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我没有听到脚步声，我只顾盯着八层楼下蚂蚁一般的人影。我在想，从这八楼下去，我肯定是血肉模糊。但是，管它呢！死了死了，死了就什么都了了。
　　我正要往下一纵身子。猛然脚却被一双铁钳一样的手抓住了。
　　紧跟着，一声哀嚎：“女儿呀！”
　　接着，我的身子“嗵”的一声摔在地上。
　　再然后，一个结结实实的巴掌打在我脸上，打得我眼冒金星。
　　我还来不及发出哭的声音，宋姐的哭声却像山洪暴发似的在整个屋子里回响起来。
　　“你这么好的日子还不断地寻死，那我还活着干什么？呜呜……”宋姐的哭声凄厉，悲伤，我还从来没听过女人哭出这样的声音，这样撕心裂肺。
　　我楞住了。
　　妈妈跑进来，不由分说，又给了我一巴掌，她红着眼睛，咬着牙齿说：“女儿，你简直不是人啊！”
　　我呆呆地坐着，意识昏乱。
　　宋姐伤心地哭了很久很久。
　　“你的日子这么好过，还有工作，每个月都可以拿到工资，还可以请保姆，可是你却不断地寻死，妹妹，看到你，我觉得我无法活了。”宋姐抽泣着说：“我老公去年进煤井挖煤，出了事故，死了。我两个儿子都有软骨病，没办法干任何活，我没有任何收入来源，所以只好出来做保姆。我也想死，一了百了。可是，妹妹，我还有两个软骨病的儿子呀！还有一个七十几岁的婆婆，我怎么能死？我死了是有罪的呀，阎王爷不可能饶了我。所以，即使是受罪，我还得活着，活到干不动了为止。”宋姐哭着诉着。
　　我听着她的叙述，心中一揪一揪地痛，这个可怜的女人，真的比我还可怜。
　　“妹妹，你看我都成了这个样子，我还在努力活着。我相信老天爷会可怜我，看到我吃苦的决心，它也许会给我一点好运。你呢？看你多么幸运，有这么爱你的妈妈，这么好的弟弟，听说还有一个读大学的儿子，在我眼里，你是享天子福哇，你干嘛还要寻死？”宋姐迷茫地边嚎哭边看看我。
　　是啊，我干嘛还要寻死？比起宋姐来，我和她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地下的不寻死，天上的却要寻死。
　　“陈美莲，你若真的看不到妈妈对你的爱，妈妈心里的痛苦，看不到关心你的人的盼望，那么好吧，我现在就回你弟弟那里去，你就去死吧！反正你这样子活着，和死了也没有什么区别！不！比死了更让人感到羞耻！”妈妈喉咙都哑了，她愤怒地看着我。
　　意识在一点一点恢复。是啊，我为谁去死？为施文豪？想起这个名字，我浑身一阵哆嗦，这个畜牲，我死都饶不了他！他设置了一个圈套，让我心甘情愿地钻进里面出不来，成功后，他居然拿着大笔巨款潜逃得无影无踪！
　　我不能死，真的不能死！我得活着，打起精神来活着，我得看着那些坏人，到最后有怎样的结果，我得帮宋姐这样的女人，她太可怜了。
　　而我，不是可怜，是可恨。
　　我终于安静下来。乖乖地吃妈妈端过来的汤饭，吃宋姐做出来的可口的饭菜。我的心依然痛得让我难受得想死，但是，想到这个死字，我开始感到羞耻，感到如果这样死，我会死得毫无意义。
　　我陈美莲这辈子活到四十几岁，刻在心上最深的感觉，就是羞耻。
　　吃了饭有了力气，我就和宋姐一起干活。我的小屋子过去一直是灰头土脸的。因为我一直认为我不是干那些粗活的人，屋子脏得不行了，我就请人花一百元来打扫，但是我的钱有限，所以打扫总是不及时。
　　当我和宋姐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时候，我的手真的很粗糙，但是，心里有一种宽慰感，原来，我也可以很坦然地干这些活的，宋姐她们也不是生来就只配干这些活，为了生存下去，还有很多很多可怜的人，他们并不因此而去乞讨别人的怜悯，而是努力地劳动。
　　我终于缓过气来。
　　半个月过去了，弟弟来接妈妈回家。妈妈依然不放心，不肯走。弟弟就又把愠怒的眼光投向我。
　　我千劝万劝，终于把妈妈劝走了，留下了宋姐。
　　我想，我不会再去乞讨男人的关心，我不会再浑浑噩噩地活着，我要和宋姐相依为命，我得为她做点事。
　　我跟着宋姐下厨，看她怎样把一些粗糙的东西变成可口的食物；我跟着宋姐搞卫生，把房子的每一个角落都擦拭得干干净净；我跟着宋姐去买菜，学会了怎么样跟那些卖菜的砍价，不再觉得斤斤两两辎珠必较的羞耻；我跟着宋姐洗衣服并学会把衣服熨得熨贴。
　　我感到累，但是，我也感到心里非常舒服。
