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难 不 死
正月初六,我们连队便随从大队一起,开赴到了盘锦兴修水利的工地――胜利塘工地。
我们住地是一片开阔的大草旬子,干枯的野草从覆盖的厚厚积雪中艰难地探出了头,只有那稀疏的芦苇在寒风中摇曳着它那细长的身躯,一群不知名的野鸟惊叫着在草旬子上空盘旋几圈后向远处飞去。这里处处给人一种荒漠和凄凉的感觉。而今,这里陡地凸出了一排排尖顶小草房。每早天还没亮,从草房顶上便会升起袅袅炊烟,远远望去这俨然是草旬子上一个提早苏醒了的村落。我所在连队就是这个“村落”中的一户。
我们连队住一大一小两间屋,大屋住男同志,小屋的里边住女同志,外边是做饭的锅灶。屋子是半地下式的,里边盘的火炕,有门没窗户,房顶上苫盖的是苇子,四周围起来的也是苇子,火炕上铺的还是苇子。做饭,烧炕也是用苇子。说是房子,其实就是地地道道的地窨子。我们十七、八个男的挤在一铺炕上,晚上只能侧着身子睡,一个人一翻身,左右的人都会被搅动。你要起来出去小便,回来便会找不到睡觉的地方。炕是热的,屋子是冷的。冷的夜间只能戴着棉帽子睡。白天干活被汗脚打湿了的鞋,早晨就冻得梆梆硬伸不进脚去。为了早上起床穿鞋方便,只好把脱下的鞋放在被窝的脚底下。每早4点钟起床,4点半吃饭,5点钟出发。每天除了两名做饭的,一名看屋子、烧炕的外,全部上工地。
工地上,红旗招展,人声吵嚷,坝基上挑起了一条条横幅标语,上书“立下愚公移山志,誓叫辽河水倒流”、“引来辽河水,灌我丰收田”、“抓革命,促生产,把斗批改的伟大成果,落实在行动中,表现在修坝上”。广播喇叭播放着《大海航行靠舵手》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的歌曲。拖拉机在坝基上缓缓开动,独轮车咯吱三响,挑土篮的来来往往,这里是声的世界,人的海洋。
劳动的任务是:加固加高大坝。作法是,用炸药炸开冻土层,再用车推、人挑送上大坝,由拖拉机将冻土块压碎碾实。大队统一组织一个爆破组,由当过兵的有爆破经验的担当。连队里则有装的、挑的和推的。连长分配我推独轮车,也称“挎车”。这是最重最累的活(我这个被“专政对象”只能享受这个)。装上满满一车冻土块,少说也有四、五百斤,在凹凸不平的冻土地上,一个人把它推起来送上大坝(尽管在推上大坝的漫坡时,有人用挠钩搭上帮你一下),这绝不是件轻易的话。尤其对一个曾罹患过肺结核、体重只有100多斤的我来说,就更是颇为其难了。可是,作为一个还被监督的所谓“牛鬼蛇神”,在当时当地的环境下,在“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威摄下,我能说干不了吗?我敢和造反派讲价钱吗?我咬着牙默默地拉过来小车,把绳带套在脖子上,两手狠狠地把住车把,推了起来。开始由于手劲不好,掌握不好平衡,不是左倾,就是右倾,连续倒了几次。可我没有气馁,没有告饶,硬是咬着牙继续坚持推了起来。渐渐找着点规律,两个手劲使匀了,推起来不倒了,也不像开始那么费劲了。一天下来,我推了57车,虽然没有赶上推得最多的人,可我还是尽了最大力气的。在收工回住处的路上,我的腿感到发沉,有点迈不开步,可我还是一声不吭地跟上了队伍,没有掉队。
晚8点,连长胡朋把大伙圈到大屋子内,宣布继续开批判会。说什么“劳动不能丢了斗批改”、“促生产也不能忘了抓革命”。批斗的“靶子”仍然是我。可能是劳动太累了,抑或没什么新东西可批,会场稀稀拉拉,发言的有气没力,没有了从前那股火药味和锋芒劲。由于一天的劳累,我的两腿发酸发软,此刻多么希望能够坐下来歇息一下,可是一个被批斗对象,哪有坐的资格啊!我吃力地站在被斗席上,任凭他们批判和训斥,我却一言不发。好在他们没有追问我什么,也没有要我回答什么,会场就这样拖拖拉拉闹了两个多钟头。尽管劳累了一天的人们,此刻已是东倒西歪了,可连长胡朋还是作总结性批判,他说:“革命同志们在紧张劳动中,不忘革命大批判,表现出了造反派的革命精神,要坚持和发扬。我在这里警告吴非,你不要以为埋头劳动就没事了,你的问题远没有完,你滑是滑不过去的。你必须一边劳动,一边继续反省和交待问题”。对胡朋的发言,没有人附和,没有人搭腔,会议还没等宣布,就自动散开了。
