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8撬开铁门上的锁 019打工者的人生权利

　　
　　018撬开铁门上的锁
　　
　　这不仅仅是撬开一把锁，打开一扇门，而是打开了进入自尊、自爱、自信、自由的坦途；一条正义、正直、正气的坦途；一条光辉灿烂、光芒四射、光彩夺目的光明行!某些社会现象往往吞没了个性，磨平了棱角，制造着平庸，掩饰着罪恶，粉饰着太平，希冀复制僵化的思想，扼杀冒险的元素，用浅薄的滑稽来替代深沉的幽默，用过时的知识去冒充伟大的智慧，用一把巨大的生锈的贴上崇高、伟大的标签的锁，去锁住真实，锁住创造，锁住热情，锁住灵气，锁住敏锐，锁住清醒，锁住胆识……
　　
　　傍晚时分，毛毛细雨纷飞。吃过晚饭可以不上夜班了，人们写信啦，看武侠言情侦探小说啦，打扑克啦，侃大山啦，各忙各的。一群小伙子撑着雨伞，吆五喝六地朝大院门口走去。“妈的，谁又把大铁门锁上了，才几点钟?”
　　“都回去好好休息，没见过你们稍有空就火烧屁眼地乱蹦乱跳。”丛树仁紧锁着眉毛出现在大家的眼前。
　　“丛老板，我们没有自由吗?这上班锁下班锁的……”瘦猴子嗫嚅地说，小雨打湿了他尖瘦蜡黄的脸。外号叫“樟脑丸”的矮胖子也在一旁发着牢骚。
　　“出来卖苦力的穷讲究个屁!不愿当牲口的可以回老家，整天抱着婆娘爱干嘛干嘛!”丛树仁轻蔑地说。
　　“好好好，回去睡大觉，睡大觉，做了个娶媳妇的美梦，搂着梦中美女，扒光她的衣裳打炮……”瘦猴子怏怏地往屋里走，“呸，连狗都不如了！”“樟脑丸”也咕哝着。
　　丛山说：“是啊，狗都能自由自在地从狗洞里爬进爬出，没人会锁住狗洞门的。树仁，你应该向郑厂长说说，取消这把大锁。”
　　“我说过，不行呀!”丛树仁只给丛山好脸色看，晓得丛山早晚是个人物，光从他的面相来看，就不是一般人的命。
　　“你再去说一遍，你就代表我们所有的打工者郑重其事地去说：我们是人!不是牲口，不是机器!假如明天再这样上班锁，下班锁的，可别怪我们不客气!”
　　“好好，我去说，山子，你千万别当冲头货，拜托，拜托!”丛树仁双手抱拳作揖，急急忙忙地向大铁门走去。可是走到门口，又折了回来：“连我也出不去了，钥匙在‘长脚’手里嘛。”“长脚”是厂部的保安。
　　“这好办，”丛山走到铁门前，“来，我给你搭个肩桩，你踏在我的背上，翻过去就是了。”……
　　身后传来瘦猴子的干嚎声：“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哇!往前走，莫回头……”“樟脑丸”也跟着吼叫起来。他俩像狼嚎，似狗叫，通过这五音不全的嚎叫，把肚子里的一般怨气一股脑儿地发泄出去。
　　几道闪电，把大院的杂乱、大院的污秽在一刹那间都暴露了出来。急骤的雨声“哗哗”地响着，像是在发什么警告似的……“长脚”把丛树仁送了回来，但是“长脚”走时，仍把大门锁了起来。“哐啷”一声响，铁门就像牢门一样又紧闭起来。
　　“山子，不行，郑厂长说了，上班锁门，下班锁门是厂里刚定下的厂规，是为了本地人和外地人大家都安全，谁也不许破这个厂规，哪个敢乱来，开除!”丛树仁不无忧虑地说。
　　“好吧，话已说到这个份上，那么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怎么，你要砸门撬锁?这可不能乱来的，出来找一份工作不容易啊，我是为你好。还是那句老话：‘小不忍则乱大谋’!”
