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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鳖淀”的悲哀

作品名称:为了忘却的岁月 ——五·七干校、插队落户纪实      作者:嘉时      发布时间:2016-06-04 18:19:31      字数:16289

  关于“老鳖淀”的传说,是我来盘锦后从社员口中陆续听到的。说是在很久很久以前,盘山西北部这个地方是一大片沼泽地,坑洼遍地,杂草众生,方园几十里内都没有人烟。也不知又过了多少年,从关内,从黑龙江等地,陆续来了些逃荒的。他们在这里搭起了窝棚,开荒种地,过起了田园生活。这里一处窝棚,那里一处窝棚,为了称呼,为了联系,便把搭窝棚的人姓什么,就叫什么窝棚。后来人家聚多了,成了一个小村落,其中有些人家还盖起了正式的土平房,但却仍沿袭叫什么什么窝棚,如张家窝棚、胡家窝棚、刘家窝棚、孙家窝棚等等,为了叫的方便,便简称胡家、刘家、孙家了。可是被我们改称“红旗”这个地方,却始终没有人家,仍然是人迹罕见的低凹沼泽地和荒草旬子。
  记不清是哪一年夏天,盘锦区域内的3条河流泛滥,发了大水,平地水深3尺,这里一片汪洋。窝棚的居民由于距这里远,地势又稍高一些,所以没有受到多大灾害。大水退后人们为抓捕点鱼、虾啥的,便结伙来到了这里。他们惊奇地发现这里竟然冒出了一个基本上是圆形的大水泡子,水色黑绿,深不见底。人们站在池边议论着:有的说是“成了精的千年老鳖,随着大水来到这里砸下的”涡子;有的说“可能是什么水怪在这里安下的家”;还有的说“大概是大水冲出来的大坑,里边一定有很多的大鱼”。不管怎么说,谁也没敢踏进一步。有人投石下去,发出“咕咚”声音,不禁咋舌道:“这水真够深啊!”于是他们在这周围浅水坑洼内抓捕些鱼、虾、螃蟹啥的,便回去了。
  在这以后,各种各样的传说就多了,而且都说的有鼻子有眼,有根有据。有的说,一次去水泡子打鱼,刚才还是亮瓦睛天,忽然间就黑云滚滚,电闪雷鸣,风雨交加。随着水泡子泛起了巨大的水花,在水花里影影绰绰有个黑色的什么东西在翻动,想再仔细看时,那东西却不见了;有的说,去那里打鱼,把网抛撒下去,到收网时却怎么也拉不上来,以为是被池子里的石头和树枝给挂住了。可也怪,过了一阵,却没费劲就把网拉上来,网里什么也没有,网却坏了一个大口子,那个口子的边像是被刀切的剪子剪的那么齐整,肯定不是什么挂的,挂的不能那么齐;有好多人都说,那个池子怪,盘锦这地方是“有坑就有水,有水就有鱼”,可那个泡子水那么深,去那里打鱼,忙活一天,也打不上一条鱼来,别说是大鱼,连小鱼都没有。由于上述的种种说法。又引出了好多的猜测和解释。有的说,黑云滚滚,电闪雷鸣,风雨交加,是老鳖这个“小神爷”(民间对老鳖的一种迷信叫法)发怒了,是在向打鱼的人示威;有的说,池子里的黑东西是千年老鳖精,池子里的鱼是它的食物,是不允许人们去捕打的,所以不管谁去也打不上鱼来;有的说,鱼网拉不上来,是被老鳖咬住了,网上坏的口子,是被老鳖咬断的,如此等等。由此人们便认可了这个大水泡子住着一个老鳖精。老鳖精住的地方人们便叫它为“老鳖淀”了。
  随着岁月的增长,这个水泡子也在不断增大,由当初的直径一、二百米,如今已是直径五、六百米的大水泡子了。在它的周围稀稀拉拉地长着一簇簇的树毛子和一些不知名的蒿草,在池子的西面,孤零零地长着两棵歪脖老榆树。由于它正处在我们新开垦地块的中间,所以它成了来这里干活人们休息和打唠的场所。
  在一天开晚饭的时候,副连长小黄结结巴巴地和大伙说:“告诉大家一个好好好消息,‘老鳖淀’游泳可可好了,又又又凉快,又解乏。想游泳的下地时带上游啊游泳衣”,有人问道:“那能游吗?”“怎怎怎么不能游,现在游的人可多了”。过后我听他和大伙讲述了人们是怎样开始游泳的。
  那是铲二遍地的时候,天更热了。这里一马平川,又没有树能够遮阳,响午头的太阳,晒得人们没处躲没处藏的。一些喜欢游泳的人,便打起了“老鳖淀”的主意。他们说这大热的天,要是能钻到水里去,那该有多么惬意啊!可是由于“老鳖淀”的种种传说,人们望着池水总是有些疑虑和犹豫。世界上总是有敢第一个吃螃蟹的勇者,不知哪个连队的楞小伙子,说了句:“我先下去”,就“扑通”地跳了下去,而且游了起来。他在水里高兴地喊道:“没事,在水里可真凉快啊,你们也都下来吧!”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接着“扑通!扑通!”又跳下去了七、八个人。开头都试验着靠池子边上游,而后又向中间游,向对岸游。这一下子,“老鳖淀”能游泳的消息传开了,各个连队会游泳的,喜欢游泳的,不会游泳为了凉快的,每天下地都带上了泳衣,吃过午饭就聚到“老鳖淀”来,一时间这里竟然成了下地干活人们一个天然的大游泳池。
  随着二遍地结束,连续几场大雨过后,红旗田间的禾苗长势旺盛。节节拔高的铁杆庄稼――玉米,已经扬花吐缨了。高挑身躯葵花籽的大园脸上也已经绽开了笑容。大地已经到了高梁齐身的时候了。处在红旗地块中间的“老鳖淀”,它周边的高棵作物竟然成了它的天然围障。