胜利塘劳动的第四天,工地上发生了一件令人震惊的事。情况是这样:
这一天上午,工地上照例是一片紧张繁忙景象。挑土篮的来来往往,独轮车“吱呀、吱呀”三响,推土机碾压在坝基上。三三两两的工程建设指挥者们,在坝基上来回走动着,时而指点着什么,时而吆喝着什么。工地大喇叭里播放着各战斗连队撰写的工程进度和所谓的好人好事。接近10点,广播喇叭宣布要放第二遍炮,要各连队注意躲炮,到较远地方去。我放下了挎车,和连队里人们一块走到经常躲炮的小漫坡后去。会抽烟的趁机点着了烟。我则到离大家稍远地方侧着身子,闭目养神。
“轰!轰!轰!”,一连串的爆破声,并没有引起人们过多的注意,紧张劳动着的人们,还是照样抓紧这一点点间歇时间,抽烟、喝水和闲唠。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暂时平静了下来。忽的,从稍远地方传过来人们的吵嚷声,好奇的人们都站了起来,伸长了脖子向远方望去。只见许多人们都向一个地方跑去。怎么的了?出什么事了?人们焦急地互相问询着。连长胡朋招呼着大家:“行了!行了!别看了,你们干活吧!我过去看看”。连里的同志们一边操起了工具,一边还在向远方看着,意迟迟地开始了劳动。
这时,从邻近干活的连队中传出了信息:
“有人被放炮炸伤了”。
“听说被炸的是一个就要解放了的革命领导干部”
“是谁?炸的怎么样?”
“不知道,真是的,放炮时怎么不注意呢!”
人们在询问着,议论着,叹息着。不大工夫,连长回来了,他告诉大家,被炸的是省直文化部门的一个领导,是被炸飞起来的冻土块砸伤的,伤的挺重,说是砸折了肋骨。军宣队已向部队发出呼救,军队直升机马上就来,要把他立刻送去省城抢救。据说革命造反派这几天就要“解放”他,他也真够倒霉的了!。说话工夫,远处传过来飞机声。仰头望去,一架标着“八.一”徽志的直升机在出事地点的上空盘旋着,垂直地落下来。人们吵嚷着,忙乱着。少刻,飞机的马达声又重新响了起来,直升机慢慢地升上了天空,随着声音的越来越小,直升机飞远了。人们长出了口气,把伤号送走了。不管认识的不认识的,人们都在心里为这位受伤的领导干部祝福:愿他远离危险,早日恢复健康!
连续几天的推车劳动,我的技术和效率有很大提高,从开始的50多车到70多车,80多车,到第七天头上我竟推了96车,超过了那些比我体壮得多的人推车数量。但是,这超出体力极限的繁重劳动,紧张无休止的反复批斗,心情和情绪的极大压抑,身体和心神得不到适当休息,使我的身体渐渐有点支持不住了。浑身疼,特别是腿疼的迈不开步,在晚上收工回驻地的时候,我掉队了,走几步就得坐下来,不管地冻不冻凉不凉。可是一坐下来就起不来,只好用两手撑着地,试验着一点点爬起来。不是迈开腿走步,是拖着两条腿走路呀!革命群众都走了,没有人问我,没有人管我,我就一点一点蹭,到驻地已是掌灯以后了。革命群众已坐得齐刷刷的,就等着我回来开批斗会哪。我胡乱扒拉两口给我留下的凉饭,便又接受大家的批斗了。
我病了,我真的病了,当起床哨响起来的时候,像往常一样我想赶快起来,可是身体不听使唤,没有起来。浑身疼、头疼、胸疼,出气费劲。我下意识地摸摸头部,烫得历害。我心想,不能这么倒下,一定要坚持起来,坚持上工地,挺住,也许会挺过去的。我咬着牙坐起来,想穿衣服,可是胸部一疼,眼前一黑,身子又不由自主地倒下了。就在这时,胡朋过来了,不是好声地问道:“吴非,怎么还不起床?”
