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无窗无洞的浴池内很黑，只有从房顶的窟窿透进来的那点光亮，照亮了浴池内朦胧的轮廓。慢慢适应了的眼睛，能够依稀辨别周围的东西、方位和前面的出口。他蹲下身弯下腰，背起王玥，爬出池子向出口摸去，来到与浴池相连的外间。
　　冬天的时候，每逢赶集的日子，镇上的浴池就开张一天。烧上一天的热水，供那些爱干净的凤凰镇人洗个热水澡，平时不烧。住在镇上的人们没等天亮，早早的起来抢先洗个头澡。反正就这一池子热水，要想洗个干净水就得早起。等到太阳出来时，镇上要洗澡的人就已经洗的差不多了。接着就是来赶集的乡下人洗了。乡下人一个冬天也难得洗上一回两回热水澡，趁赶集的日子买卖完，就到澡堂子泡个透澡再走。等赶集的人洗完，那一池子水混的就和牛奶差不多了。晚上放水后，池子里沉淀下来的灰、搓下来的皮能收满两大桶。然后，拉到队里的养猪场，加点盐拌上料喂猪。那猪一年就竟能长三百多斤，一年能长三百多斤的猪，在当时是凤毛麟角。
　　冬日里，吴小军跟着父亲不止一次的来这个浴池洗澡。一张大人票可免费带一个半大孩子。一张洗澡票一毛四分钱，他就能跟着他爸蹭洗一次澡，而且还是在里边的雅间。雅间里虽然也是通炕，但每位客人是独立的一个铺位，有服务员招呼，有开水喝，有热毛巾换。一毛钱的门票在外间更衣，外间和里间一样暖哄哄的，不一样的是通铺大席，没有服务员招呼，没有开水和换热毛巾的待遇。
　　对澡堂子这个地方的环境还是有些印象的。吴小军知道外间有个角门与售票的门厅想通，门厅临街有一个进出的大门，所有洗澡的人们都是在这儿进出的。
　　吴小军心思沉重的背着王玥向着大门的地方摸去，他感觉王玥柔软的身体如同铅砣不再是那么轻盈。他最为担心的是王玥要是摔断胳膊摔断腿，成了残废人，见了她的爸爸妈妈，他该怎么跟她的爸爸妈妈交代？就是自己的爸妈知道了，也不会绕了他的。可以毫无悬念的讲，一顿好打是少不了的。反正是这样了，打就打骂就骂呗，他都能承受，也能抗的得住。可王玥她要是真的摔的不能走路了，那该怎么办？他想到了曹老三，那个每天坐在供销社布店门口修鞋的曹老三。他就是一条好腿，一条残腿，据说是小儿麻痹症留下的残疾。那条残腿又细又短，橡根扭曲的棍子吊在半空中，走路住着拐杖，一跛一跛的，吊在半空的残腿甩来甩去的好难看。王玥会不会也成他那个样子，走路拄着拐杖，一跛一跛的那么丑的走路，再也不能跑不能跳了。那她以后还怎么和我们一起玩，一起去上学呀！要是那样王玥还能活的了吗？还不难过死。想到这，吴小军的心冰凉冰凉的。
　　吴小军真的感觉对不起王玥，因为王玥平时对他太好了，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总是想到他，他却常常想不到她。玩个藏猫猫王玥仅仅是要跟着他，他都觉得她是个累赘，不想带着她。要是一开始就好好地带着她，告诉她怎么爬上房顶或者牵着她的手，她就不会掉下去，就不会有这事了。可是，这一切都晚了，后悔也没有用了。王玥肯定会恨他一辈子的。以后恐怕也不会在和他一块玩了，没有了王玥的帮助，以后老师布置的作业功课，将会给吴小军增添很大的麻烦。可回过头来又一想，他又觉得这也不能全怨他，他又没让她跟着，是她自己硬要跟着来的。你一个女孩子不和女孩子在一起，干嘛非要跟着我的屁股后面学我？你有我有劲吗？你有我机灵吗？你有我的腿脚那么溜吗？你，你……你这不是自找的吗？可这样抱怨王玥，吴小军又感觉有点冤枉她，有些于心不忍，王玥说过，“小军，我是你的媳妇，以后你到哪我就跟你到哪，不许丢下我。”他当时是点头答应的。尽管那是在他的作业没有完成，他求她帮他完成作业时作为她的条件答应下的事，那也应该是算数的，而且是拉了勾的……
　　黑咕隆咚的房间里，能听见他沉重的脚步声，也能听见他撞击胸膛的心跳和沉闷的喘息声。脑子乱糟糟的，不知都想些啥。他为王玥担心，也为自己头疼，小小的心灵受到了一次前所未有的磨难。
　　“还疼吗？”他侧过头问趴在他背上的王玥。王玥没有回答他，让他心底一沉，停下脚步接着又问：“还疼吗？”
　　她还是没有马上回答他，往上挺了挺身子，缓缓地伸展一下双臂，搂紧了吴小军的脖子，在他的耳朵旁小声的问他：“小军，你干嘛不想让我跟着你，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他知道王玥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应该能看出刚才在走进胡同时他是有意想甩开她，她又不憨不傻怎么能看不出来。吴小军假装咳嗽躲开回答，他不好回答她，说喜欢她，那干嘛不愿带着她，他今天干的这事分明就是不喜欢；说不喜欢她又不是真心话，只是藏猫猫这一会儿不想让她跟着自己而已，不能说就是不喜欢呀。
　　“我问你那，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没有。”吴小军心虚，所以说的含糊。至少这一次看见王玥跟在他的身后时，心里头千真万确的是想甩掉她，那一刻他确实挺烦挺讨厌她的，她跟着太麻烦太累赘了。
　　“你说你还喜欢我吗?”