  天更热了,游泳和纳凉的人更多了,“老鳖淀”也更热闹了。可是也不知怎的,这两天这股热劲竟冷下来了,从下地人的神情和言谈中我似乎觉察到点什么。往常,下地时他们总是张罗着提醒着,别忘了带游泳衣、游泳圈什么的;晚上回来吃饭,他们都是喜形于色地议论着当天游泳中的快事和乐趣。可这两天都变了。下地时没人张罗带泳衣泳具了;晚饭时多数人神情木然,少数人则窃窃私语。我不经意地听到一句:“好啊,这回‘老鳖淀’有人看护了”。我心里纳闷,派人看护“老鳖淀”干什么?由于自身这些年来的遭遇,我已经养成了一种习惯,那就是别人不和我说的事情,我绝不去打听和询问;别人在交谈时我绝不去凑热闹,绝不靠前去探听。这样,既可免去惹人讨厌,也可免增自身不必要的烦恼。我在想,人们不愿和你说的,一种可能是与你没有关系,没有关系的事,你听了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另一种可能是和你有关系的,这有两种情况,一是在议论你和评说你,那就任它去吧。老话说:“哪个人人前不说人,哪个人背后不被说”,何况我现在所具有的特殊身份呢!二是人们正在议论和研究对你的策略和办法,那就更不该问不该听了,人家也绝对不会让你知道。那就等着吧,雨总要落在头上的。人们不是说,沉默有时也是一门艺术么,在特定情况下,沉默比善谈要好的多。有一副对联编的好:“是非只因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我要真能早一点悟懂个中哲理,何至于被打成“右派”,被视为“敌人”而沉沦至今呢!教训啊,善良的人们,在任何情况下,在任何廉价承诺和花言巧语面前,都别太天真了,不要一激动就把心掏出来,人家不理睬,心很快就会凉透的。我,一如既往,不声不吭,不言不语,继续尽心尽力地做饭、喂猪、伺弄园子。
  一天下午,我送饭回来在园子里摘菜,准备晚上吃。老李头走过来帮我摘。他突然问我:“吴非,你认识那个林――啊,林志远不?”我说:“认识,我们还比较熟悉哪,他怎么啦?”老李头不无惋惜地说:“他死了,是在‘老鳖淀’吊死的”。“啊,他吊死了!”我被这消息惊愕了,怔住了,我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呆呆地瞅着我面前的这位刚强、正直、善良的老领导。接着他又零零碎碎地讲了点有关林志远死的事,我就回伙房干活去了。
  我认识林志远是在一九五四年并省的时候,他是辽西的,我是辽东的,我们俩都是被组织上派来沈阳打前站的。由于我们俩干同样的工作――负责接待安排和登记两省来沈人员。由于来沈人员的时间、车次不同,我们俩也就不分黑天白日,啥时候来,啥时侯接待,忙一阵,闲一阵。我们俩工作很合拍,性情和爱好也很相投,都喜欢文艺,也都搞过一段宣传文字工作。闲着时,我们俩就在一起谈古论今,为了评说一个人物、一个事件,我们俩会争论得面红耳赤;若扯起闲白逗起乐趣来,我们俩又会笑得前仰后合,两眼流泪;有时两个人又严肃相对,正而八经地互相介绍自己的家世和参加革命的经历。就这样我们俩紧张而愉快地在一起滚了近一个月。时间虽属不长,可它留给我的印象是美好的,深刻的。新省运作后,他被分配给省里的D领导当秘书,我们俩就分开了。
  林志远家在辽西农村,一九四八年他在县中念书。当时学校内的三青团分子很活跃,他们飞扬跋扈,动辄打“小报告”,说你“思想有问题”,甚至给你扣上“危险分子”帽子;他们还在学生中积极动员参加什么“二0七师”学生军。志远看不起他们,烦恶他们。在署期的时候,他就以串门为名,来到了海城的姑姑家,并在这里住了下来。志远说,这个时期他思想很苦闷,回学校继续上学,他又看不惯那些有特殊身份的学生;不回校学习,他这么小的年令又能干什么呢?就在这个时候,辽南建国学院在这里招生,他去报了名,当时很简单,也没经考试。穿着灰色军装的男的问了他几句,你家是什么成份?你为什么要到这个学校学习?就宣布他被录取了。当时,由于他对当前形势认识不清,对共产党正面知道的也不多,所以就报了“教育系”,心想不管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都是要办学校,都是需要老师的。本来他想回家和父母说一声,拿点行李衣物啥的,可当时辽西战事正吃紧,他没敢回去。他的姑姑也不让他回去,他姑姑给他打点个简单行李,把他表哥穿的衣服给他带上几件,于是年8月便跟着招来的众多学员一起。去了辽南行署所在地――瓦房店。
  一九四八年11月,辽沈战役结束,东北全境解放。根据上级党的指示,适应新解放地区对干部的急切需要,辽南建国学院的全体学员,都结束学习,分别被派往各个地区、各条战线的工作岗位上。林志远被派回辽西,在政府领导机关从事文秘工作。由于他思想上积极上进,工作上勤勤恳恳,虚心向老同志学习,很快就适应并出色完成分担的工作任务,受到领导和同志们的好评。在一九五0年党的生日前夕,他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从此,他思想上的进步和工作能力水平的提高,都走上了快车道。
