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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天黑

作品名称:月光浴      作者:徐夜叔      发布时间:2016-05-25 20:08:01      字数:4217

  暮霭沉沉时,叫忘川的女人和我一起出了茅草屋。隔壁的街上很热闹,离很远能听到欢呼声,唯独茅草屋周围一片万籁俱寂,犹如最后一片乐土。
  我们登上一处足足有十层楼高的台子(黄金铸造),忘川让我看看我一手缔造的文明禁区——失乐园。
  夜晚的“失乐园”惹人遐想,四处望去都是望不到尽头的金碧辉煌,一片纸醉金迷,贵族区热闹得紧。忘川说:“贵族区的人们不愁吃穿,喝不完的酒和吃不完的肉,更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他们每天都在庆祝,至于庆祝什么无从得知。”
  “他们的财富哪里来的?我看这些钻石和黄金以及各种翡翠玉石玛瑙等等,倒是富可敌国了。”晚风吹着我的脸,晚秋的风在这里比春风还腻人,像爱人的爱抚和舌头。
  “这些,都是死人吧?”我不敢相信我问出这样的话。
  忘川一直挽着我的手臂,她说:“嗯,但我不是,这一切都是你给的。你认为人的一生若是为善居多,功德在身,死之后应当好好享受才是。而那些作恶多端的人则要付出代价。”
  我不想辩解什么,一切的辩解在失乐园中都变得苍白无力。并且你不能将自己当成一个生命体来看待,我甚至连自己是生是死都不大清楚,或许生和死混淆在了一起这种说法更合乎他们的心意。
  我在旅店或者火车上大概已经死亡,只是一缕执念让我认为自己还没死,就像《第六感》中的心理医生麦尔康一般。在这个特殊的地方,所有人都介于生和死中间;在这个特殊的地方,所有人都介于善和恶的中间。
  我看到贵族区的大街上人们赤裸着身子欢呼着,酒都是用桶装的,肉都是整只的,人都是不完整的。
  都是一群鬼,我想。
  忘川把头靠在我的肩上,她像这里的风一样旖旎。她嗫嚅道:“这里,可是你亲手缔造的小型地狱,没有轮回罢了。”
  往更远处看,贫民区死气沉沉,空中笼罩着一层层实质般的黑色恐惧。那种黑色我在火葬场见过,是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黑色如胶一般粘着你,空气都变得凝重起来,你若点一根蜡烛,它发出的光亮绝不会超出手掌的范围。
  她让我喝了三杯苦丁茶,并在我的脸上吻了一下。简直莫名其妙,这让我感觉我已不再是我,无力感一直哽在喉头。我想:或许蓝桥和忘川的目的,就是让我渐渐迷失自我,我自己把“我”当成所谓的文竹。
  忘川牵着我的手,说要带我去贫民区看看。
  那个只穿裤衩的司机一直在车内待命。再次见到我,我只能看到他油光发亮的脑门,他的恭敬显得真诚,童叟无欺。我和忘川坐在后座,她还是不放开我的胳膊。
  我说:“我姑且当这是做梦吧,能不能醒来是个不可预知的未知数。忘川小姐,我有艾滋病,哦,对了,是一种不治之症,且带有传染性。所以,还是离我远点吧。这样对你好。”
  忘川纹丝不动,她说:“艾滋病怎么不知道,每年有数量庞大的人群因艾滋病死去。他们死去的模样我还历历在目,不过早已麻木了,无非是瘦骨嶙峋,吃什么拉什么啊等等。你有艾滋?有了也无所谓,你就在失乐园永远不出去好了,那精神病院啦,蓝桥啦,统统不要管了。在这里我可以随时增加你的寿命。”
  增加寿命?若是在一天前我听到此等言论一定会一笑置之,并出言讽刺。但自老板娘的纸条递给我的那一刻起,我的人生已发生了不可逆转的改变,潜意识中再荒诞的事情也有接受的余地的——哪怕有人说其实这不是地球。
  我看了看忘川,她说起话来一半老气横秋,一半天真烂漫,我把她抱的更紧些,她嘴角的笑意浓了很多。我能看出那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感情,她没有冲动地奔波而出,而是涓涓细流,不断滋润着我——或者文竹。
  我说:“寿命什么的,顺其自然罢。说起寿命,我之前对陌生的人有一种微妙的感觉,譬如说有一人要自杀,但是我潜意识里强烈地感觉这个人不会死,并会看到人背后的光。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原因,会不会跟这里有什么关联?”