我睁开眼睛,微微抬起头有气无力地说:“我病了,连长,看样子我实在干不了啦!”
“病了,坚持一下!你起来试试”,胡朋有点命令式这样说。
我没有吱声,又勉强使劲地爬了起来,拿过来棉袄,刚伸进去一个袖,一阵头晕,我又倒下了。这时有好几名革命群众也扶到了我的铺前。女同志小魏看到我这样情形不无恻隐地说:“连长,看样子吴非是真的病了,你看他红头涨脸的,准是发烧了,不去就不去吧!让他休息一天!”
“哼,看来是病得不轻,休就休一天吧!”又有几个群众这样附议着。
胡朋一脸不高兴样子,再没有催我起来,只是招呼一声:“走,上工去”,就忽的一下都走开了。
上工的人们都走了,工棚里顿时静了下来。北风在外吼叫着,刮得工棚发出“哗啦、哗啦”响声。我一个人躺在炕上,发烧、头昏,浑身难受,翻过来掉过去,怎么躺着也不舒服。一种孤独、凄凉的感觉袭了上来,鼻子一酸眼圈模糊了。心想,此刻身边若是有个人该多好啊!我的亲人还在省城,她们哪里会知道我一个人病躺在这里啊!我的同事和同志倒是不少,可他们都上工地了;就是不上工地,他们大概也不会管我这个被监管的“革命对象”吧!我使劲地闭上眼睛,不往下想了,迷迷糊糊地过去了。也不知睡了多少时间,待我醒过来时,已是残阳西照了。我支撑着爬了起来,扶着炕边一点点地蹭到门边,“离拉歪斜”地走出门外小解,回过头来又到伙房喝了一勺子凉水,心里才稍感凉爽些。待我回到铺位上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喘个不停了。我平躺在铺位上,忍着疼痛,闭着眼睛,把气一点点地喘匀了,又迷迷蒙蒙地睡过去了。
一阵嘈杂声把我惊醒了。我意识到是上工地的回来了,我勉强地睁开眼睛瞟了一下,人们拿盆的拿碗的,正在忙着洗漱和吃饭。他们在我的铺前走过来走过去,没人理睬,没人吱声,只有胡朋走到我铺前,冷冷地问了句:“吴非,你好点了没?”我吃劲地晃了晃头,他没再吭声,敲着碗走开了。稍过会儿,小魏,这个热心、善良刚毕业的女大学生,端着一小碟酸辣白菜走了过来,说:“吴非,你发烧嘴没味,吃点这个能好些”。
我睁开眼睛看着她,微微地摇摇头,说:“我不想吃”。
“你吃点吧!这个又酸又凉,挺好的”,小魏举着小勺示意让我吃。我被她的大胆和热情感动了。在这样严酷的环境下,她竟敢在造反派面前,对我这样的“监管对象”表示同情和关怀,是很不容易的,是要冒一定风险的,弄不好会被扣上“右倾”“阶级阵线不清”的大帽子的。我翻过身子,伸手接过小勺,慢慢地送进嘴里,顿时有一股爽口清凉感觉,身子似乎也轻松了一点。我感激地向她点了点头,又一口一口地吃了起来。小魏看着我把一碟白菜吃完了,高兴地说了一句:“你好好休息吧!”就走开了。
我病躺在工棚的第二天,浑身疼痛加重了,胸部出气都疼,持续发烧,头也更晕了。身子像散架了似的瘫在炕上,加上一天一宿没吃东西(只吃了一碟辣白菜),连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我茫然地躺在炕上,面对这地域荒凉,人情更荒凉的情势,我有什么办法呢?!一阵凄怆,一阵悲伤。心想:“吴非啊,吴非!看来你是难逃这一劫了!难道连自己的亲人都见不上一面,就这样地倒在这荒凉的胜利塘吗?!”吼叫着的北风,刮得工棚“哗啦、哗啦”三响,似乎在为我的凄惨加码,此刻我真是凄伤万千,思绪万千。我忽然想起了那句话:“人在难中拉一把,酒换酒来茶换茶”。可有谁能拉我一把呢?我企盼亲情,企盼友情,是什么人,是什么力量,阻断了我的亲情和友情?!说我是“革命对象”,是革命的“拌脚石”。如果说把我这样的“拌脚石”踢开,革命就能搞好,社会主义就能建设好,国家就能富强,人民就能幸福,别人怎样我不清楚,我自己愿作出牺牲,不用你们“踢”,我自己就“滚”到一边去!或者干脆就让你们把我“砸个稀巴烂”!这样一来,好社会好生活我享受不着,可我还有妻子儿女啊,他们总是新社会的一份子啊。有句古诗不是说吗:“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我就作“沉舟”,我就作“病树”吧。历史上无数革命先烈,他们为了中国革命,为了子孙后代的幸福,不惜抛头颅,洒热血,长眠在中华大地上。我现在名义上虽然不是共产党员,可我很早就入过党,发誓要按共产党员标准去做的,我不想背弃我的誓言,这样的牺牲我还是愿意作的。唉!你还想那些干什么?你都病成这个样子了,也许不用造反派再费劲了,我自己也许很快就会滚到“天国”那一边去了。我睡着了,我醒了,就这样在躯体与精神双重痛苦的折磨中,我水米未沾,又艰难地捱过了一天一夜。
