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烂漫者（上）

　　青春，是一场没有定数的幻灭
　　它就像那上帝的黑屋
　　里边并排坐着十二个挣扎的小人
　　他们各自经历了一些事
　　婚姻、旅行、葬礼、谋杀……
　　究竟何时，他们才能不假思索地讲起？
　　又是何时，他们才能云淡风轻地忘记？
　　
　　第01章烂漫者
　　“凡事都不可亏欠人，惟有彼此相爱，要常以为亏欠。因为爱人的就完全了律法。”
　　——圣经/罗13:8
　　
　　爱情，就像飞翔着的蒲公英，最终会在何处落地生根，从来都是说不准的。
　　正如林恩拓一样，用那小半辈子去诠释爱，可到头来，真正意义上的初恋是一个人，跟他步入婚姻殿堂的又是另一个人。爱他爱得热烈的是一个人，自己心心念念最放不下的又是另一个人。
　　总是会有那么多的遗憾，正如林恩拓那颓废轻狂的小半辈子一样。
　　
　　1
　　每个人的毕业季都离不开凤凰花，林恩拓的也不例外。
　　2012年，那是被预言为“世界末日”的一年，学校里的凤凰花开得格外烂漫，像是一丛丛示威者铺天盖地而来，不到几个月就攻占了整个校园，即使躲在宿舍最角落，也能嗅到那扑鼻而来的芬芳。
　　由于对花粉过敏，所以像在这样的季节，即使穿上毕业礼服的那一刻，脸上表情也是扭曲的，更何况直到全部人散场，林恩拓心中记挂的那个她也没有到来。
　　他在想，也许对方永远也赶不上了，也许对方再也不会出现在那本毕业相册里。
　　拍完照，林恩拓走在荷花池边，池子里的荷花也都枯萎了，只剩下一个个丑陋的莲蓬，和他此时的脸一样痛苦而扭曲地架空在水面上。由于不忍细看，于是他抬眼望向另一边，图书馆门口，目所能及的每个人都在散场，或者，是走在散场的边缘。
　　大学四年，仿佛弹指一挥间的事，有些人错过了也就过了，往昔的脚步停不下来，甚至听不见一丝回音！
　　独自坐在摩天大楼顶层的办公室里，此时的林恩拓两眼放空，也许是太久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了，眼眸里布满了血丝，怎么也提不起精神。
　　和大多数搞创意的年轻人一样，他还不到30岁就长了不少白发，脑子里装了太多新奇诙谐的想法。你绝对想象不到，毕业后的林恩拓和他现任妻子是在怎样的情境下相遇的，那时的他正可笑地躺在一张病床上，被一群哥们围着，手上挂着点滴，而林熙然作为一名从其他科室过来探班的护士，心底里却在盘算着给他这位老同学寻思一个对象……
　　王静宇此时很体贴地端进来一杯咖啡，并示意林恩拓时间快到了。王静宇是他的秘书，后者耷拉下头看了看表，下午三点二十八分，今天是惯例开周会的日子，于是他站了起来，准备往隔壁的会议室走去。
　　“头儿？”
　　“什么事？”
　　林恩拓转过身，像突然意识到什么，这时他看见王秘书正拿着自己的一摞文件向他走来，然后把它们递给他。
　　“另一个主管办公室还一直空着呢？”王秘书示意。
　　“知道了，等有合适的人选，我会第一时间报备给人事部的。”
　　说完，林恩拓接过文件夹，深吸了一口气，往会议室走去。
　　
　　2
　　上大学的四年时光，林恩拓学的是广告设计。而他的那个“她”，名叫方蓉蓉，是当时班里边为数不多的将专业课学得很好的女生之一。
　　如果说高中时的班级是一个共同奋斗的“男女混合体”，那么上了大学后的他们就是男女两大“派系”，派系之间又按照宿舍分为若干“阵营”。上课时，大家就按阵营坐着，从刚进大学的第一天，这样的优良传统便已经形成。
　　还记得刚来报到那天，林恩拓和半调还有其他几个舍友刚刚把行李搬上宿舍，就被要求全部人按照班级为单位，在教学楼的二楼某间课室里集合，他们要在当天下午互相认识，并从中投票选出一位临时班长。
　　在一位名叫上官安娜的女同学的引领下，同学们一个接一个地上台作简短的自我介绍，因为有些人的发言着实有趣，台下不时发出阵阵掌声。
　　等到方蓉蓉上台的时候，林恩拓其实是分神的，他并没太留心听对方说出自己的名字。他的眼里，此时只有这样一位清新脱俗的女生——她身穿一件浅灰色的连衣裙，头上梳着长长的马尾，随着她一步步走上台，嘴角的那抹微笑愈发变得足够特别——林恩拓几乎就凝固在那短暂的60秒里。
　　临下台时，他只记得方蓉蓉说了这样一句话，“我想我不会把大学的时间花在诸如谈恋爱这样的事情上，我希望自己能无悔地走完这四年。”
　　他还在想着这句话的意思，而就在这时，坐在左边的半调用胳膊肘轻轻触了他一下，对方大概是看出了林恩拓的心思。