  忘川把我的胳膊放开,她盯着我像在盯着蛋糕上的苍蝇,她问我:“蓝桥是不是给你吞了什么东西?”
  我说:“是,一枚戒指,也不知排泄出来没。”
  忘川皱紧的眉毛像是拧在一起的麻绳。
  “蓝桥,这个女人!戒指吞了后,属于你的能力自然能回来,水到渠成!你看到的是别人的灵魂和寿命!”
  我气定神闲,接受这个事实,毫无波澜。
  “我怎么会有这能力?啧,这梦最好一时半会别醒来。或许我一醒来还在家里的床上躺着,那该多好。”
  忘川说:“答案就在精神病院。本来想与你长相厮守在这里的,谁知道蓝桥那女人捷足先登。吞了戒指,若不去那地方找回你自己,灵魂也将永被折磨吧。由不得了,还是要去。”
  “这里要是多点怡人的美景,在这里度过余生也是不错的,折磨便折磨吧。蓝桥我搞不懂,你我也搞不懂,什么失乐园、伊甸园统统搞不懂,顺其自然,随波逐流吧,听你们的。”我点燃一根烟,从未发觉香烟这样顺口。
  我把头发紧贴着车窗,开始打盹。这感觉恍若隔世,似乎还在家乡那个司机的的士里。现在想想似乎是已在墓地里沉睡千年,千年前我该果断并不带任何感情地说:“师傅,掉头吧,我是急着回家的人。”
  
  像老爷车的丰田陆地巡洋舰60停在贫民区和贵族区的交界处,一处极亮,一处极暗。我们站在光暗的交界处。
  忘川吩咐光头司机在此等候,然后一言不发地带着我走进一片寂无的黑暗中。她还牵着我的手,我手心出了潮湿粘稠的汗。夜晚的贫民区是不允许开灯的,也不允许发出大的声响,更不允许在街道上走动,所以整个贫民区死气沉沉,比之火葬场和墓地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忘川问我:“有什么感觉?”
  我说:“老实说,感觉不好。像是‘扑通’一声跳进了填满黑色墨汁的泳池,像是粘稠的邪恶汇聚在一起。”
  忘川仿佛有夜视的能力,我被他拉着不断左拐右拐,已不知离贵族区有多远了。而我的眼睛连一丝光芒都看不到。她说:“比喻很好。照那样讲的话,那么这里的人们便都是带有鳃了,在粘稠的邪恶里游来游去,像是深海生物。”
  “这里的空气和光线很离谱,潮湿、阴暗、粘稠。他们是怎么生活的?”
  忘川脚步不停地加快,便走便说:“这里的一切,都是因怨气和浊气汇聚的。因不满审判,有了怨气;因作孽太多,有了浊气。”
  我点头应答,不知她能否看到。
  忘川忽然停了下来,就像一台听候指令的机器一般准确无误。
  “怎么了?”大约是氛围太过压抑和诡谲,我的声音有着不合时宜的颤抖。
  忘川紧紧握着我的手,说:“我们在这里去见一个人,然后火速离开失乐园。”
  “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声音的颤抖仍在持续,像是卡了壳的磁带。
  “来不及了。他的大脑已控制住了。”
  “什么?”
  还没等我完全反应过来,她已将我拉到一条更为幽暗的狭窄的巷弄里。若将贫民区比作深海的话,那么这条巷弄无疑就是狭长的海峡——马里亚纳海沟。粘稠的怨气和浊气甚至已经被实质化,吸一口气你都能感到它们粘附在你的气管壁上。但这一切都不能阻挡忘川的脚步,她越走越快,我则踉踉跄跄,狼狈不堪,像是被警察捉起来的犯人。
  这条巷子还真长,身后灯火辉煌的贵族区已悄然不见,连一点点光亮都寻觅不到,这已是贫民的天下。忘川拉着我疲于奔跑了大约10分钟左右,在一个说不清楚的、更加黑暗的地方停了下来。
  “咚咚咚!”“咚咚咚!”
