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一路上细雨迷蒙，为潮湿的空气中注入了丝丝凉意。透过墨镜看去，车窗外景色灰暗朦胧，似一团浓墨覆盖在上面洇湿散开，形成或浓或淡或明或暗的效果。
　　江羽帆收回目光，闭上眼睛。颠簸中，昏昏欲睡。猛然一个急刹车，身子向前一倾，差点撞到鼻尖。
　　“终点站到了，下车。”
　　江羽帆随着人流走下来，步行着。这里似乎是一处城乡结合部，空旷的土地上几处房屋稀稀拉拉地立着，隐约中，他看到前方竖着一块“纪氏菜馆”的招牌。
　　走进去，点了两样菜，一瓶酒。小店不大，算上他也只有两桌客人。邻座的几个女生正在吃着盒饭，其中一个正在翻看一本娱乐杂志。
　　“《遥不可及》要拍电影了！”
　　“是吗？谁主演的？”第二个女生凑过脑袋，“哎呀，你喷我脸上了！”
　　“对不起，我被吓到了了。男主角萧尘怎么可能让付汉生来演，之前不是说林骁一吗？”
　　“林骁一哪有付汉生名气大。”
　　付汉生，影坛前辈。林骁一，娱乐新宠。
　　“胡说，林骁一才是正当红的超人气小生好不好？付汉生是谁，不知道。”
　　“他可是影坛常青树，红了三十多年。”
　　“你喜欢他？哈哈，不会是恋父吧？不，恋爷爷。”
　　“我哪喜欢他？不过是媒体狂轰乱炸的结果，我喜欢他？一把年纪了还不退休，整天扮年轻，装嫩、耍帅、摆酷。”
　　“同感。有一次我看了一个采访，主持人不小心说漏了他的年龄，结果他立马翻脸呛人家，全场始终绷着脸，弄得场面好尴尬。不就是年龄吗，人家说不说都摆在那里，不说还能缩回去。自从见了那一幕，我好讨厌他。”
　　“付汉生和新人抢角色是圈里出了名的。”
　　“嘿、嘿，我还是喜欢李元朗。”
　　李元朗，另一位势头正猛的影视新星，小鲜肉一枚。
　　“哼，整天板着脸以为自己多帅，真心看不出哪里帅。张卓超，才叫帅。”第一个女孩对着娱乐杂志：“他演，我坚决不看。”
　　“该退就退吧，时间长了惹人烦。”
　　“吃完没，时间到了。”
　　“等等我。”
　　“看什么看，快走啊。”
　　“那个人，好像江帆哎。”
　　“别瞎说，江帆怎么会来这种地方。快走，要迟到了。”
　　三个女生扔下一桌残羹剩饭，呼啦啦离开了，本就不兴旺的小店更显冷清。
　　一声沉闷的气息自江羽帆的胸腔逸出，刚刚女生们的对话令他的心情更加烦闷忧郁。娱乐圈新陈代谢速度快人所共知，几年的时间红了一批人，一年的时间便可以淘汰一批人。正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转眼间，他已成为了前浪，生死未卜。
　　江羽帆吞下一杯酒。他能够体会理解付汉生“一把年纪了还不退休”，死抓不放的心境。毕竟娱乐圈诱惑大、吸力强，常年浸泡在掌声与光环中，不是说松手就松手，说放开就放得开的。
　　今年一共上映了三部电影，赚回票房没问题，但反响平平，很快淹没在娱乐浪潮中无声无息。与此同时，新生代偶像林骁一、李元朗、张卓超等迅速上位崛起，抢占市场。以至于每次出席活动，总要被记者们问及此类的问题，烦死了。生平傲骨凌人的他不得不陷入深深的危机感。
　　曾经，他也是新生代、新势力、小鲜肉，被学生们捧在手心里大呼小叫、流口水。他也曾作为新人与旧人比较，把前浪毛毛拍死了了沙滩上。如今，“由来只有新人笑，有谁听到旧人哭”的宿命轮到他了，身在娱乐圈，逃不掉的，无一例外。
　　毛毛当年的处境，他现在体会到了。
　　雨下大了，打在窗户上噼里啪啦，像放鞭炮一样。
　　他不得不考虑今后的发展方向了。峰哥告诉他，艺人到一定时期都会面临转型问题，这是一个非常冒险且痛苦的过程，成功还是失败就是一场豪赌，惊心动魄。依照目前的状况，如果躺在功劳簿上吃老本，再红几年没问题，过后可以尝试退居幕后，做制片导演，或者到选秀类综艺节目做导师，培养、挖掘新人。再不济，从一线上退下来演男二号、男三号之类的，最坏的打算是客串一下，打打酱油，最后演爸爸、大叔、爷爷。
　　不做艺人做什么？退下来经商还是重拾老本行，到写字楼做白领，设计程序、摆弄电脑，天天朝九晚五。问题是，自己真的放得下、抛得开吗，全部的青春、热血与心智都押了进去，给了这个圈子，输不起也伤不起。