　　“树仁，一个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找份工作是不容易，但是一天干十二小时，才挣二十四块钱，妈的，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廉价的劳动力吗?”
　　“有啊!”丛树仁说，“打工仔再苦，还有几个子儿带回家，可是在咱贫困山区的农民更苦啊!不然，怎么会形成这么一股越来越大的民工潮呢?所以，我们还是要让让他们本地人，我真的是为你好啊!”
　　“你的话有一定的道理，但你是我们打工仔的老板，我们干好了，你可以抽百分之五的提成。所以，你希望我们能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卖苦力，最好不要闹事。因为，如果你得罪了郑厂长，明年就不要你带班了，你就只能重起炉灶，对吧?所以，你权衡下来，光要我们忍忍忍!光要我们作出让步，希望有个平平安安的局面。我们打工仔用苦力，用汗水，甚至不惜抛弃自由，抛弃尊严，抛弃人格，去换每小时两块钱的报酬，这样的工作、这样的生存环境我不要也罢!所以，我已经作好最坏的打算，咱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丛树仁敬佩眼前的硬汉，这就是咱山里汉子的血性啊!是的，你惹急了他也决没有好果子吃!天要下雨娘要嫁，随他娘的!天塌下来由高个子顶着呢。但是，他又不放心地对丛山说：“你还是要体谅大哥我的苦衷，我树仁今天混成这么一个小小的工头也不容易，我是穷怕了，苦怕了。我不要什么自由、人格、尊严，我只要钱，在这个世界上，既要脸面又能拿到钱的好事儿还轮不上我。所以，我要保住现在这个安稳的地位。假如你一定不肯听从我的劝告，我也没办法，但是你一人做事一人当，千万不要连累别人，好吗?”
　　“树仁，我明白你的难处，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第二天早晨，雨小了，风小了。人们吃过早饭后，眼睁睁地瞅着那大铁门还没有开。
　　瘦猴子撇撇嘴，说：“难受吧，外面的世界多精彩……”
　　樟脑丸接腔道：“外面的世界很无奈。”
　　瘦猴子和樟脑丸后来走上了抢劫的犯罪道路，还给丛山带来了巨大的灾难，这是丛山意料不到的。
　　当然，中国农民绝大多数是很善良的，本分的。这可以称为他们在几千年来在艰难困苦的环境中得以生存的重要资本。贫穷，使得他们离乡背井。而在这不属于他们的另一个天地里，这群外来的农民工们只能变得更加善良，更加本分。否则，他们何以生存下去?在贫困和耻辱中，他们可能是麻木了，惟有在吃喝拉撒睡和劳作的蠕动中，才能感受到生命的气息的轻轻挥洒。而丛山可以算作是这群人中的“另类”吧。
　　他在麻木中惊醒，在耻辱中自省：我们还是人吗?我们还有人生的自由吗?我们还有人格的尊严吗?我们对生活一点儿也不挑剔，不是不想挑剔，而是没有挑剔的资本；我们在生活中没有自豪感，不是不想自豪，而是没法自豪。但是，我们不盲不聋不痴不愚，我们能这样无觉无明自生自灭吗?我们仍有体温。那体温虽无形无质，但那是体现生命的力量尚存，生命的火焰未灭，生命的灵气闪动!
　　想到这些，丛山的双眼有点儿湿润，他愤愤地吐出一股不平之气，从床底下摸出一把钢扳手，在手里掂了掂份量。
　　瘦猴子惊乍乍地问：“你干嘛，要去砸锁?”
　　樟脑丸也瞪大了眼乌珠：“你不怕开除?”
　　丛山攥紧了钢扳手，径直朝院子里走去。瘦猴子扒在门洞里探出半个脑袋，眼瞅着丛山宽厚的背影嘀咕道：“真的干上了，这小子就是出头鸟!”丛山摸了摸冰凉的大锁，正在仔细想用什么办法解决它，各个窗户里射出复杂的眼光，瘦猴子趴在门边，紧张得大气不敢喘，眼睛瞪得如铜铃：“干上了，真他妈的有种!”
