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夜色尚浅，城市便迫不及待披上闪烁炫目的霓虹，各色流光点缀，送走又一个白昼，迎来又一个灯红酒绿的不眠夜。
　　尹萱站在帝豪对面，仰望着这座金碧辉煌的建筑，心在不断地下沉。身后是熙熙攘攘的车流，仿佛一条没有后路的河，逼着她艰难地一步步往前。就在她踏进大门的瞬间，四周爆出一片醒目的白光，将她的一举一动纳入镜头。
　　帝豪，A市著名的销金窟，迎来送往，都是有头有脸的人，非富即贵。三个月以前，尹萱的父亲，尹志成还是这里的VIP，此时，尹家大小姐却不得不以另一种身份出现在这里。
　　如果，尹志成没有破产，这个时间，她应该坐在大学图书馆里安静地看书；如果，尹志成没有自杀，那么，她也许会住在父亲的别墅，虽不温馨姑且还能算作家的地方。
　　然而，疼爱她的父亲真的死了。砸碎了双层落地窗，从十八楼的办公室里，一跃而下。片言只语都未曾留下，把她一个人扔在这个冰冷的世界。
　　是的，一个人，孤零零的。尽管她有继母，有同父异母的妹妹，却不是家人。她们的存在无非是用残酷无情的行为告诉她，什么是人死如灯灭。
　　尹志成死后，公司倒闭，银行追债，继母方淑娟忙着侵吞家产。烂船还有三千钉，靠着尹志成遗留的房产和存款，还可以抵挡一阵子，或者换来公司的一线生机。可尹萱偏偏摊上这么个狠毒的继母。她在外面早就有姘夫，尹志成尸骨未寒，她转眼就改嫁，过户房产，卷走全部票券、存款，价值不菲的字画、珠宝。
　　仿佛一夕之间，尹萱失去了所有，反背上一身的债务。
　　住在别墅的最后一晚，她捧着父母的遗像，哭了很久，很久，哭得几乎断了气。这座房子是父亲买给母亲的，是母亲喜爱的古风样式。母亲善良贤淑，和父亲一生恩爱，直到去世也没红过脸。房子是他们爱情的见证，本该属于他们三个人，如今被一个下贱的女人霸占去，父亲若泉下有知，定会追悔莫及。
　　自打出生，她就一直住在这里，住了二十年。院子里的榕树是她和父亲一起种下的，现在已经枝繁叶茂，高出三层楼的房顶去。还有玉兰花，木槿花，开了一季又一季，一季比一季蓬勃。
　　小时候，父亲忙，常常在她睡着了才回到家。早上醒来，总有惊喜在等着她，一块棒棒糖，一本童话书，或是一件漂亮的裙子静静地躺在枕头旁。每逢这时，她会高兴得从床上跳下来，光着脚丫踩在地板上，风一样跑进父母的卧室，爬到熟睡的父亲身上，双手搂着他脖子，像一只淘气的小猫，在他脸上蹭啊蹭……
　　回忆，满满地围绕，就连每一个空气分子，都散发出旧日的气息。然而，越是美好，越是温暖，越是痛彻心扉，越是想快快逃离。
　　生活就像是变脸的戏码，前一刻还是美好的红脸，后一刻就成了狰狞的黑脸。变故来得太快，快得不容她有更多的时间去悲伤，去愤恨，去缅怀。甚至不给她喘息的片刻。
　　她不得不面对现实，她要养活自己，她要替父还债，她要夺回属于她的东西。
　　书是读不下去了，三年的大学学业只能荒废。手上没有毕业证，哪个写字楼会要她。她去找过父亲商界的朋友，对她倒是客客气气，客客气气地拒以门外。没有痛打落水狗已是她的幸运，她还能希求什么？
　　走投无路，她是真的走投无路。或者，帝豪是她唯一的出路。因为天生丽质，因为她是尹大小姐。
　　人生的舞台无处不在，你方唱罢她登场，从来不乏看稀奇的观众，谁都不想错过，昔日的豪门千金沦落风尘，这一出经年难遇的好戏。
　　各大媒体纷纷贡献头版头条刊此哗然新闻，并配以尹萱出入帝豪的大幅彩照。
　　