  并省后,他被调给省里领导当秘书,既感到高兴,又有些耽心,高兴的是组织上对自己的信任,今后工作生活在领导身边,经常聆听领导的教诲,能够学到很多的东西,使自己更快地进步和成长起来;耽心的是,自己的这点水平,恐难适应领导的工作需要。固此就必须加紧学习,熟悉和掌握各方面的知识。他意识到在领导身边工作,就要更谦虚、更谨慎、更勤快、更细心。他把领导身边的一些事务性工作,全部承担起来,并安排的井井有序,处理的妥妥当当,不让领导分心,让领导集中精力考虑大事重要事。对领导交办的事,努力去做,及时请示及时汇报。对领导应参加的一些活动和会议,他都适时提示,免得误时误事。10多个春秋的秘书生涯,无论在思想上还是在工作能力上,他都更加成熟起来,受到领导的赏识,成了领导的得力助手。对于他死的详细情况,我是在后来才知道的。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在“怀疑一切,打倒一切”的反动思潮下,各个层次的领导都被当作“走资派”而被批判和揪斗。省里的多位领导,在A、B两派的“你保,我打”情况下,都无一幸免。我清楚记得,一次造反派召开“批斗走资派、揭开省级机关阶级斗争盖子大会”把省里的领导都拉去了,有的还被戴上写有“党内走资派”“三反分子”等字样的高帽子。待会议结束后,他们手里拿着高帽被送回来,在机关门口受到另一派(即所谓保守派和逍遥派)的鼓掌欢迎。他们回到会议室把高帽子一放,照样地开起了常委会,研究全省的革命和生产问题。运动在继续发展,“派”仗也越打越凶,个别地方和单位,竟至发展到动刀动枪的“武斗”程度。揪斗省里干部从一层、二层到三层,各级当权派的日子更难过了。林志远给当秘书的D领导,就是因为在造反派批斗他的大会上,明确表示“A派”是“革命”的,说自己要“站在革命派一边”,这就更加惹恼了造反派。揪斗他的次数更多了,调门也升级了,说他不仅是“党内走资派”,还是“三反分子”。后来军队“支左”的介入,并明确站在“B派”一边,造反派就更有恃无恐了。他们对D领导恨之入骨,必欲打倒而后快。可他们调门虽高,却都是“放空砲”,用他们的话说是“没有干货”,没有能致人于死地的“,重型炮弹”。因为从总的方面讲,当时众多的党政干部,还确实是廉洁的、干净的。D领导也是如此。在这种情况下,于是他们就想到了林志远。他们说林志远给其当了10多年秘书,领导又非常信任,他知道的事一定很多,所以就策划让林起来造反。开头是拉他加入造反派。林志远和蔼地对他们说:“你们造反我支持,因为毛主席说‘革命无罪,造反有理’么。可我在领导身边工作,不便于参加哪一派。我不参加照样可以革命么。”拉他不行,又动员他要用实际行动和“走资派”划清界限,起来揭批他的罪行。林志远表示,我一定要按照毛主席的教导,实事求是,知道的绝不隐瞒。我现在还没有想起来什么,我还继续想。就这样一而再,再而三,态度挺好,说的也好听,就是没揭出任何所谓“罪行”材料。造反派失去耐心了,动硬的了。先是给他戴上“铁杆保皇派”帽子,随之是接二连三地批斗。造反派说,压,也要把他压出“油”来,哪怕“像挤牙膏一样,也要一点一点把它挤出来”。
  林志远,中流个,略显瘦削的脸,两眼总是带着种笑容,流露出儒雅的书生气。可就是这样一个汉子,就硬是软硬不吃。按照造反派的说法是“死抱住走资派不放”。于是在连队里造反派就把他和所谓的“牛鬼蛇神”一样看待。从而使林先是感到困惑:我也是革命群众,我没有任何问题,就因为我揭不出你们想要的所谓“罪行材料”,这也有罪?他想向也被下到盘锦来的D领导诉诉苦,说说心里话,可造反派不准他去,D领导也不敢和他接触。这就使他感到愤懑、委屈、孤独和压抑,情绪一天比一天消沉下去。
  也是合当出事,在铲完二遍地,田间活基本告一段落,各连队确定要抓一段革命,并正常进行休息。一天的早饭后,林志远带上《毛主席语录》,与连队人员集中到一个大屋子学习。他捡一个靠边的长条凳子坐下。屋内叽叽喳喳、乱哄哄的,学习还没有开始。就在这时连长在门口招呼他:“林志远,你出来一下”,志远不敢怠慢,把手中的《红宝书》放在他的座位上,急忙走了出去。
  在院子里连长对他说:“林志远,这段劳动时间紧没找你,你想的怎样了?你不要死抱住走资派不放,赶快起来革命,揭发他的罪行!”
  志远没有吱声,木然地走进屋。屋里有人正在读“两报一刊”的《评论》。他一边思考刚才连长讲的话,一边向会场的人们扫了一眼,而后就一屁股坐到了凳子上。
  他的这一动作被他旁边的一个造反派发现了,便历声喊道:“林志远,你给我站起来!”
  林志远茫然不知所措地站了起来,不知自己又犯了哪一条?
  就听那个造反派煽动道:“革命同志们你们看!林志远把毛主席坐在屁股底下!这是对毛主席最大的污辱!这是反革命行为”。
  林志远这才想起来,他没有把放在凳子上的《毛主席语录》拿起来,而在这本《红宝书》的封皮上,印有一幅彩色的毛主席像。他赶紧把书拿起来,连连说:“我忘拿了,是我的错,我检查!我检查!”
  可造反派哪肯听他的解释,会场像炸了锅一样,一片叫喊声和口号声。
  “誓死捍卫毛主席!”
  “污辱毛主席就是反革命!”
  “污辱毛主席绝没有好下场!”
  “坚决打倒反革命分子林志远!”
  志远几次想张口解释,说自己不是故意的,都被叫喊声淹没了,谁又肯听他的呢?!就听连长宣布道:“同志们,要立即准备,我们要上街游斗反革命分子林志远!半小时后出发”。两个造反派把林志远带出了会场,在院子里守护着。
  半小时后,游斗队伍打着“坚决打倒污辱毛主席的反革命分子林志远”的横幅出发了。林志远的脖子上被挂上了白底黑字的大牌子,上面写着“现行反革命分子林志远”,在名子上打上了红色大“×”。游斗人们手中拿着三角形小彩旗,一边呼喊着:
  “誓死捍卫毛主席!”
