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孰债孰偿

　　《金刚经》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佛家所言往往幽赜难测，易生误会。世间万物万事，美丑、清浊、黑白、是非全在人心。人心所自，往往见性迥然。或世间万物万事对人心又是一种不可忽略的砥砺。人与物两者之关系，表面看来是双向的，但究其根本则是单向的。故，经云“应作如是观”，其根蒂在一“观”字。
　　不同的人观一物总有不同，你看是红色，我看是浅红色，他看是深红色，那物究竟是何色？我触是寒，你触是热，他触则不辨寒热，究竟那物寒热？是故，寒热，深浅，皆非那物本相。而寒热、深浅恰是我之相。故子曰“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以庸城为例。罗由看来是一座名利场，小双看来是一座游乐场，神慧看来只是一座偶闻鸡啼的村舍。此乃禀性、道行相异，见相亦有不同。
　　还是那家莫醉酒楼。神慧寻到一家客房。
　　“大师，你看要点些什么素斋素饭？小的一会儿给您送到房间来。”小二满脸赔笑问道。
　　“素斋素饭？难道你们酒楼不买酒肉？”
　　“大师说笑了。小人见大师乃出家之人才那样问。”
　　“哎，我这和尚酒肉不忌。先来两碗扣肉，一壶清酒。”
　　“好勒！”
　　神慧困于梨花阵四天三夜，但食些野果野蔬，既到酒楼，一时无拘。酒足饭饱之后，始复元气。便在客房大睡起来。
　　大师睡到三更天，整理行装。一跃而出，径奔路宅而来。但见路宅上灵堂大设，供奉着四个排位，大师心中虽疑三杰之死却不待深究，潜入后院。后院此时显得无比凄清，只有几间屋子内尚有烛光微颤。而房中的语声低浅，似乎生怕将烛光振灭。
　　神慧挂在房梁上，会神谛听。
　　“老爷，你再吃点药吧！”一个妇人恳切道，话未讲完，就听见一个男人咳嗽了一阵，那男人正是路振东。
　　“不吃了。我此次回来，也就是交代下后事……我的四位兄弟都已先我而去，我恐怕也是朝不保夕了。”声音中极尽悲凉，神慧闻言轻叹一声。
　　“老爷，杨姑娘说这副药，你吃上三个月准能康复。”妇人此言中略带欣慰之色。
　　屋内忽传药碗掷地之声。“别跟我提那个贱人！”紧接着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咳。
　　“老爷，您别生气了。杨姑娘前几天不是还在梦林当中救了你的命吗？”
　　“救我？你这个蠢妇人啊！她怎么会那么巧刚在梦林，又正好去救我呢？”
　　“难道老爷您不是被杨姑娘救的？”
　　“确实是她救的。但她本意不是救我，是杀我！”
　　“啊！她要杀你！”妇人大惊，转而为泣。
　　路振东将那日在梦林中的事，振振道来。不惟妇人惊惧的齿槽打颤，神慧亦是一阵恍惚。
　　四日前。梦林中。路振东负伤奔逃。忽见杨千笑从天而降。
　　“路大侠，别来无恙？”杨千笑冷冷的笑道。
　　“杨姑娘，快救我！”
　　“三娘听说，路大侠在精卫阁行刺神慧未果，在三圣寺再度失手。可有此事？”
　　“小人不才，有负三娘重托，还望姑娘搭救。”路振东跪倒在地。
　　“普济大师，可是你杀的？”
　　“是道通和尚指示在下，嫁祸于神慧。”
　　“愚蠢！你在精卫阁失手之后，为何不直接返回庸城？你胆敢自作主张前往三圣寺？”杨千笑柳眉倒竖，雪白的脸庞蒙上了一层阴霾。
　　“姑娘饶命！小人去三圣寺，正是奉了三娘之命啊！”
　　杨千笑心中一怔：难道是有人假传三娘令谕？三娘正是因为路振东擅自到三圣寺铸错才命我前来取他性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姑娘，望您念在小人多年服侍三娘的份上饶小人一命吧！”路振东痛哭流涕。
　　“我没有这等权力饶你。”杨千笑方要举掌，远望见神慧追至，更是咬定玉齿，绝将路振东一掌击死。
　　“姑娘饶命！”路振东大呼，“姑娘救我性命！”杨千笑并不理睬，一掌击来。“我知道黄梅遗物的下落！姑娘！”杨千笑才闻此言，眼光顿亮，翻手为钩，挑住路振东腋窝，纵身飞去，疾如箭矢。她见神慧罡气过盛，不能力敌，遂于脱身之暇，拨乱奇门，布下梨花之阵。
　　妇人泣道：“老爷，那个要杀你的三娘，是谁啊？”
　　“我也不知道。但据我所知江湖中至少有一半的人都直接或间接受她控制。”
　　“那老爷你不是死定了，就算杨姑娘不杀你，别人也会来杀你。”妇人已泣不成声。
　　“但是没有人敢杀我，因为只有我知道黄梅遗物的下落。哈哈……”路振东在疼痛之际强笑几声，那笑声如男人小便的声音。