我害病的第三天,持续高烧,病情更重了,按老百姓的说法是“落炕”了,根本起不来了。临上工的时候,连长胡朋来到我的铺前,说:“吴非,你在这也不能劳动了,没人管你。今天有回胡家的车,你跟回去,一会儿就走”。我未加可否,任人摆布吧。几名革命群众把我搀架起来,安排在大卡车的驾驶楼子里,迷迷糊糊地被送回了孙家驻地。由于连队的人都上工地了,驻地只留下老李头一个人看门,就把我临时安排在伙房炕上,和老李头睡在一起。
老李头叫李刚,实际还不到50岁,由于他是位老红军,老党员,又是一个单位的主要领导,因此大家除称呼官衔外,私下里都称他为老李头。“文化大革命”以来,他也照例由于是当权派而受到冲击和批判,虽说没有喊出“打倒”,但因是造反派掌权,他靠边站了,老李头的称呼也就更显得自然了。李刚,四川人,他大高个,红脸膛,一口四川腔,棒棒的身体,显露出军人结实刚毅的气质。他15岁在家乡跟上了红军,当了一名小号兵,随红军北上到陕北,参加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全国解放后转业到地方,先后作过公安和消防部门的领导。六十年代初调到我所在单位当领导。他文化低,政治强,他常说:“我的人生追求就是‘一个心眼跟着毛主席干革命’”。由于文化不高,平时读《毛著》,背《语录》,常常有读错和念“别”字的情况,如将“学习焦裕禄”顺嘴说成了“学习焦若愚”。而这也就成了他“不认真学习毛主席著作”,“没有念对一条毛主席语录”(念错是有,但这可是言过其实)的罪名,而加以批判。他按照党的统战政策,尊重和发挥两位老先生(系统战对象)的作用;他重视和使用有过所谓“错误”的干部,发挥他们在业务上的长处,而所有这些却成了他“实行反革命干部政策”、“招降纳叛、网罗牛鬼蛇神”的一大罪状。由于他对下属要求严格,不容许有半点“离谱”和“出格”的地方,因而平时对下边批评的多了一些,而这又成了他“武断专行”、“压制新生事物”罪名。李刚毕竟是经过长期革命斗争缎炼的老同志,他对造反派的多次批斗,总是平和对待,泰然处之,既不顶牛,也不乱说。经常说的一句话是“我这是跟着毛主席干革命嘛!”就这样,造反派抓不着李刚更多把柄,他的态度也没有引起造反派更多反感,因此批斗了一段后,也就把他撂到一边,既不宣布“解放”,也没宣称“打倒”。造反派忙于在“清理阶级队伍”口号下,去革那些所谓“叛、特、反”、“地、富、反、坏、右”等“牛鬼蛇神”的“命”去了。这样一来,老李头反倒轻松起来了。单位停止工作了,革命的事有造反派在那里负责,再也不用他操心了。对于他自己,造反派即没有要他交待什么,也没有要他没完没了的写什么材料,每天只是跟着造反派活动,参加学习,参加批判会。在批判会上李刚只是坐着听,不说话,也没人促他说话。这次到盘锦来,在劳动上造反派还是有些关照,没有让他上胜利塘工地,而是安排他看家,照看连队驻地。由于人员都上工地了,驻地也没啥活干,可老李头却闲不住,每天除了弄自己一口饭吃,就是搞搞驻处卫生,巡视一下连队住的几处老乡家,余下则是坐下来和老乡拉家常,显得倒还清闲。
我被送回来,老李头倒显得忙起来了,他询问送我回来的司机情况,司机只是说:“他病了三、四天了,听说已经两三天水米未进了。连队只是让送回来,别的什么也没说”。老李头把我安顿在炕上后,摸摸我的头,自言自语地说:“唉呀,这还在发烧!”又问我疼不疼?要不要吃点东西。我晃了晃头,表示不想吃,也吃不下去。可老李头却说:“这不吃东西怎么行,人是铁,饭是钢吗,我给你做点去!”