  “谁反对毛主席就坚决打倒谁!”
  “林志远污辱毛主席就是反革命”
  “林志远污辱毛主席,绝没有好下场!”
  “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一边走上了驻地村子的前边街道。被喊声惊动了的社员们,站靠在门口张望着这惊心的场面,窃窃地议论着,指点着。游斗队伍从前街转到后街,历近一个小时,才回到了住地。队伍解散时,连长向林志远扔过来一句话:“告诉你林志远,你犯的这可是‘三指向’的罪,是要坐牢的。你现在唯一的出路是,彻底揭发走资派的罪行,戴罪立功,争取宽大处理。否则就是死路一条”。林志远脑袋麻木了,也不知是怎样走回自己住处的。
  毛主席像事件,对林志远来说,犹如五雷轰顶,他被击得蒙头转向,不知所措。他感到脑袋像笆斗那么大,肚子里堵得满满的,心里是乱糟糟的,一个可怕的念头不时闪现出来:“林志远完蛋了!”“林志远完蛋了!”吃午饭了,他本能地随着人们进了伙房,可他只扒拉了两口饭,就怎么也吃不下去了。他推开了饭碗,晃晃当当地走回了住处。
  跟在身后看到他失魂落魄样子的连长,不无得意地对身边的两个造反派悄悄地说:“看来这回是打中他的要害了,我们要紧紧抓住这件事,把他紧闭的嘴巴撬开,不怕他不说。可你们也要留意些,防止他出什么事。”
  就在林志远头朝下倒在自己铺位上时,排长来告诉他:“林志远,下午你不要跟大伙一块学习了,要彻底检查和交待自己的反革命罪行。”林志远没有吭声,也没有起来,可排长也没有理会这些就出去了。
  由于神经过度紧张,引起身子过度疲劳,林志远的身子骨都有点支撑不起来了。一瞬间,他好像迷迷糊糊地走在一条荆棘丛生的沼泽地上,刚拔出这只脚,那只脚又陷进去了。走啊,走啊,面前出现了一座大山。他想绕过山去,可哪也没有路,只能从山上爬过去。他又开始往山上爬,一会儿是怪石林立,一会儿又是灌木簇簇,他手脚并行,绕来绕去,好不容易才爬到了山顶,向下一看竟是万丈峡谷,根本没有下山的路。就在他正在犯愁的时候,突然从身旁窜出两个红头发绿眼睛的怪物向他猛扑过来,他心想“我林志远这回可完蛋了!”“哎呀”了一声,身子一歪从山顶上向峡谷深处掉下去。……他惊醒了,发觉自己还躺在铺位上,身上头上都是汗,看看腕上的手表,已是开晚饭时间了,他感到肚子饱饱的,一点食欲也没有。他没有去伙房,而是到外边解个手,透透风,就又回屋了。
  从晚饭到睡觉前,连、排干部和造反派,没人理会他,也没人打扰他,表面上看来很平静,可林志远的思想上却很不平静。困惑、恐惧、悲哀和绝望,这四种思绪在脑子里搅动着。他困惑,他不能理解,一个普通农民的孩子,怀着一颗炽热的心投身革命,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党叫干啥就干啥,一直受到领导信任、群众好评的他,怎么一刹那间就要成“反革命”了呢?我做了什么危害革命的事情了呢?是的,我把带有毛主席像的《毛主席语录》,不经意地坐到了屁股底下,这是错误的,也可以说是一个很大的错误,可那并不是故意的啊!难道这就能构成“反革命”吗?说我污辱毛主席,那真是天大的冤枉。我对毛主席是从心里热爱的,是毛主席领导中国人民闹革命,推倒了压在中国人民头上的“三座大山”,埋葬了蒋家王朝,建设了新中国,使苦难的中国人民走上了社会主义康庒大道。从我个人来讲,是毛主席,是共产党,使我的家分得房子,分得土地,走上了发家致富道路;是毛主席,是共产党,使我一个没念多少书的农民孩子,当上了一个不错的国家干部,有了一个美貌进步的妻子、一双儿女、一个温馨的家。没有毛主席,能有我们国家的今天;没有毛主席,能有我个人的一切么?
