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你别哭泣

　　这天晚上，我推开刘金玉小屋的房门，轻轻走了进去。一铺小火炕，一张小木桌，炕上有一个小型炕琴，一个小被摞，叠得整整齐齐，用一块洁白的被单蒙着。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朴素得不能再朴素了。然而，也许就是这简单和朴素，每一回进来，都有一种特殊的感觉。使我心中油然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感动。有一本小说里说，如果一个男人真地十分爱一个女人，他一走进那个女人的屋子，即使那个女人不在家，他也仍然能嗅到和体味到那个女人身体上留下的气息和味道。而我现在一个人进入她的房间的时候，的确感觉到有一股温馨的气息扑面而来，像是她身上的某些东西，没有带走，还遗留在屋子里的每一处角落里，每一件衣物上，甚至于连空气里似乎都飘荡着她身上的一种特殊的气味。顿时感到身心迷醉，血流冲动，想要去拥抱什么，又想要去抓到什么。结果却没有能够拥抱的东西，也没有可以抓到的什么。可是我却看见炕琴底下露出来一个小本本的边边。我顺手抽了出来，却是一本作文本。
　　这是一本极普通的纸张很粗糙的中学生用的作文本。我随手翻开，第一页上的第一篇作文，是通常最容易见到的题目：我的理想。是中学语文老师最喜欢出的题目，我也不止一次叫学生作过这个题目。学生们的理想，五花八门，从科学家，工程师到领导，局长，银行行长到企业老板总裁演员歌星。无所不有。刘金玉的理想也跟大多数中学女生一样，她想当个医生，所不同的是她当医生的理由，是因为她的奶奶得了感冒咳嗽，到乡卫生院，没经过试敏，就打了很贵的一种头孢。不一会，老太太就感觉到不得劲儿。呼吸有些困难。去找大夫，大夫说没事，说这是青霉素类药的最新产品，不用试敏的，不少人都在卫生院里用过，没有一个出事的。可是又点了一会，老太太就开始抽搐，刘会计喊着跑着去找大夫，可是，今天大夫的一家亲戚结婚，他去坐席去了。护士赶紧拔下针管，叫人去找大夫，那位大夫又喝高了，正躺在长条凳子上呼呼大睡呢，怎么叫怎么推也弄不醒。等到要往县医院送的时候，老太太已经没有了呼吸。
　　而更可怕的是类似这样的事情，在我们那儿，发生了不止一次二次了。村子里的卫生所，不管你是什么病，先打一通消炎针，打好了，就算好了。打不好，你再上乡卫生院。再不好就上县医院。王家的二小，有一天放学叫野狗叫了一口，村卫生所打了一天吊瓶消炎，伤口越打越大发，又上乡卫生院。还是打头孢，不行，再往县医院送，可是已经晚了，二小就再也没有回来。那年才十三岁，小男孩特别仁义，只要放学路上看见刘金玉背着一大捆笤条，就一定会跑过来抢着背，说怎么说他也是个大老爷们，不能叫妇女干那么重的活儿。有人就逗他说是不是看上人家姑娘好看，看上人家了。二小就毫不掩饰地说，将来我要是能考上大学，我就娶金玉姐当媳妇。刘金玉写到这儿好象非常伤心，说：二小，你要是不出那事儿，一准能考上大学。 你跟我奶，都是叫那些庸医给害死的。姐将来要是能有机会考大学，姐一定要报考医学院，当个正儿八经的好医生，不叫我奶和你那样的事情再发生了。
　　在这篇作文里，刘金玉还说她的理想有二个，一个是当救死扶伤的医生，还有一个是想当个诗人。只是利用业余时间写诗，主要精力还是要放在当医生上，并说诗歌对于人们的心灵来说，也是一种良药，也能医治人们的创伤，是心里和精神上的创伤。因为诗歌能净化人的心灵，使人高尚纯洁善良。