　　“老爷，你刚才说的黄梅遗物，是什么东西？那东西真能保住你的性命？”妇人如同一艘盲船望见灯塔，暂止哀声问。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天下人都不知道黄梅遗物的下落，只要我说我知道，我又不吐露半个字，那就没有人敢杀我。而且黄梅遗物，就算天下人都不关心，她杨千笑也不能不关心。”路振东又是几声强笑。
　　“老爷，那你怎么还不愿意吃药啊？”
　　“我不吃药，就会有人来求我吃药！”
　　“真的吗？”妇人的声音缭绕如夜莺歌唱般温柔。
　　“哈哈……啊……”只听见屋内传出匕首入腹那沉闷的沙响。
　　
　　神慧一个倒翻飘上临近的墙头，蹲身离去。不消片刻，他已来到城南。犹记得与罗、杨两人在西城门分手时的情景：
　　“大师，我想与罗由小弟要先往家中知会一声，以备接迎之礼！大师先在城中四处游冶一般。如此可好？”
　　“那真是承蒙抬爱了。贵府怎么称呼？”
　　“城南杨宅。大师，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神慧知道自从在梦林遇见杨小双之后，她打的每一个算盘是什么。他当然知道杨小双的本意是到梨花阵取他性命，也知道杨小双想一路监视他到庸城，更知道杨小双想把他引入杨府一举拿获。神慧偏偏将计就计，直入虎穴，给她布置机关埋伏的机会。因为他知道当你为别人设圈套的同时，其实也是在给自己设圈套。
　　但此时神慧却迷茫了。因为在偌大的城南转了一遭，发现并没有什么杨府。而他又绝不相信杨小双那番话只是为了脱身。他预感到庸城将是一切谜团的转机，现在已经探听到一个“三娘”，如果不能跟进杨千笑，则线索又断。断线的风筝想要再寻回，茫茫如海底捞针。
　　
　　城南虽然没有杨宅，却有一座莫宅。当初诱骗罗由的莫大叔，坐定正堂，杨千笑坐在左席，罗由与杨小双则站在当地。
　　“小双，你私放罗公子的事，我就不提了。”莫大叔轻拂羊须道，“听你姐姐说，你把神慧引到庸城来了？”
　　“大叔，那和尚好生了得。我和罗由到梦林时他竟然骑着一只老虎安然逃出梨花阵。他迟早要来的。”小双语带娇气，那扭捏的矫情真能把钢铁熔化。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还不知道梨花阵困不住神慧大师吗？小妮子你可恶就可恶在告诉神慧咱们在杨府，累的我连夜把莫府的牌子给换上。”莫大叔长出了一口气，把嘴角的胡须吹的飘扬了起来。
　　“大叔，我想那和尚就算再厉害，也比不上大叔吧，何况还有姐姐和我做帮手。”小双凑到莫大叔身旁，两手抓住大叔的左臂，摇摇晃晃。
　　“罗少侠，那天的事，老朽实在失德。后来老朽也痛悔过良久，而今大敌临头，少侠理当速速离去，少侠离去切莫声张，恐神慧于少侠不利。若蒙少侠不弃，能与老朽等并肩作战，那更是感戴不尽。”
　　罗由心想，这一对叔侄的两张嘴颠倒黑白、信口雌黄的本领真是独步天下了。又暗暗觉得好笑：“前辈，晚辈到庸城来，是为了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南宗首徒神慧既然来了，我怎能失之交臂？但晚辈有一事不明，敢问前辈。”
　　“少侠但说无妨。”
　　“前辈做的到底是何等事业？”
　　“少侠想问的是，我为什么那天将你诱骗此处，夺你宝剑之事吧？小老儿三代祖居庸城，业以幻术助灭天下不良人。庸城鱼龙混杂，大奸大恶之人数不胜数。小老儿也就是为朝廷尽一份力，有生之年能除掉一个算一个吧。实不相瞒，那日少侠被投之井下，堆积着数十位江洋大盗的尸身骸骨，若非如此少侠恐怕被投之时已然摔死。”
　　罗由闻言大惊失色。心道：“这老儿尚说他人大奸大恶，他才是真正的大奸大恶。来日，我必手刃此贼，为江湖除害！”
　　莫大叔何等人物，早觉罗由心事。正色道：“少侠若于我不忿，那便动手吧。”
　　小双忙上前拦住：“大叔，且饶他性命。”而罗由见心事被知，已然握紧剑柄。
　　正当此时，门外滚进一仆：“杨小姐，莫老爷，那和尚……和尚……来了！”
　　
　　那凄白的月光下，神慧伫立在“莫宅”门前。其实根本不能看清“莫宅”二字，因为这座“莫宅”与别宅有个绝大的不同，就是门口未挂灯笼，想必是主人生怕别人看清自家的招牌。门前的地面白如秋霜，神慧扁长的倒影直打在“莫宅”的石阶上，左右两只石狮虚张暴口，竟不敢发声恫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