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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征途(二)

作品名称:月光浴      作者:徐夜叔      发布时间:2016-06-12 08:54:54      字数:3327

  回头之意当然没有,我继续如敬业的深海潜水员一样缓慢下沉。他们也不必在晚宴时就事论事讨论起我,像是我根本不在意似得。事实上我没赴宴,而是在走楼梯。就是现在。楼上的脚步声还未断,楼下的脚步声已迫不及待地传来。我竖起耳朵倾听,是“咚咚”“咚咚”的沉闷脚步,但频率极快,似是在进行逃亡,且走走停停,像是蹒跚的老人或是受了伤的不幸者。他同样传达了讯号:不要再向下,会有不得了的恐怖事情发生!
  我或者他们顿时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两位善意的人传达出来相悖的讯息,只能说明其中某个人撒了谎。而善意的指令都经由我的脑电波传送,荒唐之处就好比我的左脑和右脑其中之一成了背叛者。
  手心开始沁出了汗,心脏跳动的声音急速而轻浮,似是将要加快我死亡的进程。我察觉到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将是我微不足道的人生中的最危难最不可逆转的时刻,在失乐园和地狱以及“多米诺”图书馆的遭遇与之一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若真要让我不遗余力地去刻画它,描述它,并且加以诠释,那么请闭上眼想象一下:一位有着深海恐惧症的人孤零零被扔在马里亚纳海沟的最深处是何感觉。我诚实至此,现如今的我伫立在这一楼层中,对所有恐怖片的主角抱有同病相怜之感。但话说回来,对这安排我也会赞赏有加,因为我疑惑。
  楼上的脚步愈发清晰,甚至有呼呼的风声掠过我空洞的身躯;楼下的脚步更是杂乱无章,但业已有种千钧一发的感觉。
  此情此景,我再次翻开《成语词典》。对于答案的希冀甚至超出我对于求生的渴求。但这次《成语词典》秉持了沉默是金的原则,他缄口不言。
  声控灯灭了。如凝固的胶状物一般的黑暗扑面而来,带着些硫磺和血腥味刺入我的肌肤,冰冷刺骨的最深处却是发烫般的针锥感。黑暗与楼上的脚步和楼下的脚步狼狈为奸,如同阎王和文青一样干起了见不得人的勾当。二人的脚步开始变得默契十足,如雨点般密集起来,似乎我是一件让人炙手可热的大奖,而他们二人之间龌龊的竞技也与吹黑哨的黑暗密不可分。
  我的脑海中倏然冒出蓝桥的一句话:必要时,请你谁也不要相信。她未明确指出给予我圆的答案的人就是忘川,而忘川的信也模棱两可,不能排除忘川对我的欺骗甚至引导我走向毁灭,但也不能排除这条路就是通往灯塔的唯一希望。
  会不会是看似人畜无害的《成语词典》害了我呢?
  下一刻,我已做了决定,就像捡起扎人的酒瓶碎片一样洋洋得意。一直对我随意生杀予夺的存在所头痛的并非我一直以来所具备的不寻常的幸运,而是我能在千钧一发之际对自身行为进行颠覆式的试探,在他们将要认为成功之时做出他们已经成功的错觉,并在错觉发生之时做出让他们百思不得其解的选择。
  简而言之,我翻越栏杆,跳入了楼梯井。
  跳下的那一刻,我真真切切意识到这并非表象上单纯的楼梯井,而是如马里亚纳海沟最深部的缝隙一样,藏着吞食黑暗的猛兽。
  楼梯井很宽敞,并未有磕磕碰碰的情况出现。在我跳下的一瞬间,所有楼层的灯光愤怒地全部亮起。
  我往上看去,一层层亮着灯的楼梯在我眼中逐渐缩小,变狭窄;往下看去,黑暗在我坠落到身边时退位让贤给光明,我坠到哪一层,哪一层的灯光便打开。这看似人性化的服务却隐藏着重重杀机——我并不能准确地判断身后还有几层楼梯——以及无法判断我还剩几秒的生命。
  毛骨悚然之处在于,每一层的楼梯中,都有一个“我”木然地在走着。“我”时而张望,时而沉思,时而发出不成韵律的歌声。我很想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诉“我”:喂喂,别做那些无用功了,很滑稽,不是吗?