　　“喂，丛山，铁将军把关哩，咱成了犯人啦!”樟螂丸向他挥挥手。
　　丛山朝几个窗洞和半开的房门笑了笑，然后掏出袖在手里的钢扳手拧开钳口叉住大铁锁的颈把上，找到支撑点，双手攥紧扳手把，双脚点地，整个身子猛地往下一挫，钢扳手连同整个大铁门忽闪忽闪地打了个哆嗦，似乎铁门也往下挫了一下，可那锁却稳稳当当地仍锁在门鼻上。丛山撬了几下都因扳手支撑点滑窝儿使不上劲道，一时头上冒出了热汗。他像孤独的夜行人走在黑夜里，前面是瘴气弥漫的深山峡谷，深潭绝壁，已经迈出了第一步，就不能回头!他的性格决定了他侠义的人生!悲壮的人生!
　　丛山抡圆了钢扳手，准备了最后的一搏——对准大铁锁就要狠命地砸下去的当儿，他的眼前闪烁起两颗明亮的星星，哦!那不是星星，是两颗贮满水银似的眼睛!“我来帮你!”那女孩的声音不高，但很清脆，她不由分说地抓住那钢扳手。
　　“六凤!”丛山感激地望了一眼和自己在一个晒坯组的女孩，重新把钢扳手叉进锁颈上，英六凤灵巧的纤手抓住钢扳手的钳嘴，用力地压着锁颈，不让钳嘴脱落。丛山顺势狠命地往下一撬，那锁颈骨无声地脱落锁身，终于身首分离啦!丛山收拾好钢扳手和撬坏的大铁锁，英六凤兴奋地打开铁门，仿佛天地间顿时打开了一道光明灿烂通向天际的坦途。
　　这不仅仅是勇敢，这里还有无私；这不仅仅需要胆量，这里还需要奉献。这不仅仅是撬开一把锁，打开一扇门，而是打开了进入自尊、自爱、自信、自由的坦途；一条正义、正直、正气的坦途；一条光辉灿烂、光芒四射、光彩夺目的光明行!某些社会现象往往吞没了个性，磨平了棱角，制造着平庸，掩饰着罪恶，粉饰着太平，希冀复制僵化的思想，扼杀冒险的元素，用浅薄的滑稽来替代深沉的幽默，用过时的知识去冒充伟大的智慧，用一把巨大的生锈的贴上崇高、伟大的标签的锁，去锁住真实，锁住创造，锁住热情，锁住灵气，锁住敏锐，锁住清醒，锁住胆识……你敢于打开这扇门，撬开那把锁吗?那么，你的麻烦来了；你敢于一直这么干下去吗?那么，你的麻烦就会源源不断地扑进你的怀里，像皮鞭一下又一下不断地揍打你的皮肉，让你有永无止休的伤痛……丛山愤愤不平地想。
　　
　　019打工者的人生权利
　　
　　请别忘了，我们打工者虽然贫穷，但我们懂得，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不论是在社会主义社会还是在资本主义的国度里，法律都不允许任何人侵犯别人应享有的人生权利！
　　
　　如丛山预计的那样，他的麻烦真的来了，他一个人要面对十几个社会地位统统优越于他的人。仅从表面现象来看，从服饰，从眼神，从脸面的健康程度，他们统统比丛山有优越感。更不要说那种深层次的根深蒂固的地域观念、财富观念、等级观念……他们占了绝对的上风。
　　厂长、副厂长、各车间主任，还有蜷缩在屋角落里的惊惶不安的丛树仁……他们组成一个“审判团”，要对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每小时挣两块钱的廉价得不能再廉价的打工仔，进行一次高压式的“审判”!