　　周凌川起得很早，身边的汪妙妙还在熟睡。他披上睡衣，来到楼下。厅里有桂花的香气，阿姨已经做好了早餐，端上来热腾腾的桂花粥，又将当日的晨报放到固定的位置。早餐前看看新闻，是他多年不变的习惯。
　　不经意的一扫，目光停留在尹萱纤丽的影像，稍顷，直直挪到顶上的标题“大家闺秀成帝豪头牌，炙手可热面见需预约”，嘴角露出一抹深不可测的笑。
　　他似乎对尹萱很感兴趣，顾不上吃饭就用手机拨了一个电话。
　　“周凌川。”
　　对方停顿了一下，随后便是热情的寒暄。
　　“周先生，您可是大忙人，平时人影都难见到，今天怎么有空？”
　　周凌川不慌不忙站起身走到窗前，任微寒的晨风透进单薄的衣衫。
　　仍旧笑着：“刘老板，你这是在怪我，不常涉足帝豪。”
　　刘兰香吐出一串清脆的笑声：“瞧您说的，您可是帝豪的高级会员，每年都交会费的，我感激都来不及，怎么会怪您？”
　　“刘老板客气了，借用先祖名言，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周凌川走到今天，单枪匹马，不曾得过谁半点恩惠，蒙老天垂青，我发达了，但不会跟那些吝啬鬼一样，只管自己纸醉金迷，却是一分钱的亏都吃不起。”
　　刘兰香混迹商场多年，她知道，二十年前，周凌川的父亲周祥东在业界可是本市数一数二的人物，名号响当当的。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竞争对手也对他虎视眈眈，尹志成便是其中之一。她不知道的，是尹志成用怎样的手段，将周祥东和他的企业蚕食，逼死了周祥东，逼疯了周夫人，将周凌川从金字塔的顶端推落至底点。
　　那时周凌川才十二岁，五脏六腑是怎样的痛，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用了二十年，从底点重新回到顶端，甚至比周祥东当年爬得更高，足见其非凡的头脑、胆识和毅力。对这样的一个人刘兰香除了佩服，还有一些敬畏。她是巧言令色的人，和他说话都变得唯唯诺诺。
　　“周先生说得极是，谁不知道您出手阔绰，大方得很，我这座小庙，以后还得仰仗您这贵客多多烧香呢。”
　　周凌川笑出了声：“我这不是上赶子来了吗。”
　　刘兰香只一怔，很快就明白了。
　　“莫非，您也看上尹小姐？”
　　“我点她的牌，需要预约吗？”
　　“当然不需要，您什么时候有空，随时恭候。”
　　周凌川挂断电话，一转身，汪妙妙不知何时站在背后，已化好了妆——他喜欢的韩式妆容，散发出若有若无的香水味，也是他喜欢的幽香。
　　汪妙妙显然听到他自说的话，神色不悦。他若无其事走过去，揽住她，手在她腰上掐一把，说：“来，吃饭吧。”
　　汪妙妙几次想问，欲言又止。她自知，有些人和事是她没有资格过问的。她跟了周凌川3年，周凌川从未对外界公开他们的关系。对于他，她充其量只是他未来的女朋友。
　　但她不甘心。周凌对她很好，从不吝惜钱财，也不干涉她的自由。但凡是女人，都不会甘心的，何况，她还是赫赫有名的电影明星。
　　犹豫再三，还是问道：“你要点谁的牌？”
　　周凌川却一边喝粥，一边看报，漫不经心：“当然是女人咯。”
　　汪妙妙强笑着：“谁呀，我认识吗？”
　　周凌川缓缓抬起头，表情讽刺：“妙妙，难道你还跟一个挂牌的卖笑女争风吃醋？”停了停，“放心，她不可能取代你的位置。”
　　2
　　尹萱和帝豪签了三年的合约，她用签约金在郊区租了套农家小院。
　　这里位置偏僻，每天往返帝豪，花在路上的时间两小时还有余。有时候揣着钱都打不到计程车，只能挤公车，闷在逼仄的空间里，被脂粉味、汗臭味、炸鸡味、油墨味，数不尽的人生百味包围。累是累，她喜欢这里的环境。