　　自入行以来，演艺事业甚至自己的人生一直顺风顺水，如今该是偿还的时候了。
　　各种焦虑、忧虑、思虑、考虑、顾虑齐齐涌上来，堵在心里乱成一团麻，交织着、纠结着、缠绕着，好闷好烦好难受。
　　“老板，再来一瓶。”
　　“好嘞。”
　　店老板取来酒放到桌上，江羽帆一抬头：“站住！”
　　老板吓了一跳，“怎么，有问题。”
　　江羽帆摘下墨镜，“你是郑天！”
　　老板一愣，随即笑道：“小哥，喝醉了吧？”
　　“不对，你是郑天。”
　　“你知道郑天，看来你是真正的电影迷啊。不过我姓纪，不姓郑。”
　　郑天，娱乐界老前辈，事业正当红时销声匿迹，不知所终。尽管如今的媒体讯息高度发达，但依然捕捉有关他的任何行踪和信息，只知道，他仍活在世上。
　　“郑天原名纪天宇，你是郑天。”江羽帆肯定地说。
　　“哟，你连这个都知道，看来你很有研究嘛——还有事吗，没有我去忙了。”
　　“你是郑天，绝对是。”江羽帆紧盯着他的脸。
　　店老板笑了，走了，留下江羽帆一个人傻站着。片刻后，一笑，坐下来继续吃喝。
　　他是不是、承不承认有什么意义呢？曾经红得发烫发紫、创造经典、缔造神话，引发狂潮的偶像郑天回不去了。
　　他喝醉了，双眼迷蒙。窗外雨点声声，如擂战鼓，沉重的大脑陷入思考：我该怎么回去呢？
　　秋日午后，桃源市步行街萧萧然。江羽帆在稀稀落落的人群中踽踽而行。回想踏入，已悄然过去多年。不少店面换了新主人、新生意、新门面。江羽帆想起当年的十字绣店的胖老板娘和花里胡哨的潮女，她们如今在哪儿？
　　“织梦坊”出现在眼前，江羽帆停住了。门面早已陈旧发白，灰突突的，多年不曾更换过。
　　推门进去，“你好，需要点什么？”
　　招呼他的是一位陌生女子，新来的服务员吧。
　　“我找你们老板。”
　　女子回身朝楼上喊了一嗓子：“晓宇，有人找。”
　　“蹬、蹬、蹬——”白晓宇下楼看到他，“跟我来吧。”
　　江羽帆诧异地跟随他上楼，“织梦呢，她在哪儿？”
　　白晓宇带他到楼上的杂物间，扯下了一块红布，一幅巨画冲击着他的眼球。
　　“织梦她……”
　　“她在里面。”白晓宇轻轻说道：“半年前，她去了。临走时，她把店面转让给了我，连同房子，前提是代她照顾好你的舅舅舅妈。”
　　江羽帆呆滞的目光定格在画幅上，梭巡着每一个方寸，每一个角落，一针一线、一丝一缕、一点一滴织就了恢宏壮观的“清明上河图”。
　　“一年前，织梦把店里的生意全部交给了我，做起了甩手掌柜。每天逛街、看电影、读书、上网，找朋友聊天。一年后，她走了，唯独留下了这幅画，她说你会来找她的。”
　　江羽帆潸然泪下：“她没留下什么话吗？”
　　“她说，她只能陪你走到这里了，余下的路她不能等你了，要你多保重。”
　　似有一阵狂涛巨浪在胸口翻腾、撞击。江羽帆伸头贴近那幅画，触摸到的却是冰冷的平面玻璃，泪水肆意地奔流出眼眶，顺着画框流下来。
　　良久，江羽帆抬起头，抹干眼泪：“这幅画，我要带走。”
　　“本来也是属于你的。”
　　两人合力将画幅捆扎好。出门时，白晓宇拍着江羽帆的肩膀：“兄弟，等着我，总有一天我们会在那里重逢的。”
　　“晓宇，我看这个人咋像江帆呢？”
　　“我看，也像。”
　　“环亚”迎来了一桩喜事，旗下艺人路晓晓大婚。经历了太多起起伏伏、潮涨潮落，终于等来了停靠的港湾。与同门艺人江帆的绯闻传言就此终结，娱乐圈多了一段友谊佳话。
　　“江帆，早。”在经理室门前，与小黑迎面相遇。
　　“早。”江羽帆微笑着打招呼。曾经是明星助理的他，现在晋升为艺人经纪人了，带领新人上路。
　　江羽帆敲门进入，金薇儿正在等他。“羽帆。”她叫他。
　　“这是上月的财务报表，财务总监让我捎带给你的。”
　　两人感叹：“环亚”从开始的名不见经传成长为国内知名的影视经纪公司，个中辛酸苦辣令人唏嘘感慨。
　　“羽帆。”
　　江羽帆对上她深情的双眼，“我恐怕要离开了。”
　　“为什么？”
　　“家里准备移民海外，要带我一起走，除非……”
　　江羽帆懂了，“薇儿，嫁给我吧。”
　　金薇儿愕然：“你说什么？”
　　“薇儿，嫁给我吧。”见她没反应，江羽帆重复了一遍：“薇儿，嫁给我吧。”