此时,一直站在旁边的房东高大嫂也走过来摸摸我的头,又看了看我的气色,不无担心地说:“这老吴病得可不轻啊!我看就这么挺着可不行,我和老李头说说,得想法把你送医院去”,大嫂出去了。
我平躺在炕上,胸部疼的不敢喘气,只有张嘴喘才好受一些,脑袋已疼的发木了,浑身像瘫在炕上动弹不了。我意识到这场病我可能逃不过去了!唉,可又有什么办法呢。按照迷信的说法,那就是“阎王要你三更死,谁能留人到五更”。死就死吧,死了倒也干净,省得活着挨整受罪。只是就要苦了玉环和孩子们了!想到这,泪又止不住从脸上滚了下来。
这时老李头把一碗热乎乎的面汤端到我的面前,里边还卧了两个荷包蛋。他热情地说:“小吴,趁热吃一点!”接着他又笑着说:“你知道,我长这么大可是第一次给别人做吃的啊!”
我相信,我真的相信他从来没给人做过饭。我激动地泪眼模糊,拿起了筷子,心想我一定要吃点,绝不能辜复老领导的一片情意啊!我用筷子戳了两口鸡蛋,就撂下了,吃不下去,一点也吃不下去。
老李头急得直说:“你再吃一点!再吃一点!”我闭上了眼睛,摇了摇头。老李头无可奈何地把面汤端走了。
约摸10点多钟,老李头和我说:“你这么挺着可不行,咱们上医院去!”说着房东高大嫂和她的小三,小四两个孩子过来,把我搀了起来,高大嫂把被铺到门口的带车上,要我躺在上面,由小三、小四两个半大小子推着,老李头跟着,把我送到了胡家医院。
胡家医院是公社卫生院,为了给干校学员看病,省直机关派来了一名医生和一名护士。医生姓孙,叫孙军友,是中国医大毕业的高材生,她诊病细致,态度和蔼,在机关很受大伙的信任和好评,在机关时她为我看过病。我躺在诊疗床上,她试了试体温,又听了听心肺,而后皱起眉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老李头:“都成这个样子了,怎么才送来!”
老李头解释说:“他是在工地病的,今天才送回来。大夫,他得的什么病?”
“大叶肺炎,整个肺叶都发炎了。”
“有危险吗?”
“不好说,我先给用上药。如果晚上烧能渐退,估计就不要紧,如果烧还不退,那就很难说了”。
老李头又看了看我,对医生嘱咐说:“这不他的家属都不在这,该怎么治你就怎么治吧,一定要把他治好,千万别出事!”