　　古朴的灰砖瓦房，雕花木质门窗。房前一侧铺了青石板的小径，青草簇拥；另一侧有花有树，藤蔓植物蜿蜒而上，枝叶缠绕爬满支架。周围地势开阔，举头可见大片疏朗的天空。白天鸟鸣不绝，到了晚上，静得能听见微风自由来去的沙沙声。
　　这里，能给她远离尘世的安宁，淡泊。在这里，她是一株无忧的萱草，可以暂时忘却痛苦和烦恼，一觉睡到斜阳西下。
　　静谧的阳光透过镂空的窗户照进来，印着委婉的花纹，轻柔地落在她白皙的脸上，为她精致版的五官晕染出绒绒的毛边。
　　随着手机铃声骤响，长长的睫毛受惊的一颤，她翻了个身，醒过来，接通电话。
　　“刘老板。”声音里透出慵懒的睡意。
　　“尹小姐，还没睡醒？”
　　“昨晚熬了一个通宵，回来都中午了。”
　　“那你可不能再睡了，赶快起床，打扮漂亮点，今晚要接待一个重要的客人。”
　　她闭了闭眼，又张开。
　　“今天不是该我休息吗？”
　　“没办法，尹小姐，谁叫你那么抢手呢！这样，今天你挣多少全部归你，我一分钱不抽，行吧？”
　　她想了想，叹道：“好吧。”
　　想不到，有一天，钱，这个她曾毫无概念的东西，也会成为起床的动力。
　　“记住，打扮漂亮些。”收线前，刘兰香再次强调，话里的意味给她一种错觉，好像自己不是去工作，而是和某个了不起的大人物相亲。
　　中午没吃饭就睡了，起床后才觉得饥肠辘辘。她打开小小的储藏室，里面有整箱的方便面——她不会做饭，又叫不到外卖，短时间内只能用这些垃圾食品填饱肚子了。
　　房东大约是老古董，家里没有电视机，没有电脑，没有烧水器，没有电水壶。烧水，是她目前最愿意做的事。将盛满水的老式锑壶放在燃气灶上，蓝色的火苗舔着锅底，待水沸腾开来，再倒入印着大朵红牡丹的暖水瓶中，仿佛回到父母那个年代。过程中，她能感到他们就在身边，微笑点头，看着她做他们做过的事。像是得到鼓励，那一刻，她的心不再孤单，不再畏惧，当下、未来。
　　水烧上，她转回卧房，打开衣柜挑选今晚要穿的衣服。
　　她有很多衣服，都留在了别墅里。因为当时太伤心，离开得匆忙，只带出来几件应季的衣裙。
　　算了，没什么可选的。她随手拿了条黑色裙装，换上。又把束起的头发放下，经亲和的木梳一梳，蓬松的发丝顺滑地铺开，正好遮住露出来弧线优美的后背。还能保温，毕竟时下十一月，秋寒难耐。
　　化妆和做饭一样，是她最生疏的事，现在却变成不得不做的每日功课。
　　吃完泡面，开始对镜描画。其实，她正当妙龄，皮肤晶莹剔透，五官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唯一需要掩饰的，是她淡得发白的嘴唇。
　　于是拿了支鲜艳的口红涂上，整个人倒是精神了，但看上去成熟许多，清扬的学生气，婉约的古典韵荡然无存。
　　收拾妥当，天已经黑了。刘兰香又打来电话催促，她跨上包匆匆出门。好在过了出行高峰，她很快招到一辆计程车。
　　车子开出，风从车窗猛地扑进来，一下将梳过的头发吹乱，寒意透进背心。
　　
　　不知什么样的客人，让刘兰香这般重视。进帝豪也有些日子了，她时常庆幸，那些指名点自己的客人，大都为着一睹尹大小姐的芳容，满足蠢蠢欲动的好奇心。顶多言语轻佻一点，倒也没过分地骚扰。这段时间，她也算安然度过。
　　但今天，她有种奇怪的预感，结果是好，还是不好呢？
　　跟着刘兰香穿过帝豪富丽堂皇的大厅，转入一条隐秘的走廊，顺着走廊走到尽头再往左转，最里面的一间房，周凌川已经等在那里。
　　“周先生，尹小姐来了。”
　　周凌川似乎等得不耐烦，冷冷瞥了尹萱一眼。