  他恐惧,在当今的社会里,“反革命”这是一顶多么令人生畏的政治大帽子!戴上它,就意味着是革命对象,人民的敌人,就是“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中的一员,人民就要对其进行专政,“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要受管制,要坐牢,甚至还要杀头。这是多么可怕啊!不要说杀头,就是坐牢,受管制,我将怎样向我的父母及家乡父老交待?我将怎样向真诚爱我,并为我生下一双儿女的爱妻交待?可叹啊!可悲啊!如今我才30多岁就成了“反革命”,这大下半生的日子该怎样过啊!爱妻会因为有我这个“反革命”丈夫,而影响她的进步和工作;儿女长大了,他们会因为有我这个“反革命”父亲而受到社会歧视,从而怨恨我,甚至唾弃我!他感到前面一片黑暗,看不到光明,看不到出路。他倒在铺位上,翻过来掉过去,越想越感到可怕,越想越感到绝望。他不断地问自己,我该怎么办?他耳边响起了白天连长扔给他的那句话:“要彻底揭发走资派的罪行,戴罪立功,争取宽大处理”。不!我和他们的看法不一样。我不认为D领导是什么“走资派”“三反分子”。我认为他是一个真正的革命领导干部,他忠诚党的事业,关心群众,爱护同志,工作有魄力,有水平,我看不到他有什么“反党罪行”。我是个朴实的农民的儿子,是受党教育多年的年轻干部,我要按照毛主席的教导,实事求是,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绝不能为了摆脱个人的苦恼,而去讨好造反派,眛着良心去胡编些什么“罪行材料”,那不是共产党员的品格,也不是做人的根本。宁可个人被杀头,也绝不胡说一句话!这就是我林志远抱定的宗旨。他想到这,长叹了口气,什么“不揭发检举,就是死路一条”,不就是死么,我豁出去这100多斤了!“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想到这,他的心态反到平和了许多,神经一松弛,他就迷糊过去了。醒来时已是起床时分了。
  这是个正常的休息日。这对由于劳动紧张很长时间没有得到休息的人们来说,是多么宝贵啊。各有各的事,各有各的活。洗衣服的,晒被子的,缝鞋子的,补祙子的,去盘山逛商店的,在屋里睡大觉的。个顾个,个管个,也就没人去理会林志远在干什么了。
  林志远昨晚想了一宿,他的思想钻进了死胡同,他这个人也走进了死胡同。他觉得他林志远如今是真的山穷水尽无路可走了。他想,不但自己受难遭罪,还要连累妻子儿女,让她们背上“反革命分子家属”的名分,受人白眼和歧视,她们怎样生活啊!就是最后不被戴上“反革命分子”帽子,像这样打打压压受零罪,多咱是个头?这样的日子也实在是难过啊!与其像这样活着(不管是打不打成反革命),还不如死了倒也干净!可他又想到了生他养他,年过花甲的一双父母,我辜负了他们的期望,没有对他们尽一点孝心,我就这样先他们而去,老人该会多么伤心啊!老人疼儿心切,想儿心切,他们能经受住这个打击吗?要真的有个三长两短,我这个做儿子的罪过可就大了。咳!可是不死,他们的儿子是个“反革命”,他们不但要蒙着羞,还要跟着受罪,两位老人的心情不也是不好受么!长痛不如短痛。为了不再继续受打压的折磨,为了让妻子儿女脱离开“反革命分子家属”阴影的影响,为了不让乡亲们背后指点父母有一个“反革命”的儿子,他把心一横:还是死了好!他怕被造反派和革命群众察觉他的念头,他死不成还会受更大的折磨,他装做平常的样子,照样去伙房吃饭,回来就趴在炕上给爱妻写了一封短信。他担心死后被造反派发现,他妻子得不到,就把写好的信,折好塞在一双还没有上脚的祙子里。而后换上一套干净衣服,揣上一条行李绳,蹓蹓跶跶地走出了住处,向村外走去。由于他平时总爱一个人单独行动,不和别人在一起,所以有的人虽也看见了他出去,也根本没有在意,以为他是去村外找个肃静地方休息去了。
  林志远在村外绕了一个圈,看看有没有连队的人看见,便怀着死的念头,沮丧而无精打彩地抄近道向红旗走去。在村边的草地上,有两个年轻的社员,一边哼着小曲一边在打草,还不时地打闹嘻笑着,看到他们,志远多么羡慕啊!心想,他们生活虽然并不富裕,可他们却无忧无虑,过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田园生活,真比我们当这个受罪的干部好多了。可惜啊,我这一生是没有这个机会了。沿路两旁的玉米已长得没人高了,正在扬花受粉,轻风吹来,玉米叶子发出“哗啦啦”声音,在林志远听来,似乎在说:“死了吧!死了吧!”。草丛中和豆地里的蝈蝈叫声一片,他小时候最爱听蝈蝈的叫声了,他常常会同村中小伙伴到田间野外去抓蝈蝈,把抓来的蝈蝈装在用高梁杆皮编的笼子里,挂在窗前房檐上,午间一边听着蝈蝈叫声一边就睡着了。可今天他听这叫声,却好像是它们有意为他奏起的送行哀乐。刚才还是亮瓦睛天,一块云彩飘了过来,遮住了太阳,天顿时暗了下来,随着又稀稀拉拉地下起小雨。志远没有理会掉落在头上身上的雨点。他仰头看了看天,自言自语地说:“老天爷,你是在为我伤心、为我掉泪吧!咳!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才走上这条路的啊!”“扑啦啦”一支大鸟被他的脚步声惊起,从庄稼地里飞了出去。志远定睛看了下,红旗已经到了。由于没有那么多人来干活,整个田间静悄悄的,时而掠过庄稼叶子声。在稍远地块那边,似乎有人在说话,可能是看地的人吧。林志远没有理会这个,他走过了豆地,穿过了玉米地,来到了“老鳖淀”边上。干活的人放假了,“老鳖淀”已没有了往日热闹欢快的景象,显得那么冷清。林志远开始沿着泡子边漫步走着,思想上又开始斗争起来,他在反复地问着自己:“林志远,你就忍心丢下父母、丢下妻子儿女去死么?你死了他们怎么办?”