　　“唔。”吴小军含混的应着。他喜欢王玥是真，不过，今天似乎感觉他的喜欢是有水分的，好像有时喜欢有时就不那么喜欢，不像王玥每时每刻都是不变样的喜欢。要是真的每时每刻都喜欢她，无论什时候她跟着你你都不会烦，你都不会干这样有害于她的事。
　　“唔什么唔。”王玥扯一下他的耳朵，切切地说：“小军，我就是喜欢你。就想给你好，你说你还喜欢不喜欢我？你说，你说你喜欢我，你说嘛。”
　　“喜欢。”
　　“真的！你真的喜欢我？其实，我真的好喜欢你，就是喜欢你，你也是真的喜欢我对吧！你要说你真的喜欢我，我就开心了，就不疼了。”
　　“啊！真的？你真的就不疼了？”吴小军一下子来了精神。
　　“嗯。”王玥肯定的点点头，“你说你真的喜欢我。”
　　“我就是真的喜欢你呀！我本来就是真的喜欢你。”吴小军迫不及待的答道。
　　“那你干嘛不想和我在一块，老想甩开我呀？”
　　这话似乎是个圈套，套的吴小军一是语塞，迟疑了一下他谦谦的说“没不想和你在一块，就只是玩猫逮老鼠那么一小会不想让你跟着我，你太慢了，那不能算不喜欢你。”
　　“你说的是真话，不是骗我的？”
　　“是真话，不骗你。骗你是小狗。”吴小军信誓旦旦的说。
　　王玥从他的背上滑了下来，站到他的面前拉起他的手：“你再说一遍喜欢我。”
　　“我喜欢你。”
　　“真的喜欢我？”
　　“真的喜欢你。那你还疼吗？”
　　“那以后只和我好。”
　　“嗯，只和你好。”
　　“不许骗人。”
　　“嗯，不骗你！”吴小军斩钉截铁的说，接着又问，“你还疼吗？”
　　“骗我是小狗！”王玥继续确认性的追问
　　“行，骗你是小狗！”
　　“拉钩！”
　　“拉钩！”
　　拉钩就拉钩，据不完全统计，两人因好与不好的许诺至少拉有二百回了，但这回拉钩意义最不同凡响。吴小军几乎到了崩溃边缘的身心被这一钩子给拉了回来，一下子从水深火热备受煎熬的困局之中解救出来，落到实处，顿感浑身轻松，那种释怀的心情是他那点三脚猫的文化水平无法描述的。只要王玥没有伤害不再疼痛，不要说拉钩，就是让他从哪个窟窿回头往下再掉下来十八回他都在所不辞。拉完钩，他情不自禁的张开双臂紧紧地把她抱了起来。那是高度紧张后的一种骤然开怀的释放，也是对王玥一种感恩戴德的回报。他当时唯一的感受就是王玥对他太够情义了，太够哥们了，他以后对她也要这样够情义，够哥们，不要再藏猫猫时躲着她不带她。
　　不过吴小军还是心存疑虑，王玥从房顶猝不及防的坠落下去真的就毫发无损，一点事都没有？她要是为了让我说喜欢她而硬撑着说不疼，到家后还是会露馅的，最终他还是躲不过挨揍这一劫。再说挨顿揍也没什么，怕的是王玥真的伤情严重就麻烦了。
　　“你真的没摔着，真的哪儿都不疼了？”他再次向王玥证实。
　　“真的不疼了。”王玥轻描淡写的说。
　　“一点都不疼了？”
　　“只要你说你喜欢我，跟我好，我就不疼，一点都不疼，你看。”说着她双手搭在吴小军的肩头上跳了几下，以证明真的没有事了。
　　“那你刚才不是疼的都不能走吗？”吴小军还是有些疑虑的问。
　　“是哄你呐，看你还喜不喜欢我。”
　　屋里黑乎乎的，虽然看不清王玥的跳动，但吴小军能感到她的跳动还是那么轻盈，他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轻松下来。王玥伸手揽住他的脖子，嘴巴贴在他的耳旁，切切的跟他说：“小军，我就想和你在一块，我可喜欢和你在一块了。”王玥的宽容和甜言蜜语，让他又找回了男子汉的感觉，男人不能像女孩子那样腻，更不能像女孩子那样甜。他伸开双臂紧紧地抱抱她说，“我也是。”算是对她的回答，也算是这场虚惊过去了。他牵起王玥的手向大门口的方向摸去。撩起一道厚厚的帘子，推开一扇内门，就看到门厅那扇临街的大门，门缝透进来的光线让他们激动不已。吴小军跑过去试图拉开它，这才发现大门外面横挂着一把大锁。
