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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消亡

作品名称:月光浴      作者:徐夜叔      发布时间:2016-05-26 08:52:26      字数:4824

  还没得到答案,12号房间已在眼前。房间外面的金属凳子上空空如也。
  我推开门,柔和温煦的灯光吻着我的眼睛,一派慵懒的气氛。
  忘川不知用的什么把戏,比我先到一步。她正站在一位老人的床前,面沉如水。她身后站着三个中年男人。一位体型瘦削的男人穿着崭新的白色西服,打着粉色的领带,穿着锃亮的黑皮鞋。他看起来精神健旺,看到我来很友善地点了点头。
  另一个男人体形肥胖,人高马大,魁梧有型。他留着满脸的络腮胡,带着一顶破烂不堪的黑色鸭舌帽,一身黑色西装则沾满了油渍,且看起来风尘仆仆,连裤裆前的拉链也没有拉。他看起来脸色哭丧,萎靡颓唐,看到我来瞥了我一眼。
  最后一个男人岁数较大,不胖不瘦,不高不低,中庸至极,留有山羊胡,身穿白色练功服。只是拄着一根拐杖。
  我感到我是多余的那部分,就像生日蛋糕上的非食用蜡烛一样。
  房间里最重要的那个老人,正坐在床沿,以一种极具穿透力但又淳朴、宠溺的眼光看着我。他应该就是皮智男。
  “你们好。”我卡住时间点,打破沉默。
  忘川说:“还好赶上了。”
  白西服男人说:“你好啊小伙子,很不错。”
  黑西服男人说:“气色还可以。”
  山羊胡男人不说话。
  苍苍白发的老人说道:“孩子,我就要死了。”
  我从蛋糕上的蜡烛变成了抢手的巧克力。
  我走到忘川身边,从口袋里拿出皮夹。我的身份证和旅店老板娘给我的铂金名片紧紧贴在一起,而现在,两张卡片上的人正在这个房间里四目相对。我对忘川说道:“刚才你怎么忽然消失了?”
  忘川朝我走来,极具保护性地站在我的身前,说道:“当然要消失。我们来的不早也不晚,正巧赶到他们也来了,所以有些棘手,我先赶过来。真是的,差点被带走。”
  我不是很懂。我把铂金名片递给了皮智男,他微笑接过。他看了看照片,先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露出一种夹杂着人生百态的笑容。
  我说道:“这是你女儿做的,她一直在找你。”
  皮智男将名片收回衣兜里,对我说道:“我明白。你最后能找到我,老头子我很高兴。”他把床头柜上的碗端起来,里面有一碗让人食指大动的回锅肉。他用手拿起一个就往嘴里塞,边吃边说道:“老头子我很高兴,是真心实意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懂吧。因为我们俩都是‘善’的,但同时又有‘恶’的一半存在。”
  我把手塞进裤兜里,摇了摇头,回答道:“我不明白的事情太多,我不求能理解你说的话。”
  忘川长叹一口气,说道:“文明,他说的对。你是‘善’的一面。”
  “对。”皮智男打断道,“你想打听蓝桥吗?我知道,她就在伊甸园里。她只是文青的一个棋子罢了。”他边吃红烧肉边指着忘川说,“大个子和忘川公主带你来这里,可不是让你玩儿儿女情长的。使命第一。”
  我有些恼怒,声音提高了八度,说道:“到底是什么使命?让你们一群人神经兮兮的?我这个所谓的当事人怎么一点点都不知道?可否给点提示?难道让我糊里糊涂地去送死吗?”
  皮智男抬头看着我,把红烧肉咽进肚里,有些油顺着嘴角流了下来。他摇头晃脑地说说道:“忘川公主带着你在失乐园找那个大个子,是为了避开‘伊甸园’主人文青的耳目,并且打开通往我这里的通道。你就想象着有人追杀你,带你逃亡的是忘川公主,给你开门放你出去的是那个大个子就好了。明白一点没有?”
  我点头,说道:“明白,请继续。”
  “而打开那扇门后,就到了我这里。忘川公主带你来找我,是因为搭顺风车。我说过了,年轻人,人的善恶都是相对的。我们都是善的,但恶的我们正在干那些龌龊的勾当,你的使命就是阻止他们。”
  我将所得的信息稍稍消化了一下,说道:“等一下。忘川怎么是公主?还有,我到底怎么做才能完成使命?还有,最重要的,难道说‘我们’现在在这里,并不是完全的‘我们’,还有另外的‘我们’在另外的地方作恶?我们被分成了两半?”
  忘川向我走进了一些,说道:“完成使命需要我们去地狱得到更多的讯息。还有,的确有另外一个你在作恶。你和皮智男都被分成了两半,你们两个都是善的。一切都将在地狱揭晓,我等了这么多年,为的就是这一天。”
  “地狱?”
