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没有荒唐的童年也是人生的空白（4）

　　最后，巴莎说：熟悉人也传过话了，索慕尔姑娘也说了，她很喜欢卡德尔哥哥。如果俩人真有缘份，她愿意和卡德哥哥，以优异的成绩相双双考上大学，然后相约在乌鲁木齐的红山上见面！
　　“哈哈哈！”随之是“嗵嗵嗵”的一片响声，我们都被一声巨响吓了一大跳。
　　转过头来一看，原来是欣喜若狂卡德。只见他在草地上兴奋地蹦了起来，一下、二下、三下……年轻有力、起落自如、腾空而起，像一只才出工厂车间的崭新弹簧。我们看到了狂喜中的卡德，在尽力蹦跳的渲泻里不停地哆嗦着嘴唇，面色绯红，两眼幸福的泪花。突然之间，巴莎的嘴贴近了我的耳朵，她戏谑地对我说，你看，哥哥高兴的傻了？
　　是呀，短短的时间里，低谷、巅峰，巨大的落差，骤然的幸福突如其来，降至我的兄弟身上。冰与火、山与水，卡德的笑容灿烂得如一片金色的向日葵，迅速之间，人与大地交相辉映。
　　背后的大堆人群又一次发出热烈的大笑声，这些响亮的笑声里，也流露出了一片成年男人粗壮有力的哄堂大笑。此时，刚刚还被我极力热衷、被我努力追捧的人与事，竟然变得索然无味起来。它们已经在短促中远远地退后而去，离我那么遥远，仿佛没有发生过一样，隔了七层厚厚的牛皮，顿生出一片充满陌生的距离。
　　眼瞅着欣喜若狂的卡德，终于从寂寥中重新复苏过来了，我不由地伸出手来，紧紧地抓住了巴莎递来的小手。我们悄悄地离开了，想让幸福中的哥哥留在原地，静静地享受着一人的快乐。可是，卡德却出乎意料地站了起来，甩开大步快快地紧跟了上来，他愿意和喜欢与我们一起分享他的幸福。
　　我们三人站成一排，齐头并列地走向广阔的草原。沙沙沙，齐刷刷的声音在脚下带着节奏响着。巴莎主动地夹在我们的中间，她的两只手同时伸出，用力地挽住我们每人的一只胳膊。此时，身后的人群变得若隐若现，男孩子堆里传来的笑声变得空朦如梦，时断时续，时轻时重，时无时近，都被隔上了一层透明的薄膜。我抽出另一只空手的胳膊，赶前一步用力地抱上了卡德的肩头。我们三人的头颅紧紧地凑在一起、围成了一个圆圆的小圈子，小圆圈里，我们更紧地搂成一团。温暖的痒丝丝的触觉，伴混着一份透着熟悉的气味，缓缓地流进了我的心中。我用力地箍着卡德，我用力地揽着巴莎。亲切的气息，温暖的安慰，卡德感激地转过头来向我微微地敢笑着，笑容里露出一片婴儿才有的纯真。巴莎一声不吭双眸紧紧地凝望着我。她把一只温润娇嫩的小手，从哥哥的背后悄悄递了过来，不声不响地递到我的手掌里，我心中一喜紧紧地攥紧了细细的手腕。
　　嗷…嗷…嗷…..
　　小媳妇，红裙子，
　　伸胳膊，挎情郎；
　　两个人，头发乱，
　　骑马放羊钻草垛。
　　喔…喔…喔…
　　骑马放羊钻草垛
　　…….
　　一片戏谑的笑声，浪花般喧哗着再次响起。
　　这是朝着我们三人发出的欢呼声，尽管我们谁也不去理会，可是，男孩们齐声发出的哄笑声，似乎没有受到任何的影响，反而在我们的背后变化着、追逐着，变得齐声合奏，变得肆无忌惮。此时此刻，我们的心情反而显得非常平静，如同全身心都浸泡在清凉的泉水里。我们被持续不断的笑声托举着，享受着大海波浪的起伏，享受着草原深处的宁静。高高低低尖声啼鸣的哄笑，又一次温暖地包裹着我们，心中顿时绽开出一片怒放的花海。
　　傍晚又一次临近。
　　昏黄的天边，一群群起伏的山峦，渐渐淹没在浅浅的淡蓝色的暮霭中。平坦透明的地平线上，脊梁宽厚、肚皮鼓胀的牛羊，一个个四肢岔开，低垂脑袋抓紧时间，贪婪地啃食着地面的草叶。高高低低的栅栏、细细粗粗的树影，摇摇晃晃的牧人，悠然自得地飘浮在落日的余晖里。太阳把它们缓缓移动的影子，一个一个扯得很长很细，织成一片浑然一体和密布如丝的栅栏。我们并列一排手牵着手向着太阳的方向疾步前进，三根细软修长的身影，也混杂在安静的影条中，疾驶着奔向天边的雪山雪峰。