他有点犹豫了,……可是不死,我就要当“反革命”,就要受罪,就要有受不尽的打压和折磨,不但赡养不了父母,照顾不了妻儿,还要连累他们,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思前想后,翻来复去,就是解不开思想上这个“扣”,总觉着除了死,再没有别的路可走了。他长叹了口气,咳!已经走到这步田地了,他牙一咬,心一横,还是死了干净。于是他把脚步停在歪脖老榆树前,向上瞅了瞅,而后掏出了行李绳,搭在歪脖枝杈上,结了一个死扣,随着他面向北京方向喊道:“毛主席啊!毛主席!我没有污辱您,我那是无意的,我是敬爱你老人家的!可如今,我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啊!”他的眼泪像雨水一样从脸上流淌下来。“呱啊!呱啊!”几支乌鸦在榆树的上空盘旋着,鸣叫着。志远仰面望了一眼,长出了口气,自言自语着:“是时候了”,便冲着家乡方向跪了下来,泣不成声地念叨着:“爹!妈!不孝儿子在这里给二老磕头了,儿子今生今世是不能给您们尽孝了!儿子要先您们而去了,……”他站了起来,一边叨念着:“素芝爱妻我要走了,要说的话我都写在信里了,你保重吧!代我亲亲我们的儿女吧!”;一边把头伸进绳套里去,把脚往下一蹬……。
  连队放假吃两顿饭,到4点钟吃晚饭的时候,人们发现林志远没来吃饭,连长问排长,排长问群众,都说不知道。有人说,早饭后看他趴在炕上好像写信;有人说,看他换了身干净衣服出去了。于是人们纷纷猜测起来,有的说,是不是去胡家邮信回来晚了;有的说,是不是想家偷着回沈阳了;有的说,是不是在外边什么地方休息,睡过头了。连长也觉得心里没底,他和大伙说:“大家都先吃饭。饭后如果还没回来,就分头出去找一找。我再给沈阳打个电话,看是不是回家了”。
  晚饭开过了,时间一刻钟―刻钟地过去,林志远还是没有回来。连长下令,男的都出去分头找一找,再访问一下社员有没有看见过他;女同志去翻看下林志远的行李衣物,看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东西。人们分头行动开了。7点了,8点了,9点了,天已经大黑了,人们也都陆续回来了。人没有找到,但得到一个线索。说有两个年轻社员在村外打草的时候,也就8、9点钟吧,看到一个人往“老鳖淀”那边走去,看样子像是干校的人。大伙的心沉下来了,一种不祥的兆头浮了上来。“林志远可能是出事了”,但是谁也不愿说出来。连长发话了:“这大黑的天,荒郊野外,遍地庄稼,也不好找,今晚就这么的了,大伙回去休息。明天的学习暂停,咱们再分头去找。”
  夜过去了,第二天是个阴雨天,一开门就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早饭后,人们便按照连里的布置,顶着雨先去红旗,那里找不到,再分头向周围扩展。也许是神差鬼使吧,人们很快便在“老鳖淀”边的老榆树上,发现了还吊在枝杈上的林志远。几个胆大的上前把他解了下来,尸体已经僵硬了。连长分咐人们去简易房里取来两块苫布把尸体盖上,不要挪动,不要离人。他则亲自去刘家,向大队报告:“反革命分子林志远畏罪自杀,请大队安排处理”。考虑到天气炎热,尸体不能多放,大队立即命令该后方连队,要其马上派车把林志远的爱人吴素芝,于当日午后送到前方来,不要带孩子。理由是“林志远病重,想念亲人”。
  下午两点多钟,吴素芝在连队指导员和两名女同志的陪同下,来到了前方连队。
  一下车吴素芝即急不可待地问:“林志远在哪?在医院吗?”
  指导员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别着急,天头热,坐了一路车,进屋喝口水”。
  他们进屋了。这是老乡家的两间房,现在作为连队的伙房和连部。屋内地上放着两张三屜桌,两把椅子,几条长凳子。后面墙上挂着毛主席像,周围墙上贴着“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最高指示》和“深入开展大批判,认真搞好斗批改”“抓革命,促生产”等标语。吴素芝在一条长板凳上坐了下来,一个女同志给她倒了一杯水,人们各自喝水,搧凉,谁也没有吱声,就这样地静了有三、五分钟。
  吴素芝有点等不及了,她刚要张嘴,指导员用手势制止了她,说:“你听我说,林志远在前方斗批改期间,污辱毛主席,被打成了反革命。革命造反派为捍卫毛主席,批斗了他。可他态度恶劣,拒不认罪,于昨天夜里他畏罪自杀了。……”
  “啊!你说什么?”吴素芝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大了眼睛,直盯盯地瞅着指导员。
  指导员瞅了瞅她,重复地说:“林志远于昨天夜里畏罪自杀了”。
  “噢啊!”一声,吴素芝从凳子上摔下去,幸亏两个女同志手急眼快扶住了她,她才没有倒在地上,可是她已经背过气去了。指导员和两名女同志把她抻巴到炕上,放平躺下。过了有四、五分钟她才“噢呀!”一声醒了过来。“林志远他怎么会死?!一定是你们打的,是你们逼的啊!”她哭着,叫着,数落着。
  指导员不高兴了,恶狠狠地说道:“吴素芝,你可不要乱说,我们革命造反派连一个指头也没碰过他,只是批判他,斗争他。他污辱毛主席,不批斗行么?是他自己畏罪自杀的,他这是向造反派示威。吴素芝,你不要忘了,你是反革命分子家属,你要站在革命群众立场上,正确对待,不要和革命群众做对。”
  吴素芝没有理会他说的话,还是一个劲地哭着,数落着。
  稍稍平静了下,指导员说:“林志远的尸体还在自杀现场,咱们赶快去,你最后再看看他。今天我们还要把他运回沈阳去。天气这么热,放时间长了会坏的”。两个女同志把她搀扶了起来,扶上了车,车向红旗开去。