孙大夫笑了,说:“老同志你放心,这是我们医生的职责,我们一定会尽力的。”
老李头点了点头,连连说:“那好!那好!那我就把人交给医院了”。
我躺在床上扭过头,用感激的眼光瞅了瞅老李头――我的老领导和两个无亲无故的大小子,微微地动了动头和身子。
老李头走到床头说:“你别动!好好养病,大夫会给你治好的。”他们走了,护士小王过来给我打了针,让我吃了药,我就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也不知迷睏了多长时间,待护士小王把我叫醒给我测体温时,外面已是黑乎乎的了,我睁开乏睏的双眼看了下小王,作了个歉意的表示。待小王取出体温计审视时,孙大夫也过来了。
小王说:“他体温降一些了,37.6度,”
孙大夫接过了体温计,又摸了摸我的头,满意地对小王说:“哼,是降了些,继续给他注射和吃药。随时进行观察,有什么情况及时告诉我”。随着她又对我说:“好好配合治疗,不要紧,会治好的。一会儿让小王给你弄点吃的,先吃点流食,老不吃东西不行”。孙大夫走了。稍后,小王给我端来一碗稀饭、一碟咸菜。我扒在枕头上,喝了下去,还吃了几口咸菜。待小王过来收拾碗碟时,我又迷迷糊糊睏过去了。午夜12点,护士小王又过来给我打针、吃药。早上6点多,小王过来测体温,已是接近正常了,37度左右,她欣慰地对我说:“体温下来了,没啥问题了”。随后她又给我端过来一碗稀饭和一小盘炒杂菜。我好像真有点饿了。很快就把饭菜吃光了。
这时孙大夫也走了过来,她问我:“怎么样?”
我说:“感觉好一些,不那么喘气了,小王说体温接近正常了,但是还是浑身疼,甚至不敢动弹。”
孙大夫说:“烧退下来就好,你高烧了好几天,烧一下子退下来,身上哪能不疼,这不要紧”。随后他又嘱咐护士小王:“今明两天继续给他打针吃药,还是6小时一次,一定要把烧攻下来,巩固住,防止停药反复。3天后再根据情况用药和治疗”。听着医生的吩咐,看着小王的的忙碌,我合上极度疲乏的眼睛又睏过去了。
住院治疗进行到第五天,我的病好多了。不发烧了,喘气很自由了,浑身也不那么难受了。爱吃饭了,也能起来走动,自己到餐厅吃饭了。唯一剩下的就是身子太虚,一活动就冒汗,走动的稍多一点,腿就发酸发软。孙大夫嘱咐我,起来走动走动好,不要老躺着。但应注意不要累着,大病初愈,还要好好休息和恢复。我给自己定的制度,上午起来活动半小时,除了在室内走动外,还要到门口晒晒太阳,晚饭后再活动半小时,余下时间则是好好卧床休息。
大概是下午两点多钟,一阵走动和语声把我惊醒了。几个人连搀带拖的架进一个人,放倒在我旁边的闲床上。孙大夫和护士小王跟了进来。小王测过体温后看了看,小声对大夫说:“39.2度”。孙大夫用听诊器听了听,而后紧锁眉头自言自语地说:“又是一个大叶肺炎”,她问送来的人:“他病几天了?”
“两三天吧”。回话的人我认识,是我们一个连队的。他冷冷地瞅了我一眼,没有吱声,扭过头和来的人一块走出门去了。大夫开过方后,护士又忙碌地给病人打针并服侍他吃了药。病房里又静了下来,我默默地下了床,走到新来人的病床旁,想看看这新来的病人是谁。啊,这不是老石头吗,我轻轻地问:“老石,你怎么也病了?”他微微睁开眼睛瞅了瞅我,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我说了声:“你好好休息吧”,就又回到了自己床上,老石头的影子在我的脑海里浮现了出来。
老石头,叫石守本,由于他在我们一般干部中年岁最大,已接近60岁,因此大家当面背后都叫他老石头,他也乐得这一称呼。老石头,瘦小的身躯,花白的头发,岁月的沧桑给他的脸上刻出了几许条纹。他不善言谈,但很有内秀。知识和经验都比较广泛,特别是写得一手好字,机关里凡是用墨笔书写标语、通知、通报啥的,大都出自他的手笔。喜欢书法的同志,常常要和他交流书法艺术,求他写个条幅啥的,而他都是乐而为之。可能是由于他年令大,社会经验多,在待人接物上很注意分寸,不招人,不惹人,不讲伤人的话,不做越格的事,和群众关系都比较好。多数人认为他厚道朴实;少数人则认为他圆滑,是“社会油子”。“文化大革命”来了,他没有参加哪一派,而是随着大流走,每天忙着替他人抄写大字报。