　　国有国法，厂有厂规，每个社会集团都有它固有的章法，固有的生存技巧，固有的统治机器，在维持着它的存在和发展，往往是最有权力的手在操纵着统治机器的总开关，谁要用血肉之躯去阻挡这部正在飞旋的机器，要让它停下来的话，那么对不起，你付出的代价未免就太惨重啦!“是谁叫你撬锁的?”这第一个问题就能把你这打工仔、穷小子逼进了死胡同，然后在入口处堵上，你就进退不得，只有挨打的份了。
　　丛山环视了四周一眼，他的眼睛是温和的，无邪的，天真的，坦荡的，纯正的。“这主意是我一个人想出来的，这钢扳手是我自个儿的，撬锁也是我一个人干的。”回答得很干脆。
　　丛树仁的一颗几乎快提到喉咙口的心，终于回复到原来的位置，脸色恢复了平静：“这小子不赖，还蛮有侠义之心的。”
　　郑厂长喝了一口龙井茶，对这个回答还是比较满意的。本来嘛，你只是一名打工仔，穷苦力，懂得什么天高地厚?只是为了出入方便而逞一时之勇，鼓一时之气，露一时之血性罢了。现在态度这么好，接下去让他口头上认个错，然后用早就准备好的新锁，叫他自己重新挂上，并保证以后不再撬锁，就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这是他作为一厂之长保持安定团结大好局面的最佳结局。这样既可显示自己是个忠厚长者，又可显示自己有领导手腕，于柔中显钢，于钢中显柔，钢柔并济，不露山，不显水，顷刻之间摆平一切。对这样诚实单纯帅气的年轻人何必大动干戈呢?这么一想，他就更加轻松了。他亲自把一杯泡好的上等龙井茶端给丛山喝，并示意他坐下，甚至用厚实的手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丛山喝了一口茶说：“郑厂长，看得出来你是个讲道理的好领导。‘以理服人’是中国的一句古训，对吗?”
　　“是是是。”郑厂长不能否认。
　　“那好，我就讲讲我撬锁的道理——每天上下班才各开一次大铁门，试问，这样一来我们的生活方便吗?锁大铁门能锁住我们打工者的心吗?厂部加强治安管理就依靠这把大铁锁吗?你们有没有考虑到我们打工者是人，是有血有肉有灵魂的人，而不是无生命的家什器物，不是奴隶不是囚犯不是你们买来的牲口，更不是你们车间里想开就开想关就关的机器。在这朗朗乾坤，只有囚犯只有牲口才能被关起来。各位领导，请你们把手放在心口上，问问自己的良心，锁大门限制打工者的人生自由这种做法对吗?假如换位思考一下，我是领导，你们是打工者，我把你们锁起来，你们愿意吗，显然也是不愿意的，对吧?请别忘了，我们打工者虽然贫穷，但我们懂得，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不论是在社会主义社会还是在资本主义的国度里，法律都不允许任何人侵犯别人应享有的人生权利！我相信，各位领导都是讲理讲法讲情的，对吗?”
　　郑厂长倒抽了一口凉气，他很想说：“丛山，树仁和我说过你是个才子，果然说出话来滴水不漏。其实，今天我们厂方就是想和你交换一下意见的，也就是说，在加强管理这个问题上必须发扬民主，要听听民工兄弟的意见和建议，现在，我郑重地告诉你，从今天起取消上锁的管理方法。谢谢你，丛山兄弟。”但是，如果这样一说，他这个厂长以后还有什么威严呢?他还怎么管理这上百号人?老板还能让打工仔牵着鼻子走?
　　“好，好小子，果然能说会道。不过，我一向不喜欢啰唆，我只想讲一句话：现在，我把锁交到你手里，你去重新把大门锁上，否则，你马上到财务科去结账走路，事情就这么简单!”
　　这当儿，办公室门口响起一阵歌声，那是从一个录音机里放出来的：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久违了，庄严的能使人的热血沸腾的《国际歌》声。丛山转过身，打开了大门。大门口，只见英六凤手里拎着那只播放《国际歌》的录音机，在她的身后，是上百个衣衫褴褛的打工者。天上降下毛毛细雨，每个人的身上都湿透了。显然，他们已经来了多时了。大家没有发出一丁点的声响，惟有那嘹亮的《国际歌》声在激荡、激荡……
　　丛山想：一个生命的出生，也就是一个世界的出生。而面前众多的生命，就是众多的世界!可是这样的世界却往往沉默着，当你们一盘散沙时往往被忽略不计。然而当你们抱成一团时，即使沉默着，也显示了一种巨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