  车,在红旗的地头停了下来,吴素芝在两个女同志的搀扶下,跟着指导员穿过豆地、玉米地,来到了“老鳖淀”边上。吴素芝直勾勾地望着眼前的苫布。连长示意把苫布揭去,两个造反派慢慢地轻轻地拿开了苫布,露出了直楞楞躺着的林志远,是那样地安详,是那样地平静,似乎他还在睡觉。吴素芝大叫了一声:“志远啊!你醒醒啊!”就扑到林志远的尸体上,又大哭起来,数落起来。“志远啊,你说话啊!你告诉我,你是怎么死的?是不是他们把你逼死的?他们再怎么逼,你也不该死啊!你死了倒清净了,扔下我们娘们儿可怎么办啊!……你这一死,可叫我和两个孩子怎么活呀!……”这哭声震撼着这刚刚甦醒的大地,这哭声让善良的人们背过身去频频擦泪,这哭声让难受的日头也赶快躲进云层里去。嗓子哭哑了,眼泪哭干了,哭声变小了,吴素芝又背过气去了。
  几个女同志把她拉了起来,把她放在自己的大腿上,坐在池边的草皮上,招唤着她,劝解着她:“吴素芝,人已经去了,你哭也哭不活了,你要节哀,要保重身体。要是哭坏了身子,两个孩子靠谁啊!你平静一下,他们还要把他抬到车上,傍晚前还要运回沈阳哪!”吴素芝又醒过来了,她不哭了,让泪在脸上静静地流淌着,她像傻了一样,呆呵呵地望着眼前这一切。人们把林志远的尸体抬到大货车的车扳上,指导员、连长和四、五名造反派呆在车廂上。两个女同志夹着吴素芝,挤坐在驾驶楼内,车开出了红旗,在连部驻地人们把收拾好的林志远的行李和衣包扔在了车上。于是,大货车“笛!笛!”两声,向沈阳开去。
  在林志远尸体运回沈阳的第二天上午,造反派即决定火化。由于林志远被认为是“反革命分子畏罪自杀”,故根本不通知其家属,也不告知原单位的同志。除吴素芝和同来的连队几个人员外,没有亲属,没有同志,没有吊唁,也没有告别,场面极其冷清,作法极其简单。尸体运来就直接往火化间推。在吴素芝的强烈坚持下,才同意给死者盖上了一件风衣(因尸体僵硬无法穿上),戴上顶帽子,换上了新祙子、新鞋。尽管造反派不同意,吴素芝还是不顾一切地跟随尸车进了火化间。她跪在火化炉前,亲眼看着火化工人把林志远尸体推进了火化炉内,她梆梆地磕了3个响头,哭喊着:“志远啊!为妻给你送行来了!”一下子又背过气去,晕倒在地面上。待人们把她拉起来,推拥到门外,她清醒过来时,林志远已随着一股白烟飞向另一个世界了。
  上午10点多,哭肿了眼睛,披散着头发、满脸泪痕的吴素芝,在两个女同志的护送下,回到了自己的家。7岁的冬宝和5岁的春英,看到妈妈沮丧的样子,凑上跟前拉着妈妈的手问:“妈妈!妈妈!你怎么了?”素芝的泪水又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她强忍悲痛轻轻地说:“妈妈没怎么的,妈妈感冒了”。她没有把真象告诉给孩子,怕他们幼小的心灵一下子受不了,想在以后的日子里再慢慢渗透给他们。春英摇晃着妈妈的手说:“妈妈病了。你吃药么!”站在一旁的女同志也插嘴说:“小英啊,你妈身体不好,你们俩要好好听妈妈的话,帮妈妈干点能干的活”。冬宝说:“阿姨,我们能帮妈妈干活的”。素芝把两孩子紧紧地搂抱在怀里,泪水滴在了孩子们的衣服上。
  送她回来的女同志走了,屋子里只剩下了素芝她们娘三个。往常志远不在家,也常常是她们娘三个,却没感到什么;可今天她却感到这屋子是那样的空荡,使人感到无比的孤寂和恐惧。
  吴素芝也不知这一天是怎么过的,她胡乱地答对两个孩子吃了3顿饭,她自己却一口饭也没吃,还一点也没觉得饿。她的脑子里时时闪现一个想法:志远不会死,他不会扔下我和两个孩子的,今天这一切都不是真的,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就会回来。所以,她有意无意地格外注意敲门声。一次,她真的听到了敲门声,她抺身下床去开门,原来是邻居家的人回来了,她失望地又回到了床上。
  天黑了,夜深了,她把两个孩子哄睡了,她却一点睡意也没有。她下床拿过来从前方捎回来的志远的衣包,她一件一件地翻腾着,她总期望能从这里找到志远给没给他留下点什么。她翻啊,翻啊,在翻到一双没上脚的祙子时,她的心一动,眼一亮,从中抽出一页纸来,信!信!她几乎叫出声来,这正是志远写给她的信!她的眼睛模糊了,泪水滴在了信纸上,她看了起来。信是这样写的:  
  素芝爱妻: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们俩已是处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了。我不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人,我不是一个草率轻生的人。我珍惜你给过我的深情的爱,我欣赏儿女们带给我的无比的欢乐;我留恋我们一起度过的甜蜜岁月,我憧憬我们光辉幸福的未来。可是这一切,都被这场所谓的“大革命”给击碎了。也许,这场运动能给我们国家和民族带来什么好处和机遇;可它带给我的,带给我小家的,却是无尽的烦恼和灾难。
  爱妻:你能相信你的丈夫是反革命吗?你能相信我会污辱毛主席吗?可这竟成为残酷的现实,无争的结论。你知道“反革命”政治术语意味着什么?它是革命的对象,人民的敌人,它不仅会苦害自身,还会殃及妻子,祸及子孙。它会使得你一辈子见不得天日,一辈子不得翻身。
  我实在不愿看到,你因为成为“反革命分子”家属,而阻断你前进的脚步;我实在不愿想象,我的孩子会因为有个“反革命”的父亲,而被社会打入另册。我找不到解决办法,看不到出路在哪里?为了让你和孩子们脱离反革命的阴影,也为了解脱我自己,我不得不选择了这条路。老话说:“蝼蚁尚且贪生”,而况人乎。我是不愿为而又不得不为啊!
  我走了,愿你和孩子们能早日脱离开“反属”的阴影,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最后,请代我亲亲我的冬宝和春英!