  但喉咙无论如何也打不开。闸门已被上锁。
  我放弃了抵抗,把一切交给圆。如果这就是我慢慢缩小成一个点并与圆心融为一体的道路的话,那么我便欣然接受之。或我把一切托付给规律,若果这是规律给遵守规律的人所带来的理所当然的规律结局的话,无论悲或喜,我都该为之付出代价,信仰所带来的灾难便由信徒承担,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生的念头放弃后,竟有仿若置身于银河系边缘的游离感,简而言之,是一种可当之无愧可称之为纯粹的自由赎走了我的躯壳,且堂堂正正,丝毫不耍奸弄滑。浑身上下的肌肉开始变得松弛,紧张的身躯渐渐舒展开,眼睛也安然地阖上,拳头不再紧握,心脏也开始老实起来。
  我确信(甚至坚信)最后是会狠狠地疼一下的。听起来似乎是悲伤地不得了的大事,但在我看来简直如进错了KTV的房间并唱一首五音不全的歌一般可笑。能在人生最后关头,体验到极致的痛,不如说是对生命的崇拜,对成为人——这件荒唐事——的有力嘲讽,更是对自己的生死艺术画上圆满句号。
  所以我内心在隐隐期盼,对自身将要承受的痛进行荒原行走式的陈旧幻想。所以当我的身体“着陆”之时,我的思想还在失重状态下继续下降,等察觉到后,不由大失所望。
  我睁开眼,灯光已如米粒般在很远处闪烁,如同深海鮟鱇鱼的会发光的鳍棘。
  不知是沁出了汗还是地面的原因,后背湿漉漉的,当然也不排除是血迹。但不痛。握了握手中的《成语词典》,心中稍稍安定,关于它的临阵脱逃或刻意欺瞒,我只字未提。事实上——世界只剩一个好人和一个坏人时,便无所谓好与坏、善与恶的界限了。
  而《成语词典》显然还没彻底开窍。
  认真检视身体,发觉浑身上下无论活动什么部位都有异乎寻常的敏感的痛楚,但痛楚又时有时无,古灵精怪让我完全没有去发牢骚埋怨一通的意思,就连发出“哎呦”的痛苦呻吟也大大不忍心。我用《成语词典》敲打地面,发出“砰砰”的声响,又用手摸了摸,触感潮湿冰冷,似是坚硬的水泥地面。
  完全摸不着头脑。若说这个真实存在的“伊甸园”与其他世界有着不可分剥的共存性,那么物理定律应当是可掌握这里的人的生杀大权的,重力当然会作为一号杀手亮相。但他竟心存怜悯放过了我,不然从几百米的高空中落到水泥地上基本无生还可能——事实上是绝对。
  我在原地站起身子,莫如说是怀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开始活动身子。谁知刚一活动,隐隐约约不可捉摸的痛楚就如被惊吓的松鼠一般逃匿无踪,由于紧张引起的消沉疲惫感也大大减退。我不由地茫然伫立着,像极了做错事本应受罚的孩子,因种种原因未能受到惩罚从而产生堪比坠崖的落差感和恍惚感。这种感觉也同孤身一人被放置在不知开关何时会打开的微波炉中极其神似。
  不久后,我开始环顾四周。依照头顶楼梯那米粒般的光亮为参照物,我开始进行前、后、左、右四个方向的简单探索。右手紧握《成语词典》,作随时进攻的姿态,脑海中也在不断计算着自己的步子。左手则朝着黑暗的深处摸索着,希望能碰到类似于墙壁或类似于开关的东西。
  左,一百一十二步时不见光亮,无收获。
  右,九十七步时不见光亮,似乎听到了有人剧烈呕吐的声音。
  前,一百三十四步时不见光亮,地面由平坦变为坑坑洼洼。
  后,八十四步时头顶光亮变为绿色,地面出现水。
  毫无头绪,选择题再次降临。以常理度之,向左走是最安全的选择,但其过分的安全反而给我以强烈的危机感,恰如河溪中安静的鱼饵,有经验的老鱼们是会迂回观察,再进行决断。反观其他三条路,向右走有剧烈呕吐的声音,那种呕吐用“剧烈”形容未免大掉身价,应用“恐怖”才合乎身份。这种呕吐的声音让我有一种不忍想象的感觉,与嚼碎了蝎子、蜈蚣、蜘蛛、蚯蚓的身体而留下黏糊糊的液体流进了胃里的感觉一般,毫无二致。我赶忙摒弃这丰富的想象力,蝎子蜈蚣也好,蜈蚣蚯蚓也好,统统滚到我看不到的地方罢!
  如此念头一出,向右自然行不通。
  我转身向后看,与我所处此地的黑暗如孪生双子般一起呼吸着。在那里,我感受到了无法抗拒的潮湿阴冷,就像行走在南方的房间里的除湿器中一样。且地上的水会逐前加深,如我所料没错,向后走应该是一个长到人类难以想象的长坡,长坡的左右宽不过两米,一股脑儿用青石垒砌,布满了苔藓。走在其中有行走在古墓甬道的错落感。而长坡尽头的水深处的水压势必可以达到挤爆人类头颅的程度,其中或许藏匿着尼斯湖水怪或喀纳斯水怪,有欧肯那根水怪也不用大惊小怪,或许这正是它们温暖的巢穴。
  我在踯躅着究竟是向左走还是向前走,究其本质或尽头或许无甚差别,便如同在两枚一模一样的硬币中间做出可能会颠覆世界的选择一般。平心而论,我的忍耐力是有限度的,而如今这种限度恰恰正以极快的速度在收缩。
  我不再犹疑不决,朝着正前方迈开大步走去。
  文明,你只消前进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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