　　第二篇作文是写我的父亲。刘金玉说她的亲生父亲死得早，她一点印象也没有。后来她跟着母亲到了刘会计家，刘会计的媳妇也是去年死的。刘会计对她们母女都很好。是一个本分的好人。后来妈妈也离开了她，养父又娶了一个女人，后妈也没有难为过她。养父也一直把她当成亲闰女待。后来父亲的工厂黄了，厂长圈走了厂里仅剩下的一点钱。工人们一分钱工资也开不到了，父亲因为是个很有名声的会计，就被县委办主任媳妇和小舅子合开的小煤矿请去管账。父亲当了一辈子会计，是远近闻名的好手。父亲非常珍惜这份工作。起早贪黑地做，早来晚走，没有星期天礼拜日。见了老板，离大老远就点头哈腰问好，老板叫干什么就干什么，可就是不干做假账的事儿。父亲说那是犯法的事，咱千万可不敢做。父亲多怕丢掉这份工作呀！每年过年过节，都要拎着礼物上老板和他的姐姐家去感谢人家。那一脸的媚笑，和点头哈腰的样子，看了真叫人揪心。我不能再念书了，父亲眼看就要往六十岁上走的人了，还没黑没白地干，一到了下黑躺到炕上，就听见父亲没完没了的咳嗽。继母又成天唠叨钱不够花，家里一点没有底，将来弟弟上大学上哪去弄那么多学费？我只盼着毕了业能找个挣钱多的工作，替父亲分担一点担子，让他养养身体，由我来供弟弟上大学。
　　看着看着我看不下去了，不知什么时候，眼眶竟湿漉漉的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一个乡下的小女孩，最大的愿望不过就是替老父亲分担点责任，想挣钱供弟弟上大学，而且是要凭自己的劳动和工作，可是就是这样的最基本的愿望也不能正常地实现。不仅无情地被权势者全部埋葬，而且还被不公正的法律逼到只能以出卖内体来挽救父亲的惨境。
　　我在省城中学里教了十来年书，家庭贫困的学生也有的是，可是却没有一个学生像刘金玉这样。小小年纪就背负上这么沉重的物质和精神重负。一个十七八岁正值烂漫青春年华的中学生，竟连几篇练习写作的作文都写得这么现实和沉重，真实而自然地流露着对凄苦人生和社会现实的失望和无奈，真是令人不寒而栗。
　　然而，我再往下翻看的时候，我却更加惊讶，因为看了上面的二篇作文，我以为这个小中学生一定过着极其悲观和沮丧的日子，没有欢乐没有向往没有幻想没有憧憬，可是当我看见了下面那几首小诗的时候，我感觉到，在这个小女孩的内心深处，还是有着一片美丽神圣的殿堂，那里有鲜花草地小溪，翠绿的山峦飘动的白云，啁啾的鸟雀，阳光像花儿一样绽放，风儿像清泉一样流淌。
　　这一首诗叫《春的魅力》：
　　清晨冉冉升起的晨曦，裹着甜甜的雾气。
　　轻轻地抚摸着雪白的云彩，柔柔地亲吻着绿茵茵的土地。
　　给人间带来美丽的希望，给万物带来勃勃的生机。
　　于是摇曳的枝头挂满翠绿，于是醒来的花朵绽放美丽。
　　是什么点亮了干涩的眼睛？是什么唤醒了沉迷的自己？
　　是什么诱惑着希望的回归？是什么引领着理想的步履？
　　是春的神奇，是春的鼓励，是春的呼唤，是春的魅力。
　　还有一首叫《你别哭泣》：
　　上一次你哭的时候，泪珠儿闪动着晶莹的苦涩，黑黑的眉毛却像弯弯的月牙，跳动着心的颤栗。
　　可是你的脸上却依旧是那二个浅浅的小酒窝，一边隐现着悲凄的无奈，一边还残留着着春的美丽。
　　别哭，别哭，你看你黑黑亮亮的眼睛，一哭就蒙上了一层湿漉漉的雾气，连你的心都被阴暗笼罩，一下子就消逝了你的美丽。
　　别哭，别哭，你看小草，小草被千百次践踏，腰弯了，背拆了，车轮过后，又挺起胸膛，笑迎春风，比先前更多了几分潇洒，几分高贵，几分不屈不挠，几分婀娜和绚丽。
　　别哭，别哭，别叫哭声惊扰了那一串串梦的美好，梦的涟漪-----
　　我不知道这些诗是刘金玉自己写的，还是从哪儿抄来的。但是，我却能从这些诗句中，窥见到一个十几岁中学生那种天真烂漫的憧憬，和那颗被生活早早催熟了的心，深深隐藏着的一种时隐时现的苦涩和无奈。
　　下面的几页作文纸上，竟然满满地抄录着《红楼梦》里的诗词，其中一页是《秋爽斋偶结海棠社》里探春宝钗黛玉几个人咏白海棠的三首诗，看来是刘金玉很为喜欢的：
　　斜阳寒草带重门，苔翠盈铺雨后盆。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骨易销魂。芳心一点娇无力，倩影三更月有痕。莫道稿仙能羽化，多情伴我咏黄昏。——贾探春。