  白色西服男人开口说道:“对的,对的,非常对。”他说着便从裤兜里拿出一台手机,他看了看便说:“老头子,你都耽误那么久了,我手机上显示你的寿命是27375天19小时4分钟43秒,你还有10分钟寿命。”说完又一副笑脸对着忘川说道,“大小姐,规矩办事,没办法。”
  忘川冷哼一声,对皮智男说道:“给文明吧。”
  皮智男揩了揩手上的油,然后在柜子里拿出一个透明的小袋子。我接过来,发现里边是一包颗粒状的人工鱼食。
  “谨慎收藏。”
  我将信将疑地将鱼食收好,然后问他:“这怎么用?”
  “简单,看到鱼的时候,用它。”
  我的心里有些不可名状的释然——这老头子住在精神病院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我再次问道:“到底是什么精神病能让人死亡?”
  皮质男哈哈大笑,说道:“其实,自从我那个孙子被火烧得半死不活后,你也算是我半个孙子了。我早知道你的存在,蓝桥故意去找寻你,我也知道。”
  虽然他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但我的呼吸像高潮一样急促。我没有再追问,因为在这个世界里,我提出所有的问题都会引来一系列相悖并且与现实背道而驰的答案。我思考着,到底在哪个地方出了乱子呢?从何时何地开始不正常呢?思来想去都是从蓝桥在火车上不告而别的那个时候开始的,一切都悄无声息地开始了。所有人以一种模棱两可且戏谑的目光望着我,就像黑色的汽车玻璃一样,里面的能看到外面,外面的却看不到里面。
  我想,那辆一直向南、再一直向西的火车将我带进了一个我不知道的世界里。我越脚踏实地,越感觉自己不再是自己。
  “临终之前我送你一句话。”
  我仔细听着。
  “能害死你的,就只有你自己。”
  我愣住,忘川点了点头,白色西服男人点头,黑色西服男人也点了点头。
  皮智男把手背上的留置针拔掉,吊瓶里的透明液体顺着床沿流下。他以预言性的口吻对我说:“文明,所有的一切都会结束,我们待会就要到下面了。到了下面,自然有人会将一切告诉你。我们是不能说的,这是忌讳,有违天道。”
  “下面是阴曹地府吧。姑且信服你,那么我该如何下去?”
  
  皮智男并未回答我的话,而是顿了一下,说道:“我想死,我就会死,人只要一断绝生的念头啊,死就会来。你看到了吗,这黑白二爷和土地爷很是尽责任的呦!”
  我悚然一惊,额头的冷汗涔涔而下。黑白二爷?无常?土地爷?黑白西服就是黑白无常?一直未开口的山羊胡竟是土地爷?我把目光凝聚起来仔细观察,发现白西服先生袖口印着四个黑色汉字:一见生财。反观黑西服先生的袖口,印着白色的四个字:天下太平。
  我的心跌倒了深渊谷底,不,应该是抽水马桶的底部,现如今只等他们将我冲走了。
  门忽然打开,此时正好有护士来巡视。一位戴着眼镜身材娇小的护士走了进来,她看了看坐在床边的皮智男,对我说道:“你是皮大爷的孙儿吧?”
  我顿了顿,说道:“是的。”
  她扶了扶眼镜,说道:“唉,皮大爷人很好的,从来不麻烦我们。他本来就没什么家属来看他,一直孤独着。你也真是,现在才来。”她语气中的责备之意很明显,虽然其中有误会,但我也不禁羞惭地低下头去。
  她又说道:“皮大爷已经昏迷几天了。”我抬头看了看皮智男,那个白发苍苍的男人正冲着我调皮地笑,像是我发现了他捉迷藏的隐蔽位置。
  “我会一直陪伴在这里的。”我低着头说道。
  她欣慰地笑了笑,说道:“你一个人在这里也不容易,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招呼我。这里村庄最近失踪了一个女孩,不排除医院有坏人的可能,你尽量小心。”
  我问道:“那女孩几岁?”
  “二十岁左右吧。”
  我答应一声,她便走了出去。而我,背后的汗一直涔涔地流下,衣服已经紧紧粘在了皮肤上。
  她根本看不到他们。
  黑无常摘下鸭舌帽,在裤兜里拿出一盒印有莲花图案的香烟,拿出了五根,分给了我、忘川、皮智男、土地爷以及他自己。我不断颤抖的手试图用打火机点燃香烟,但烟就像一块铁块一般静静地沉默着。
  白无常目露厌恶之情,开口斥责:“上班时间不许抽烟的,你又忘了?”