　　心情安静的卡德，又一次夹在了我们的中间。他重新摆出一副哥哥的架子，一手牵着我，一手牵着巴莎，像一支小小的送亲迎新的队伍。一片留有潮红的脸颊上，他仍然面带着矜持的笑容。我们向着太阳的方向前进，远处的天际，片片如火的云霓更加夸张地涌动翻腾，时而浮现着山峦的形状，时而映照出密密麻麻的村庄景象，时而又变幻出各类动物的相似身影，时而又被劲风拉长变成一根根色泽鲜艳的彩条。金色的火烧云激动万分，在即将结束的时刻里它成了今天的主角，把各种动人的剧情和精彩的故事层层叠加在一起，通过一双看不见的神奇大手，乘着酒性尽兴地乱涂乱抹。或轻淡、或浓重的笔墨，或点染、或重抹的笔锋，或随意或动情的尽情而欢，挥手而去，极致地挥霍着夕阳的热情。被苍天之手搅动激荡的辉煌，带着不甘心不情愿的最后留恋，尽情尽性地透染着，让胭脂一般的通红明亮，激情地充满了这个庞大的世界。
　　视野里的牧场渐渐地清晰起来，慢慢晃动中让生命变得越发生动和倍加活泼起来。一朵又一朵状如白色小蘑菇的毡房上，略显写意地或笔直或弯曲，升腾起了一根根雾汽的淡淡炊烟。含着粮食、蔬菜、肉食气味的炊烟，在微风不易察觉的暗力推移下，或是弯曲，或是笔直，或是低伏着，或是高扬着，或是低敛着，一路顺着流走的方向，拉长拉细、起伏漂泊，变幻出一个个不同形状的画面，然后带着自己的作品朝着遥远的天边一字飘去。白絮般的烟雾，如同水洗般在飘动中变得越发洁白，层层羽化为流利线条的淡淡汽雾，静止地低低的悬挂在大地之上，弥漫在四野之中。
　　卡德终于舒缓了激动的心情，轻轻地甩脱了我们的双手，如释重负走向前去。我知道他要在独自一人的品味里，以崭新的面孔和心情，重新面对梦境里的另一个牧场。此时，受到那份无形之力的重重感染，我和巴莎四目相视，情感如一泓融化的雪水，洇然无痕地交融在一起。跟随着卡德的脚步，所有的声音，都已经坐在长满苔藓的岩石上，静心凝气。
　　可爱的索慕尔姑娘，你能听到阿尔泰草原那一声深情的呼唤吗？
　　牧场上喧嚣的时候到来了。圈在家里的羊羔们主妇们被放开了，圈门被挤开了，顿时，势如山洪的羔羊，四蹄跳跃，纵情地奔向咩咩呼唤的母亲。到处是尘土飞扬，到处是喧嚣寻找，到处是母子交颈相见，羔羊们纷纷跪在欢腾激动的杂乱中，用力地跪拜在母亲的乳房下，贪恋地吮吸着甘甜的乳汁，享受着哺乳时刻那份美好的时光。我看到我们的漂亮妈妈、拄着手杖的奶奶，还有牧场里一个一个伫立一旁的妇女们。她们人如天神，面若佛容，垂手而立，静静地享受着时光的生命。
　　卡德宛如一座纹丝不动雕塑，久久地凝视着远方，他在这种生命的享受中发出轻声的一笑。我看到了他圆圆的脸庞和眼角下，清晰地映出一脸因为湿漉而闪耀着光泽的泪痕。他从未有过地站立在浓浓的夕阳下，表情庄严肃穆，目光沉静，像那些妇女一样神圣纯洁。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是这样，也从未见过他如此的动心过。也许，从不轻易落泪的他，流下的这两行泪水，是为了思念在风中远去的索慕尔，还是为了美丽的天空下那份对于生命的尊重和对于生活的感恩？我被卡德的这份痴情深深地感动了，“腾”地一声站起了身子。激动人心的一瞬间，巴莎也跟着我站立了起来。我缓步走上前去，把手轻轻地搭在卡德的肩膀上，他的身体中持续地发出一阵剧烈的抽搐。巴莎紧随我的脚步趋步上前，也把一双温暖的小手搭在哥哥的肩头。
　　陷入痴迷的卡德终于醒了，他在我们的目光里弯腰起身坚定地站了起来。此时，他睁开的一双明亮大眼，显得神情安详，就像在看另一个宽敞光明的世界。他在人呼羊唤的现实前顿时显得清醒了。他左右转着头颅看见站在身旁的我和巴莎，这才缓缓地转过身子，面对着我们伸出了他有力的长臂。
　　我要读书！卡德开始说话了，声音有些涩，低沉地嗓音划破了安静的时光。我和巴莎愣住了，我们没有想到他会说这句话。
　　我一定能读到乌鲁木齐去，我坚信和她在一起的缘份，她肯定在那等着我。向来就不太喜欢读书学习的卡德，此时却一反常态，用异常坚定的平静口吻对我说，对巴莎说，似乎也是对着他自己在喃喃地说。
　　离开天边这片诗意的牧场，离开奶奶拥有的牧场，就是我们的成长，也许，这就是人生需要被注定的另类成熟。这短短的一刹那间，我被卡德有力的大手用力地推醒了。我才开始思索和发现自己，在这条漫长地期的自省之路上，我的未来在哪里？我的明天是什么？难道我们只能永远地生活在梦中的田园牧歌里？