  她敲门,声音急促,毫无一点可圈可点的礼貌性。她自始至终都没放开我的手,尽管它已经粘稠得像是蛋清。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我听到第三个人的呼吸。他开口说:“进来。”声音像是老年人因孤独而发出的叹息。
  屋子里点着一根白蜡烛,微弱的光线和面沉如水的脸色混合在一起,我们三个人像是怨气冲天的恶鬼。那个男人大约五十岁左右,脸上有着八十岁的皱纹,身躯却健硕得犹若二十岁的青年。那坚实宽厚的臂膀和一成不变的脸色形成强烈的化学反应,他是一个身体零件颠倒错乱的人。
  “颠倒男”伸出一根手指指向我,对忘川说:“既然他都来了,那么文青应该马上付诸行动了。我等的就是这一天,你终于来找我了。”
  忘川点头,说道:“大脑已经控制住了。必须切断。”
  颠倒男接口道:“必须切断。”
  “在你这里能暂时屏蔽他吧?”忘川站起身来。
  “时间不多。”
  “入口的通道还好吗?”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颠倒男”首次对我开口说话:“你准备好了?打开通道的后果一切由你负责,你要仔细想清楚。”
  我摊了摊手,说:“我不懂。文青是谁?”
  “颠倒男”闭上眼睛,说:“你进入入口,完成使命,如此就好。”
  “颠倒男”和忘川不再说话,二人的注意力似乎都放在了我的身上。
  忘川幽幽叹了一口气,说:“不错。我们会进入那个入口通道,就像抽水马桶一样。进去后我们要回……回家了。带你回去不知道是对是错,但我们没有选择的余地,你要接受既定的事实。文明,这里的门已经被封死,唯有进行下去,才能离开。”
  “回家?我的家?”
  “算是……你以前的家吧。”
  “你正正经经的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忘川把我的手握住,说道:“对吗,是你,是蓝桥,是我,也是文竹的使命。文青马上要控制‘失乐园’了,没有‘失乐园’这个好的屠宰场,源源不断的劣质肉会流入‘伊甸园’。若不完成使命,怕是某一天全世界的人都会吃到那劣质肉的。”
  “原来屠宰场那个比喻在这里很流行。总之是事态严重了吧。好,那你告诉我,那个文青到底是谁,怎么会控制‘失乐园’?”
  “颠倒男”忽然站起身来,那魁梧挺拔的身躯足有两米高,他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吱呀”“吱呀”“吱呀”……
  门外的街道上陆陆续续传来开门的声音,就像一群群尸体推开了棺材的盖子,然后便开始了窸窸窣窣令人毛骨悚然的小动作。
  而后传来了“踢踏”的脚步声,脚步声异常沉闷,毫无生机,像是丧尸片里四处寻觅食物的丧尸。开始是一个人孤零零的“啪嗒”“啪嗒”,后来不断有人加入,没过几分钟似乎已有了游行的人数。
  脚步声开始是杂乱无章的,后来便开始整齐划一,听起来简直像是仪仗队的脚步。好像有一根根无形的线在拉扯着穷人们,他们都朝着一个方向走去——贵族区。
  忘川头上已冒出汗来,他仰视着“颠倒男”,说道:“开始了,停不下来了。快些打开通道吧,真的快来不及了。”我能听到忘川牙齿打颤的声响。
  为什么一丁点的恐惧都没有向我袭来呢?我好像扮演的是类似于主角和决定成败的角色,但此时此刻我把自己定位成一个旁观者。
  “颠倒男”坐了下来,气定神闲地闭上双目。他在我的头上摸了一下,而后我的身体便不由自主地躺在了床上,只有眼珠死死瞪着“颠倒男”。那感觉像是大脑中枢的神经系统被外人侵入,而且亿万计的神经细胞似乎对外人更有亲和力。
  我就这样被自己信赖的身体出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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