　　金薇儿扑到他怀里，泪奔哽咽：“羽帆，这是真的吗？我不是在做梦？你知道我等你这句话等了多久吗？从A大见到你的第一眼开始，我就在等了。羽帆，这是真的吗？”
　　江羽帆捧起她的脸，拭去她的泪水，退后一步，单膝跪地：“薇儿，嫁给我吧。”
　　金薇儿泪如泉涌，忙不迭地点头：“我愿意，我愿意。”
　　当红偶像明星江帆再次出手了，这次是枚重磅炸弹：他宣布结婚了。新娘是“环亚”公司老板、富家千金金薇儿。消息公布，女粉丝们伤心失落的眼泪汇聚成太平洋。金薇儿的身世背景，江羽帆的过往恋情纷纷被扒出。
　　“帆薇恋”修成正果，更多让世人领会了这个世界的真实与现实。无论江帆在银幕上塑造的形象如何的超凡脱俗、不食人间烟火，回到现实世界也脱离不了凡尘俗世的平庸和平淡。其实，仙德瑞拉本就是公主，血统高贵，只是一时的落魄与不得志。童话终究是童话，穿上水晶鞋的从来都不是真正的灰姑娘。
　　婚后，江羽帆在娱乐圈的发展不咸不淡，波澜不惊，既无高潮也无低谷，事业进入平稳期。与此同时，“环亚”在夫妻二人和全体员工的努力下，成为全国数一数二的影视文化公司。
　　娱乐圈新生势力迅速崛起，成为大热门，与当年江羽帆出道时风光无两。但娱乐圈终究风云变幻莫测，一林骁一、李元朗、张卓超为代表的新一代星路各有不同，磕磕绊绊、曲曲折折、起起落落。
　　江羽帆不温不火、沉寂了十年。十年后突然发力，其主演的电影《救赎》摘得了世界最具影响力之一的某电影节最佳男主角大奖，获得评委的一致认可。
　　消息传来，江帆重登阔别十年的头版头条，国内掀起观影热，好评如潮。凡观看过此片的人，无不为戏中男主人公跌宕坎坷的人生经历所感动震撼，演员江帆的表演达到了人戏合一的境界，其含蓄内敛却又不失张扬狂放的表演风格将一个隐忍、痴念、癫狂的小人物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感人至深，令人唏嘘感慨。
　　江帆塑造了影坛的又一个经典，收入了戏剧学院的教科书。
　　凭借此角色，江帆完成了从明星到演员，从偶像到艺术家，从肤浅到深刻的转变。
　　江帆过往的人生与参演的影片被重新翻了出来，影迷们在光影中回顾、寻找着一个男孩、一个演员的成长、蜕变的历程，感叹感慨自己与他人的人生。
　　《救赎》引发的狂潮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很快影迷们、媒体人发现，江帆失踪了。据蹲守在江家别墅的狗仔队们讲，江帆进入别墅前十分正常，毫无异样。进入后，一连几天没见其出来。有好事者拨打了报警电话，强行进入了屋内，掘地三尺，不见人影。一个月过去了，没有任何线索，江帆人间蒸发。
　　于是，一场轰轰烈烈的找人行动拉开了序幕。
　　有人分析认为，江帆已在某寺庙出家。原因有二，拍摄《救赎》之前，江帆与富家千金金薇儿和平分手，三个儿女跟随母亲移民国外。十年间，江帆的父亲、舅妈相继过世，江帆本人看破红尘，参透人生，了却尘缘，皈依佛门。
　　粉丝、网友去寺庙寻找，无果。有人认为，凭空消失，不过是江帆自导自演的一出戏，急流勇退前最后的一次谢幕，玩的是“我不在江湖，江湖却有我的传说”的把戏，认真你就上当了。更有人开玩笑说，江帆被外星人劫持了。
　　不久，终于有消息传来，“环亚”影视公司对外宣布，李总（业界人称小黑）现已全面接管了江帆的公司与唯一的一处财产，那间别墅。小黑并没有提及接管的条件，永远不要打开别墅地下室的门。
　　“江帆失踪案”更加扑朔迷离。
　　然而，再火热的焦点终究会过去，再狂暴的风浪终于会平息。尽管娱乐圈风云突变、热点频频，但关于江帆重现江湖的消息依然会不时出现：有网友在京城的一个小饭馆里看到过一个与江帆很像的食客；在一个叫桃源的小县城的一家疗养院里见到他去看望舅舅；江帆母亲的葬礼上，他出现了……林林总总，是真是假，无从验证。
　　“演员江帆消失之谜”成为娱乐圈史上的一桩疑案，此后的岁月里时不时被重温提及，做成专题节目播出，引发观众的思考与猜测、分析回顾。
　　最终得出结论：娱乐圈，其实江帆从未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