  黑无常没理会他,而是掏出一盒火柴,依次为我们点燃香烟。
  皮智男猛吸一口烟,大笑道:“哈,哈哈,真是没想到还能抽到‘阎王牌’的烟。”
  我抽了一口,感觉嘴里酸酸涩涩,恰似吸了一口早晨灰蒙蒙的雾气一般。但过了几秒后,我的牙齿、口腔、咽喉、肺部都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冰冷苦涩感,它们将这种苦涩尽职地通过神经细胞传给我的大脑,霎时间脑子陷入一片如坟场般死寂的空白。空白之后,周而复始的酸甜苦辣、人生百态尽皆如海纳百川一般,汇入脑海中。
  抽了一根烟,活了一千年。
  “这,这是什么烟,刚才那感觉,这……”我有些语无伦次,骤然把酸甜苦辣像品尝菜肴般挨个尝遍,心中升起了诀别人间、安然赴死的念头。
  黑无常终于开口,他以一种龟速的语气说道:“‘阎王牌’香烟,只有地狱才有的烟。以忘川水灌溉烟草,每一百年熟一次,采摘后再以地狱业火炒熟,然后做成香烟。这只有我们工作人员有,上次年终奖奖了我们一条。”
  我有些莞尔,年终奖?地狱也会发年终奖?也会评奖评优或者裁员吗?
  白无常阴测测地一笑,说道:“文明?你小子,当年你可是叱咤风云的人物,岂能看上这点不上台面的香烟?”
  黑无常剧烈咳嗽一声,忘川把烟熄灭,皮智男则站了起来,把双手送到白无常面前。
  白无常黑无常二人的身子忽然紧绷起来,站的如电线杆一般笔直,犹如冻僵了的带鱼,他们的表情登时也变得神圣而肃穆。二人同时将目光望向土地爷,土地爷点了点头,拿出一本约有书桌大小的厚重书本——《户籍册》。
  土地爷大声念道:“皮智男,男,皮家第四十五代,祖籍湖南省邵阳市邵东县,寿七十四载,魂号9514578999854,确认无误!”
  白无常道:“皮智男,本世为大善十一件,小善七十二件;大恶无,小恶二十三件。初判为善,终判待定,故今日寿终正寝,魂归天地,皆大欢喜。我二人奉阎罗王之命,来此拘魂,引入地狱!”
  白无常朝土地爷笑了笑,说道:“谢谢你了,千里迢迢从湖南跑到四川来。”
  土地爷拱了拱手,笑道:“白爷言重了,份内之事,有何谢之?”
  白无常应付几句,便送土地爷走了。
  黑无常这时拿出一张白纸,给皮智男看了一下。皮智男看了之后毅然决然地点了点头,而后按了一个手印。他的表情释然,像是接受安乐死一般。
  那安然而又祥和的眼神让我心中一紧,我想起了蓝桥。
  蓝桥无论何时何地都是这种眼神,雷打不动。无论做爱、看电影、亲密的拥吻、喝酒都是如此,甚至得知我们得了艾滋病的时候,她就以这种眼神望着我。你感到她眼里囊括了世界上的一切,但你又会感到她眼里空空如也,一片虚无寂寥。
  我将之称为“三十岁女人的温柔目光”。就在这一刻,我终于知道我真真切切的错了,那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眼神。
  或许,蓝桥早已去了极乐世界,忘了我这个行李而已。
  
  整个病房内陷入旖旎的寂静当中,窗外下起了朦朦胧胧、若有若无的秋雨。有湖南潇湘烟雨的味道——皮智男家乡的雨千里迢迢赶来给他送终。雨抚摸着永恒孤独的夜,夜赤裸在雨面前。黑无常看了看自己的手表,白无常捋了捋袖子,焦虑地看着忘川。
  皮智男的眼神中渐渐消失了神色,瞳孔内的光彩瞬间不见。他在下一刻分成两个,一个穿着病服躺在床上,一个浑身赤裸站在黑白无常身后。他冲我咧嘴一笑,那一刻我感到他是善良的。不知何处的风嗖嗖地吹过来,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现在的我甚至没法相信身边的忘川。
  忘川一如既往的冷静,她冲着白无常点了点头,说道:“好。但我要保证文明毫发无伤。”
  白无常松了口气,说道:“您放心,我们不会乱动手脚的。”
  黑无常朝我走近,他的脚步像是灌了铅一样沉稳厚重,他的眼神有着瘾君子满足之后的迷幻感。我咽了咽喉头的口水,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黑无常朝我一步步走来,他如丧考妣,刻板得犹若一块寒冬腊月上冻了的木头。他终于到了我的面前,轻吐了一口气,而后我眼前一黑,便人事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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