　　“没希望了！”半调用眼神很直接地告诉他。
　　而坐在林恩拓右边的穆流云此时则是一脸鄙夷的神色，他的嘴里嘟哝着，像是在说“我看你装到什么时候？”
　　后来的事实证明，方蓉蓉确实没有装，她是彻彻底底地将自己封锁在只有知识的海洋里。短短的两个月，她先后在图书馆的二楼和一楼的展览厅谢绝了三位男生的猛烈追求，据说这三个男生都还很优秀。
　　可林恩拓甚至怀疑方蓉蓉是否能够记得他们当中哪怕一个人的名字，抑或是班里边任何一个男生的名字，包括“林恩拓”——这样一个对他来说熟悉到不行的文字组合。
　　当然了，他后来有问过方蓉蓉关于那三个男生的事情，对于前面两个，方蓉蓉几乎是直言不讳，而当问到第三个时，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然后只是笑了笑，说“你这人真八婆”。
　　于是，林恩拓也就没有再问下去了。
　　
　　3
　　于他们所在的那所大学，男女生宿舍是面对面紧挨着的。有好长一段时间，每天清晨，当林恩拓睁开眼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迅速跑到阳台，这时他总能看见方蓉蓉咯噔咯噔跑下宿舍，捧着书本从自己眼皮底下经过，有时候是去上课，但大部分时候，她是去了图书馆，一待就是一整天，她是那样准时，风雨无阻，从不间断。
　　林恩拓傻呵呵地望着她，心底里一遍遍地计算着自己拥有多少追求对方的筹码。宿舍里的Yellow是有名的官二代，他不只一次劝恩拓要远离这样的女生，因为她们注定是不食人间烟火，不懂人情世故的。
　　按照Yellow的观点，年轻人就应该及时行乐，他总是在宿舍里宣扬他的恋爱箴言，试图取笑其他人是性冷淡，弄得林恩拓和半调都很不爽。
　　而他自己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已经先后更换了三任女友。对于最近这一任，他的狩猎地点选在了图书馆，隔壁班动画专业的杨小云成了他的下一个狩猎对象——此人后来和林恩拓他们混得很熟。
　　那段时间，由于Yellow有事无事就泡在图书馆里，碍于被发现，林恩拓不像往常那样勤快地来往于图书馆了。相反的，他只是装作很偶然地出现在图书馆建筑后方的一条曲折的林荫小道旁。每天他就躲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方蓉蓉从他前边经过，来来往往，进进出出，他在心中偷笑——自己何时起，竟俨然成了一个“偷窥狂”？
　　这天下午，他再次鬼使神差地来到这里，手里捧着一本莫泊桑的小说集，这本书是前一天刚从图书馆借的，他还没来得及翻看。此时，林恩拓靠着一棵凤凰花树坐了下来，就在那一瞬间，一个轻柔到只能用空灵来形容的声音差点没把他的魂魄吞噬了去。
　　“林恩拓？果然是你。”方蓉蓉笑着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林恩拓发现她今天没有扎马尾，而是将长发很自然地舒展开来，发丝随风晃荡着，犹如摇摆的柳絮一般。
　　“可真巧啊，方蓉蓉。”说完话林恩拓傻咧着嘴，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从自己的身后绕了过去，然后在自己的对面坐了下来。
　　“我是说你手上的书。”方蓉蓉轻抚了一下发绺，指了指林恩拓的莫泊桑文集。
　　“书？”
　　“图书馆里总共就三本，我查了下都被人借走了，果然你这里就有一本。你快看完了吗？看完了借给我吧！”
　　“已经看完了，我这是在看第二遍呢，给你吧！”
　　“真的吗？谢谢！”
　　林恩拓点点头，看着方蓉蓉犹豫而感激地从自己手中接过书本，内心里默默地惊呼自己简直拥有天才般的敏锐力，更让他感到惊喜的是，他们既然喜欢同一位作家的小说。
　　就这样，阅读撬开了拦截在林恩拓和方蓉蓉之间的第一道屏障，他们成了无书不欢的——朋友。
　　这样的关系一直维持了很久，林恩拓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去打破，除过有两次，他试图想要暗示方蓉蓉一些什么，但都被对方敏锐地察觉了，于是他心中那撮爱的小火苗被瞬间浇灭在摇篮里。
　　在那段特殊的时光，除了偶尔和Yellow在球场上抛洒汗水，大部分时候林恩拓都和方蓉蓉待在图书馆里，他们一起在知识的海洋中翱翔。