　　尹萱一下僵在门口，浑身的血液凝固了一般。她小时候就认识周凌川，也知道他是尹家的仇人。
　　真的是来者不善！她迟疑着要不要进去。
　　刘兰香拉了她一下。
　　“尹小姐，进来吧。周先生是帝豪的资深会员，也是我的老朋友，他不会伤害你的。别怕！”
　　尹萱只得硬着头皮在沙发上坐下，不过，与周凌川隔得老远。
　　周凌川看了刘兰香一眼，刘兰香识趣地退了出去。
　　房间里就剩尹萱和周凌川两个人，周凌川起身给尹萱倒了杯茶，走过去递给她。
　　“喝口热茶，看你好像很冷的样子。”
　　尹萱抬起头，对上他一双极具洞察力的眼睛，心里猛地一阵急跳，手上一软，没接稳，茶杯滑了下去。眼看就要落在她脚背，周凌川反应极快，敏捷地一伸手，瞬间接住。茶水荡出来，大半撒在他修长的手指上。刚沏的茶，少说也有90度的水温，被烫伤的皮肤红了一片，很快起了泡。
　　“对不起，周先生，你的手……”尹萱慌忙道歉。
　　周凌川不以为然：“没关系。”
　　“我去找老板拿烫伤药。”尹萱欲起身，被周凌川一把按住。
　　“我说了没事。”不容商量的口气。
　　他的手正好放在她裸露的锁骨上，温热的触感传遍全身。她下意识扭了扭，一抹粉红染上脸颊。
　　周凌川将手移开，笑道：“尹小姐，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
　　尹萱心里不禁一动。他和她何其相似，家族企业，父亲都曾是各自领域的翘楚，自杀而死，甚至公司从兴盛到灭亡的过程都如出一辙。只是，他的仇敌是尹志成，而她的，是杨启明。
　　
　　父亲破窗跳楼的办公室里，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后，镶着金边的皮转椅上，不知那个人是否坐得安心？
　　她有多悲惨，周凌川当年应该同样的悲惨，或者更甚，因为那时他还未成年。能够东山再起，重建周家的商业帝国，想必他是吃了不少的苦头，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磨难吧。而这一切都因尹志成所致。
　　善良的天性让尹萱对周凌川的警惕转为深深的歉疚。
　　周凌川察言观色的能力是超群的，尹萱的心理变化瞒不过他的眼睛。他不露声色坐到她身旁。
　　尹萱偷偷看了他一眼，他很高，坐着也高出她一头，五官分明的侧脸异常俊朗，带着几分冷漠和逼人的帅气。
　　“尹小姐，我很同情你。”周凌川重又斟满茶放到她面前。
　　尹萱低头不语。
　　“如果你不喜欢这里，我可以帮你。”
　　尹萱不由笑了：“你怎么帮我？”
　　周凌川也笑，扬了扬浓眉，极平常的语气说：“我养你。”
　　尹萱没料到他会这样说，当即怔在那里，脑子里一团乱麻。
　　“不用急着答复，你考虑一下。”周凌川摸出名片给她，“想好了再给我电话。”
　　尹萱攥着名片，机械地点点头。
　　“那就这样，我还有事，失陪。”
　　周凌川走到门前，打开房门，一阵穿堂风扫过，尹萱瑟缩了一下。
　　“等等。”
　　周凌川回头看她。
　　“周先生，为什么是我？据我所知，你身边从来不缺漂亮女人。”
　　周凌川脸上浮出一个暧昧的笑：“因为，我想要你。”
　　毕竟是闺阁小姐，又没谈过恋爱，听了这话，尹萱羞得抬不起头，长发顺着颈项垂下，露出中间一弯雪白的背。
　　周凌川饶有兴味地看了半晌，倒回到她身前，脱下外套披在她背上。一句话也没说，转过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