　　艳华姐带着几姐妹来看了我几次，首先还有些不放心，后来，艳华姐高兴地对我说：“美莲，好了！这样子下去，我们的妹妹有救了！”
　　我的工资有四五千元。我给儿子作了规定，每个月只能用一千元。我按时寄。儿子也没有跟我说什么，他知道了我寻死的事，知道我被骗得一贫如洗，他和我说话的口气再不像过去那么蛮横。
　　我和宋姐一起吃饭用一千元，有时多一点有时少一点。我给宋姐一千二百元当工资。我努力地抠着，节省着。
　　有时候，我真的想和宋姐出去吃大餐，可是，想到以后就得靠自己，不能再去找那些可恶可恨可笑的男人要钱，我咬着牙齿，数着每一个小钱，巴不得把一块钱当两块用。
　　日子踏实，可是苦恼。这种日子，是我过去不屑一顾的。
　　可是，无数的打击，男人的玩弄欺骗告诉我，不过这样踏实辛苦的日子，我连最后的一点自尊都被人践踏。
　　我不愿意出去见人。就连上班，我也把它当作是迫不得已的事情。在上班的时候，我低着头，谁也不看。我不知道我的身边，我的背后有多少讥嘲的眼神，有多少轻贱多少不屑的口水，可是，我顾不得了。过去，我好逸恶劳，崇尚奢华，而且心性不坚，柳瞎子说的，我的八字里少了“勤和俭”两个字，这所有的耻辱，所有的痛苦，都是我因此得来的代价，我也怨不了谁。但是今天，经过了血的洗礼死的教育，我再不抬起头昂首做人的话，那我就太不是人了。
　　平平淡淡地过了三个月。我心里又痒得难受。我袋里空空如也，心中没着没落。就像惹了毒瘾似的。
　　晏其鹏打了好几次电话，首先我都没有接。
　　可是，我越来越想接他的电话。因为，接他的电话就意味着有钱，但是，接他的电话也意味着出卖。我跟宋姐讲了这件事，既然决定和她相依为命，我就把我想死的所有原因都告诉了她，我让宋姐监督自己，别让自己再去做那种低贱的事情。
　　宋姐就每天像个大侦探似的，我跟别人通话她也用心听着。
　　晏其鹏打不通我的电话，又找上门来了。
　　当我把门打开看到是他的时候，我百感交集，累积已久的倚靠男人的习惯让我马上想倚到他身上去哭一场，然而，宋姐却横着眉头冲过来，一把将晏其鹏推到门外，把门锁了。
　　“美莲！美莲！你开门啊！我这么久都找不到你，我都要疯了，你知道吗？”晏其鹏在外面大叫。
　　宋姐眼珠子盯着我，像只母老虎。
　　我心如猫抓。你想想，我袋里空空好久了，我心里没着没落，晏其鹏进来的话，我就会有一沓票子……
　　最后，我还是咬得嘴唇发白，没有开门。晏其鹏拍了大半天门，见没人应，无奈地走了。又来了一个电话：“宝贝，你是怎么了？我没得罪你吧？”
　　我接了电话：“你是有家室的人，不要再来找我了，找我也不会见你。”
　　一刹那，我很后悔。到手的钱就这样飞了。但是过后，我心中的舒服感在不断扩大，我知道，从今天开始，我开始拒绝了致命的诱惑，有了第一次，就一定有第二次，第三次……
　　没有昂贵的化妆品了。我每天只好用廉价的雪花膏润脸，感到不舒服，就用手拼命地擦拭，擦到发热。没有精致的菜肴，我就每天努力多吃蔬菜，日子这样对付着，心里倒是越来越坦然。
　　袁素芝打电话给我，说是她遇到了大麻烦。因为她一心只想为神木岭的老百姓修一条好路，但是修路要钱。她努力地动员当地老百姓让出田地，派人出工出力修出了一条大土路，但是天一下雨，路更烂了，老百姓好处没捞着，反而要走更烂更泥泞的路，一个个大骂政府，袁素芝好心惹来一肚子气。但是气归气，做的事情必须完成，不然真的对不起人。这么一条路，少说也得几百万。这么多钱，那个穷困的神木岭乡根本拿不出来。乡干部们都不同意修这条路，因为根本没钱。后来是袁素芝不断地游说书记和乡长，才将方案定下来。现在，出现肠梗阻了，其他人更是袖手旁观。袁素芝被逼得几乎想跳河。
　　快到冬天了，若再不想办法将水泥路修通，还不知要逼出什么事情。袁素芝讲话的声音都带着哭腔：“四姐，我知道你弟弟是某大集团的副总裁，你帮我问问，他们有没有意向投资？我们这里山深林密，资源丰富，不论是旅游，还是其他实业都有利可图。”
　　我知道她的意思，投资者要投资那里，肯定就要修好那里的路。她倒打的好算盘。
　　我从上次她被火烧后，就有些同情她。
　　“我那个弟弟，哎……我在他面前半点地位都没有，我跟他说这样的事，他会说我发神经。妹妹，不是我不帮你……”我支唔着。
　　“姐姐，要不你帮我联系一下，我自己直接和他谈，麻烦你好不好？”袁素芝恳求。
　　哎。从没死的那个时候，我就想当一个好人，一个有点作为的人。我硬着头皮说：“好吧，我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