偶而他自己也写出一两份大字报,也都是不痛不痒,不剌人,不伤人。随着运动的深入,特别是进行到所谓“清理阶级队伍”阶段,老石头也被造反派揪出来了。由于伪满时期他在街公所作过事,当过雇员,在国民党的机关里当过文书。沈阳解放后他为我们作事,属于留用人员。革命造反派就抓他的历史问题,按照“历史反革命”来批他斗他。老石头的态度是,在伪满、在国民党时,我是给敌人作过事,但那是为了生计需要,是为了养家糊口。我没有作坏事,没有作伤天害理的事。而且我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小职员,凡事都是听上边的,我什么权也没有,我能干什么?可造反派并不这么看,他们说伪满也好,国民党也好,他们都是骑在老百姓头上,欺压老百姓剥削老百姓的,你为他们作事,你也就是欺压老百姓的,你也就是在做坏事,因此你也就是反革命队伍中的一员,抓你“历史反革命”不屈你。可老石头始终不承认,他坚持认为“我不够反革命”,并和造反派申辩说,如果像我这样在旧社会做过点事的人就算反革命,那全国该有多少反革命啊!就这样他惹恼了造反派,说他的“态度不好”,左一次打他的“态度”,右一次打他的“态度”。虽然没正式给他戴上“历史反革命”帽子,也被按敌我问题而对他实行了“专政”,并也被拉来盘锦这个斗批改前线,继续批斗,促其彻底交待所谓“历史反革命罪行”。年近60岁的他,在胜利塘的紧张繁重劳动中,他得不到照顾,得不到休息,加上无休止的批斗,心情十分压抑,于是病倒了,也是“大叶肺炎”,和我住到一个病房来了。我们俩可谓“同遭灾难,同病相怜”哪。
住院治疗今天是第八天,病情日趋好转,病灶基本消失,身体能够活动了。尤为明显的是开始“抓饭”了,这可能是大病初愈的正常需要吧。说老实话,我长这么大还没有体会到“馋”是什么滋味,现在可真尝到了。此刻的我,特别想吃好的,想吃香的,想吃肉。只要医院食堂有好饭菜,我都不放过。可是还不觉得“解馋”,我在小卖部买桶猪肉罐头,吃起来感到特别香,吃起来就不愿撂筷,最后总是用意志的力量强行放下筷子,“别一顿都吃光了!”说起来不怕你们笑话,还没到吃饭时候就又禁不住捉摸想吃了。你还别说那时的罐头真好,一打开桶盖,在薄薄一层白油下面,全是干干的瘦肉,味道真是美极了,十分诱人。不像现在的猪肉罐头,汤汤水水,没有几块正而八经好肉,味道也不行。就这样,我吃了一桶,又买了一桶。吃了猪肉的,又开始吃牛肉的。总想吃,总也吃不够。就在这时,玉环托人给我捎来20元钱和一封长信,这更使得心情为之一亮。我以为我要“客死他乡”,见不着亲人了!可现在我没有死,不仅有机会见到亲人,而且还给我来信了。我要感谢老李头――我的老领导,感谢好心善良的邻居高大嫂,是他们张罗把我送到了医院;我要感谢孙大夫和护士小王同志,是她们的精心治疗和细心呵护,才使我从“死神”那里转了回来。没有他们和她们,恐怕我早已成为冤死在他乡的孤魂野鬼了。想到这,我又流泪了,这是伤心的泪,是激动的泪,是感激的泪啊。我赶忙地打开玉环的信。她说,听到我害病住院,心里万分焦急,又耽心,又害怕,恨不得插上翅膀马上飞到我的身边,看看我,照顾我,可是3个孩子要吃饭,要上学,要照顾,有谁能帮她啊?实在脱不开身啊!在信的最后她告诉我:大病刚好,你想吃啥就买啥,钱不够我再想法捎给你!我理解她此刻的心情,因为我们毕竟是从风雨中走过来的患难夫妻啊。
随着饭量的增加,我的身体也一天天好起来,不但能在医院内活动,还可以到胡家的早市上走走,偶而也还买几个鸡蛋和水果啥的。我的病情一天比一天好;玉环也给我来了信,知道她和孩子们都还好;特别是由于远离了造反派,我又是在养病中,没有人限制我,没有人要求我做什么,我获得了暂时的自由。也就在此时,我才真正懂得了世界上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们,为了争取“自由”前扑后继,甚至不惜牺牲生命。“自由”对于生存的人们有如“阳光”和“空气”一样,须臾不可少,是太需要、太宝贵了。由于这一些,我的心情也好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