　　仔细地端详着泪痕未干的卡德，我从未见到过他如此坚定，如此清晰，如此直面自己的前方。卡德的心灵已经步履艰难地穿过了一片荒寂的瞑想之林，最终完成了这次自我心灵的救助和精神的成熟。大地一片通红，灿烂的笑容，阳光的面孔，我觉得此时的他，眼神深处的清澈透明，更像是在清晨的湖面上，被露水搅动起来泛起的一片粼粼波光。
　　这是一个男孩子的嬗变。自此以后，卡德一改往昔，彻底地放弃了自我的矜持。他完整地改变了自己的生活态度，重新加入了男孩子们游戏的队伍中。极尽无聊的聚集、庸俗不堪的快乐、群居无着的生活，甚至是毫无意义的滑稽戏，一次次让卡德忘记掉心中郁结已久的烦恼，也同时淡忘着因为人生的目标而滋生出来的无尽痛苦。卡德的这些变化也让我很快就看出，他似乎在逃避着什么，似乎又期盼着什么。过去的他，正一点点地消失了，新的他慢慢地融入在世俗的生活中，这些悄然无声的改变，正一点点地淡化着一位少年最美丽的初恋，也消化着年轻人对于远方的无尽思念。我很敏感地觉察出，这些一丝一丝的遗忘，这些慢慢解开的紧紧束缚，让他慢慢地恢复了曾经有过的笑声。
　　“白房子”前的空地上，潺潺流动的溪流旁，一条细长的小路被风吹开，远方又一次向着我们蜿蜒地展开了。我们的奶奶带着她一生都极为满意的目光，踏着一串蹒跚的细密脚步，身披一抹霞光显出自己的神性。她就像所有神话里出现过的女巫，浑身上下光芒四射，神采飞扬身体通透，面对着我们一次次地挥手致意，一声声亲切的呼唤，她向着她自己的草原走来。
　　巴莎最先看到神灵一般的奶奶出现在前方，便快快地放下挽着的卡德和我，发出一声百灵才有的欢叫，撒开双腿跑动着扑向奶奶。飘动而飞的白丝巾，飘动如朝霞的红色裙袂，还有一双被裙角不停抚摸着的脚踝，洁净、精致、细腻，充满着无限的温馨。巴莎朝着奶奶飘动了起来，她又构成了一场令我似曾相识的梦境。不远处的小溪边，叮咚作响的安静里，可爱的奶奶，像山羊一样灵性十足的奶奶，总是在我们最需要出现的时候，像萨满、像巫婆，又像天廷降下的天神天仙，准时出现，如约而来。
　　秋天在一天天地接近，秋天的到来带来了一个草黄、空旷的确吉克草原。快乐幸福的暑假生活，就这么大步流星地追赶着短促的夏天，很快很快地过去了，我们知道，这个快乐的假期即将结束了。山里的季节，经过了几天突然袭来的烘热，便一蹶不振，慢慢地变得清凉和冰凉起来。成群的牛羊和马群，紧迫地感受到了时光的流逝，努力地蚕食着渐渐发黄的草叶，咀嚼着油性十足的草籽。散漫的时光，让它们慢慢地变得膘肥体壮起来。
　　巴合台尔爸爸的日子开始忙起来，漂亮妈妈也开始收拾不常用的家俱，开始收起一些挂在毡房外的东西了，我们在做着转场前的准备。巴莎告诉我她的感受，这是一个足以令她一生都记忆犹深的暑假。其实，我也有同样的感受，我只是告诉卡德，告诉他这才是我生命过程中最为快乐、最为放松的一个假期。自从骑了几天的马，跟着奶奶的身后一步一步地上山后，整整一个假期里我都玩疯了，这是快乐的疯了，是幸福和自由的疯了。牧场上的时光中，我根本就没有学校的概念，甚至都想不起来还有一摞子从山下带来的暑假作业。厚厚薄薄的作业一动不动地被忽略了，一字未动地躺在牧场的毡房里，享受着荒野之中尽兴的快乐。
　　学校，老师，作业！假期即将过去，面对既将开始的新学期，面对老师的检查，我的脑袋都快疼痛死了。当意识到这一问题的严重后果后，我开始变得有了恐怕。我努力去想办法，想出了很多的并不有效的方法，试图能够找到充足的理由，应付好马上就要面临的诘问和指责。为了逃避现实，我甚至于计划着想让自己生一场危及生命的大病，最好是能长期住院手术，甚至想到了暑假作业本在山里不慎丢失这个最最苍白的理由。
　　最后，我努力去想办法都快要想疯了，妈呀，这才是欢乐和自由带给你最后的一份礼物呀。看来，还是教政治的老师说的正确：人不能太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