　　
　　4
　　杨小云不知从何时起，被舍友们亲切地称呼为“黄嫂”。她美丽而有智慧，常常会做些精美的点心，让Yellow带上宿舍来跟舍友们一同品尝，因此她在Yellow舍友们中间的呼声很高，这无形中带给Yellow大大的满足感。杨小云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打破了那个爱情魔咒，成为了和Yellow交往最长久的女生。
　　而林恩拓第一次产生表白的念头，是在他和方蓉蓉正式成为朋友两三个月之后。他清楚地记得那天是Yellow的生日派对，他们宿舍全体成员都受邀了，除此之外，热心肠的班长上官安娜也来了，Yellow诚意邀请她主持大局，还亲自将她安排坐在副班长霍迦身边，后者当时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那天晚上，同学们在量贩KTV里玩得很疯，他们轮流点歌，呐喊着诸如“撕破G市的夜”类似的口号。方蓉蓉当时就坐在林恩拓身边，她几乎成为了全场最安静的所在，当时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林恩拓没和她多说话，只是看着她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百威，而他在一旁默默地给她倒酒。
　　“不行，你们小两口得唱一个，什么都行，今晚你们必须唱一个，”几杯红酒下肚，Yellow开始站起来起哄了。这时，林恩拓在心中一面默默祈祷着Yellow千万别太出格，毕竟他和方蓉蓉还没走到那一步，一面又拿侧眼瞧了瞧方蓉蓉，对方倒是显得异常平静。
　　看着Yellow踉踉跄跄地朝自己走过来，林恩拓知道推脱不了，只好接过话筒，并把其中一支递给了方蓉蓉。
　　“唱什么？我去点。”
　　“那就唱《天真》吧！”方蓉蓉淡淡地说。
　　于是林恩拓站起身，不多时，弦子这首歌的旋律蔓延开了。
　　“回忆还是温热的，
　　但承诺已经冷却了，
　　我的天真，
　　在泪水里沉沦，
　　孤独它让我无法负荷。
　　不用假装还爱着，
　　舍不得还是放开了，
　　我的天真，
　　早就碎成遍地的忐忑，
　　失去了所有颜色……”
　　说实话，林恩拓是属于五音不全的那种人，和他搭唱不仅同伴委屈，听众们更是受罪，所以这样一首美好的歌曲，到了后边基本上就只剩方蓉蓉一个人在唱了。喜欢某个人就会在她身上发现越来越多的惊喜，此刻林恩拓深深地陶醉于方蓉蓉曼妙的歌声里，他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这首歌究竟为谁而唱。
　　可这样的结果显然不能使众人满意，Yellow更是近乎变了方儿地想要看热闹。
　　“大家对他们俩满不满意啊？”他继续起哄，众人纷纷应和说不满意，“那我们是不是应该再请他们给我们表演节目？大家说，亲一个好不好？”
　　一时间，K歌房里像炸开了锅，人人鼓舞欢腾，只有林恩拓心里像小鹿乱撞，他有点小激动，又有点埋怨Yellow。可就在这时，他看见两行泪水从方蓉蓉的脸颊簌簌地流了下来，随后她起身离开，林恩拓一时愣住不知所以，下一秒，他跟着追了出去。
　　那天晚上，他们俩一起先回到学校，林恩拓安静地走在方蓉蓉身后，陪着她一声不吭地在跑道上转了一圈又一圈。他不知道方蓉蓉为什么流泪，也许是因为那首忧伤的歌，也许是气愤于他的随波逐流，总之他猜不到，也觉得没必要猜。
　　大概到了十一点钟即将分别时，林恩拓才终于鼓起勇气向方蓉蓉说出自己的心意，也不知是哪根筋不对，到最后他竟认为方蓉蓉的哭是缘于自己的迟钝游移。“方蓉蓉，做我女朋友吧！”看着方蓉蓉渐渐离去的背影，他大声喊道。
　　“林恩拓，”方蓉蓉停住了脚步，她没有转身，夜色昏暗，林恩拓甚至看不到她的嘴在动，“真希望你没有说出这句话，如果还能做朋友，那必然是因为我们之间的关系是单纯的，我就不该奢望男女之间会有纯洁的友情。”
　　说完，方蓉蓉离开了，只剩林恩拓一人站在夜灯之下。夜露打湿他的脸，使他再次想起方蓉蓉开学那天说过的那句话。他幡然醒悟，也许吧，也许对方是真的只想要一个人，而他才是真正无关紧要的那个。
　　这时，林恩拓抬起头，他看见几只灰褐色的飞蛾陆陆续续向那昏黄的夜灯撞去，狠狠地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