的十分不情愿、极端不配合主人的安排。毕竟,它们注定了要去承担起来转场迁徙的负重任务。最高兴的人还是牧场上的孩子们,他们一会儿学着给骆驼们的鼻子穿一条牵引指挥的绳索,一会儿又把一岁大小的马驹抓来,几个孩子联合起来又是压又是摁地加以驯服。骆驼的蹄足开始跪下了,它们怀着极为不满的情绪里,任由着牧民们把沉重的家具和劳动的工具,一件一件结结实实地绑在了它们的身上。
牧场村委会的“白房子”里,也开始叮当作响了起来。副村长右手提着一把斧头,左手拎着一捆白色的木板条,开始用钉子钉上了所有进出的门窗。副村长头戴着一顶纯黑色的宽沿大礼帽,身披着长垂及膝的黑色大衣,嘴里叼着正冒着青烟和烟圈的香烟,特别像电影里威风凛凛的黑社会老大。他早早来到这里,就是要在转场前用钉子和木板条,把“白房子”的大门和几扇窗子全部封存起来。离这儿不远的马背小校里,也是一片叮当作响声。红脸黄头发的校长和几个男老师们一起,脸上露出一种按捺不住的喜悦,高高兴兴地手脚并用地忙碌着。老师们先要把自己的行李打好放在一旁,再用板擦弄干净学校的黑板,然后把平时使用的教学用具,一件一件地装入有些破烂的红漆木箱里。最后,才把所有的东西一件件地搬出来,交给负责捆绑的老师,让这些东西全部无漏地挂在骆驼背部的架子上。
太阳努力地把身子露出了山头,“唰”地一声,立即把拢紧浓缩的阳光膨胀地打开。黄里透红的阳光沿着地面一一铺来,如同完全放开了闸门的大水,如同一群被放开急于奔腾的天马,迅速穿过一根根淡蓝色的炊烟柱子,将红色的晨曦厚厚地铺满了大地。女人们打开了门窗,开始了一天的忙碌。她们做好了牧场上最后的一顿早饭,挥动着手,示意着男人和孩子前来就餐。男人们一头大汗,脚蹬手提用力地系着绳子,把最后的物品绑上了沉重的驼背。
一年一度的大转场开始了,对于哈萨克人来说,这就是一场盛大的人生宴会,就是一次规模浩大的长途远行。
围坐在草地上临时铺好的毡毯上,人们尽情享受着牧场的告别早餐。一群群备好鞍鞯的马匹和一支支装载着重物的骆驼队伍,神态自若,迎风而立,集中地站在了枯黄的牧草地上。从驼背上被捆扎好了的大堆家具中间,时不时地露出几头小牛犊和小羊羔的脑袋来。一群平时很少能被人找见的牧羊狗,也在今天的日子里突然地集中了起来,即将上路的喜悦,让它们带着兴奋的劲头,跑来跑去,吠叫不停。
走了,转场了!走了,转场了!副村长双手卷成一个话筒,向着牧场大声地喊叫着。
眼前,空无一人的牧场,寂寥地呈现在朝阳的普照的大地上。副村长勒着马头掉过头去,向身后的人群示意地挥了挥,大队的骆驼、大群的马匹蠕动了起来。他才用力地抖动了一把手中的缰绳,黑色的小公马被他的一惊,欢快地双蹄腾空,“咴咴咴”地立起;然后弓形的后蹄用力一蹬,未等前蹄落后便噔噔噔地疾跑了起来。女人的声音、马的嘶鸣和孩子的喊叫声汇聚在一起,在山谷里反复地回响着。山谷也回响着副村长的声音,悠长、浑厚,充满了男性的力量,盘旋地留在了他们走后空静的草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