　　与自由只有一门之隔，从门缝中能看到街上来来往往自由的行人，吴小军甚至在行人当中看到了熟知的人，他却不敢喊，必定他们走的是歪门邪道进来的，不是正大光明从大门进来的，担心人家开了门把他们当小偷抓走，更担心的是人家再叫他们修房子。
　　“门锁着呐，怎么办呀，还是喊人吧。喊了就有人来给咱开门了。”王玥有点急。
　　“别慌，不要急，让我想想。”他想，这里不可能就这一个门，有后院说不定就有后门，就算没有后门，还应该有窗户可以爬出去？他好像记得雅间里有窗户。“走，咱到后面去看看，说不定能出去。”他牵起王玥的手又回头往里边走去，他们摸到了里边的雅间。
　　雅间里果然有两个很小的透气方窗，窗台太高，他的身高站到炕上也还需要往上跳一下才能摸得到方窗的窗台。即便莫得到窗台恐怕也很难打开窗户，他隐约看到玻璃后面的那坚固的木格栅。正琢磨如何能爬上窗台打开格栅，王玥突然惊叫道：“小军，那边有门。”
　　“哪边有门？”吴小军急忙回应，似乎慢一慢那个门就会瞬间消失。
　　“那边，炕头的那边。”
　　炕的那端黑乎乎的，吴小军没有看到门的存在，正纳闷是不是王玥被吓晕了，哪儿有门呀？他瞪大了眼睛使劲的瞅，还是一团黑暗。突然，一丝细细的光亮在最黑暗的地方一闪，接着又一闪，嗨，真的有门！我在这儿洗了那么多次澡了怎么就没发现哪儿有个门呢，有门就有希望。
　　在一个棉被帘子后面藏着一扇小木门，从门缝吹进的风，微微掀动了帘子的底角，投进一丝亮光，就这一丝亮光，为他们开启了一扇死里逃生的希望之门
　　轻而易举地拉开门栓走出小门，又回到浴池的后院。在明媚的阳光下，他们丑相毕现，相互指着对方的丑态大笑起来。蓬头垢面，灰头灰脸，简直就是一对从阴曹地府误闯人间的丑陋小鬼。
　　回头又看见浴池房顶上王玥刚刚掉下去的窟窿，洞开的窟窿像一张可以吞噬一切的大嘴，让他还心有余悸。“小军，你爬到顶上都没有掉下去，我怎么一上去就掉下来了？”王玥不解的问：
　　“嗨！你真笨。”能在王玥面前体现他的聪明，是他最长精神的开心事。因为每次不会做作业求她时，王玥都是一副居高临下，神气十足的样子，吴小军很少有在她面前展现聪明才智的机会。今天这个机会可是王玥自己送给他的，所以他顿时来了精神，学着她的口气说：“连着都不会。你没看出来这房子是麦草盖的？麦草下面是用木棒棚着的，你得踩着木棒往上爬，踩在木棒上就漏不下去了，你看你踩的哪儿。”
　　王玥还是不明白：“踩在木棒上？哪儿是木棒呀？你怎么能看见麦草下面的棒？”
　　“你真笨！你没看见那麦草一道高一道低吗，高的地方有棒捧着，没有棒的地方就凹下去了，凹下去的地方就不能踩，说明它沤了，肯定斤不住人了。”
　　“哦——”王玥似乎明白了，向那窟窿走去。
　　“你干嘛去？”吴小军急忙喝住她。
　　王玥答道：“我再试试。”
　　吴小军上前一把抓住她，说：“别找事了，你还想再掉下去呀！”
　　“你看着让我试一下嘛，下一次我就掉不下去了。”
　　“别试了，赶紧走吧，一会让人逮着再让咱赔房子。”
　　“试一下嘛。”王玥还是坚持要试试。
　　“试什么试。”吴小军不得不采取强制措施，连拖带拽的把她拉出院门，走出胡同，径直向西河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