　　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欲偿白帝宜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薛宝钗。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泪痕。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林黛玉。
　　我反复地默念着“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二句，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个淡淡盈盈的身影，第一眼看见，并不会感到有一目耀眼的亮丽，淡淡的笑容，盈盈的脚步，似乎只是一闪而逝。可是当她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你的面前，当你几乎是无意识地却又回想起了那个淡淡的面容和那娇小的身影，你却总似意犹未尽，眼前总会自觉不自觉地又浮现出那个身影。甚至于在你的梦境中也会反复不断的出现那个并没有给你留下太多印象的面影。而且越是天长日久，你就越是不能摆脱自觉不自觉地回忆和想念。
　　“愁多焉得玉无痕”是呀，本来应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一个有着向往和理想的纯洁青春，却在她不该承担的年龄承担了不公正的命运压给她的重负。焉能不愁多如缕？焉能避洁玉无痕？
　　“冤屈默默同谁诉，秋闺怨女拭泪痕”。不正是一个无依无助少女的悲凉写照吗？
　　那一本薄薄的作文本，纸张本来就很粗糙，又加上风吹日晒，纸页已经发黄，里面的一些文字，也有的已经模糊不清。一颗天真少女的童心，早已被岁月尘封。可是再厚重的岁月，能尘封住历史和记忆，能尘封住希望和美好，黑暗和阴霾，却尘封不住追求的不屈和憧憬的执着。我轻轻合上这本我从来没见过也从来没想过会有的作文本。却合不上我激跳的心。如果说我一直为刘金玉的朴素纯真的美丽所痴迷，为其性感迷人的肌肤所迷醉，那么当我第一次窥见到一个被社会无情指谪和唾弃的女人的真正的心灵的时候，我真正地被震撼和征服了。因为自从我知道了刘金玉竟然同我一样也酷爱文学，正在自学大专自考课程，就更有了一种天然的亲切感。就更想找机会多接触了。而到看见了这些诗词，更有了一种心有灵犀的特殊感觉。我虽然不能说刘金玉有多么高的写作水平，但是就凭她抄录的这几首诗词，也足可以看出她对诗词的热爱和相当的基础。更叫我感动的是流露其中的那种情感情调，引起了我的极大共鸣，也是我内心深处常常自觉不自觉流动着的一种莫名的情感。
　　可是，我却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了那天晚上那个没有星星和月亮的夜晚，刘金玉突然钻进我的被衾，光光的身子紧紧贴住我的裸身，似梦非梦的那些情景-----却和现在看到的这一切，似乎有点格格不入。因为当时的那些情景，丝毫不亚于陆小美，甚至于有过之而无不及。或者换句话说，比陆小美还陆小美。当然，这是事后我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时，所不自觉地做出的比较。然而，刘金玉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同陆小美同日而语，尽管她靠卖身救父，已被人们所不齿。但是无情的事实却是，陆小美之当今时髦时尚的女郎们，就其性开放和性乱放而言，绝对是最最超前最最时尚的最最前卫的，非一般女人所能相提并论者。况且，刘金玉也绝非陆小美那样的性格那样的思想境界。我越来越怀疑那天晚上，到底是不是刘金玉。如果不是刘金玉，那又会是谁呢？抑或完全是一场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