  
  爱你的却又不得不离开你的志远绝书
  7.6
  
  随着时间的推移,红旗田间的活计又多起来了。先是铲三遍地。按照老农的说法叫“锄大草”。在老农看来,这是最好干的活,既轻松,又快当。一人把着两根垅,有大草就砍掉,没大草就扛着锄头走。可是在我们这些连“二、八月庄稼人”都不够的干部农民干起来,就远不是那么容易的了。大热的天,在高棵的不透风的庄稼地里,不要说要时刻找草锄草,就是什么不干沿着地垅沟走出来,也还是蒙头转向浑身是汗的。
  随着伏天的进入,三天两头下雨,田间积水太多,不及时排除,太阳一暴晒,庄稼就要发黄,这就是内涝,作物就会減产,甚至会颗粒不收。所以这又是一项刻不客缓的活计,就得拉队去排水。时间长了,活计紧了,林志远事件也就渐渐被人们淡忘了,似乎这里什么都没发生过。于是,“老鳖淀”又恢复了往日的喧闹,纳凉,游泳的人又多起来了。下地的人又在互相提醒,别忘了带泳衣泳具,有些人还饶有兴致地抽空在沟渠里抓鱼摸蟹;个别人在游泳中还试图从“老鳖淀”中摸抓点像样的鱼蟹啥的,但总是无获而归。
  “老鳖淀”热闹红火的景象持续了一段时间,就又发生变故了。原因是:来到盘锦参加斗批改、进行劳动的一位老同志,省里副部长级干部,不知何故也在泡子边那棵歪脖老榆树上自缢身亡了。对她的情况,我知之甚少。我只知道她的老头也是省里的一名高级干部,级别很高,是某委的专职委员。我记得省直机关在南八条办学习班期间,在所谓“清理阶级队伍”的口实下,我被专了政,这位老同志也是个被专政的对象。可能是由于都是“专政对象”都属于“牛鬼蛇神”行列,我这个“小沙拉密”竟然和省里的3名高级干部关在一间禁闭室内,这里就有这位女副部长的老头。我们5个人睡在临时搭起的木板床上。禁闭室,一天24小时门口总有两名造反派或革命群众把守着。在室内不许交谈,只准考虑和写所谓“检查交待材料”;不许与外界接触;亲属和同志来探望和送衣物,要经批准,要经检查,要有造反派在场。吃饭时由造反派领着,先到院内毛主席像台前做“请示汇报”,而后列队去食堂。夜里这间小屋的顶棚上,两支200度大灯炮彻夜亮着。无论白天还是夜间,需要上厕所时要喊“报告”,而后由造反派跟去跟回。就这样我们在禁闭室内被关了近40天。来盘锦我们分开了,这几位老同志去哪了,什么情况就不得而知了。这位女副部长的死是因她个人什么原因,抑或因她老头的原因,或者是二者都有的原因,才走上了这条绝路,我没有听说过,不好乱讲了。
  “老鳖淀”发生这两起人员自杀事件,在干校人员中倒没听到什么说法,只是使游泳、纳凉的人们受到了一些影响,去的人少了,使“老鳖淀”沉寂了一些时间。尤其是此次女副部长事件发生后,也赶上天快要凉了,去游泳的人更是“星崩”可数了,直至最后彻底沉寂下来。可在当地老百姓中间,却时不时传出一些类似荒诞的说法。
  他们说:“干校在那里开荒种地,游泳纳凉,搅闹得‘小神爷’不得安宁,‘小神爷’生气了”;
  有的说:“‘小神爷’长年累月在那荒郊野外呆着,嫌寂寞了,要找人作伴了,这不已收去一老一少了”;
  有的人还像很有预见地说:“你们看吧,再这么闹下去,说不定还会发生什么事哪!”
  “无神论”的共产党,不听邪的造反派,面对这些传闻,做出了一个大胆决定:即彻底抽干“老鳖淀”的水,看看到底有些什么?
  在田间活基本结束,秋收尚未开始的空闲时间,大队调来4台功率大的抽水泵,沿着沟渠从4个方向同时向外抽水,歇人不歇马,24小时不停机。一天过去了,泡子里的水是下降了一些,又一宿过去了,水明显地下去了一大块,这更增加了人们的信心。到第三天的白天,泡子里的水真的被抽干了,“老鳖淀”终于见了天日,露出了黑色的泥底。令人感到十分惊奇和意外的是:泡子里不但没有什么“老鳖”和大鱼什么,就连小鱼也没有发现一条,只有几支青蛙和癞蛤蟆瞪着大眼睛,在泥面上爬着跳着,和几条比较大的泥鳅鱼在淤泥中钻来钻去。干校的这次竭泽行动,不仅给当地人,也给世人留下了一个解不开的谜团:盘锦这地方是九河下哨的低洼沼泽地,坑多,水多,鱼多,即人们常说的是“有坑就有水,有水就有鱼”。而“老鳖淀”这么大一个水泡子,又遭受到多次发水,难道游鱼就没有随着水流冲进去过?难道这样一个有水有草的天然大泡子,就从来也没有生过鱼?如果说随着发水冲进去了一些鱼,在适宜的条件下也会自然生长一些鱼,可人们从中就没有打捞出过鱼,这次竭泽见底也没有发现鱼,那么这鱼都跑到哪里去了呢?
  “老鳖淀”被干校竭泽见底,不见鱼鳖的消息不胫而走,几乎传遍了整个盘锦大地,有的稀奇,有的说怪,随之便传出了一些离奇的说法和想像。
  有的说:“在干校开始抽水哪天,他看见在“老鳖淀”上空有一块黑云,云中影影绰绰有个挺大的物体在活动,一阵风刮来,那个物体随着黑云,朝西北方向飘过去了;
  还有一个说法更离奇,说的有鼻子有眼。说就在干校在“老鳖淀”抽水的前一天,有人在晚上做了一个梦,一个穿着黑袍,头顶黑盔的老者,很伤感地对他说:“这地方呆不了啦,我要到别的地方去了,有朝一日,我也许还会回来的。说罢就飘然而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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