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天之骄子

　　
　　蛋蛋的恳求古之君很痛快地答应了。白家的不幸和白丹病中的境遇让古之君动了恻隐之心，他感到帮助这坎坷的兄妹是自己义不容辞的事情。再说，今天医馆的病人很多，不到夜深人静爷爷是不会来和他促膝谈心，交流中医和西医的问题的。
　　可是，古之君想错了，正准备出门时，爷爷叫住了他。
　　“等一下，我有话说。”爷爷趁着号诊后的病人去取药，站起来用威严的声音提醒他：“你昨天的问题我们还没个定论，今天就把它说清楚。”
　　“昨天的问题……”
　　古之君愣了一下，昨天给爷爷拜寿，酒后不知死活胡诌了些啥，现在记不清了。好像说到了中医和西医的标准问题。他瞅瞅医馆来来往往买药的号脉看病的众生，疑惑地问：“爷爷，现在您有空？”
　　老爷子点点头，伸手招呼柜台里正和店员一起抓药的儿子古继轩过来坐堂，然后自己端起茶杯，示意孙子古之君和他去里面的房间谈。反正离约见白家兄妹的时间还早，古之君和中规中矩的郎中父亲打个照面，乖乖地跟着爷爷走向里面的房间。
　　谁叫他是爷爷，还是精通医术的爷爷呢，爷爷的爷爷还给皇上看过病，这不是闹着玩的，每每提起此事，蛋蛋不是笑就是懵懂懂地点头，迎合爷爷或父亲，而古之君却不同，他知道这里面的分量，听了免不肃然起敬，哪怕他对中医世家的光环不甚在意。
　　坐下来，古之君看着爷爷满头银丝，脸颊塌陷却神采奕奕，心里犯嘀咕：也不见他吃什么补品啊，可看起来真不像古稀之人。
　　“你昨天说……不明白什么是中医标准。”爷爷端起茶杯品一口，抬眼问道：“难道这就是你不看好中医……要远涉重洋的原因？”
　　糟了，古之君担心这个问题回答不好，会断了自己的财路而影响出国留学，于是，小心翼翼地回答道：“爷爷，我去德国深造并非缘于此，而是学业所在。再说，那里的医学水平高，教学条件好，谁不想去啊？但说到中医的标准，我昨天的意思是……”
　　他迟疑了一下，和爷爷谈这个问题真要小心，这是在关公面前耍大刀。他几经斟酌拐弯抹角地说：“现在的世界……您是知道的，可以说日新月异，就连生病也是千奇百怪，层出不穷，还总是轰轰烈烈地来，可是中医说好听是‘国粹’，‘辨证施治’，说得直白些，其实有点似是而非，慢之又慢，所以人称‘慢郎中’。”
　　听到此，爷爷胸口好想有一口晦气堵住要咳出来，古之君伸手去给爷爷拍背却被一把推开，他连忙端起茶杯送上，等爷爷平息下来示意他继续，他的声音又弱了许多。“爷爷，就这一慢字……跟不上形势是铁定的事。”
　　古老爷子不咳嗽了，他从容地品茶，放下杯子叹口气道：“糊涂啊糊涂！”
　　“我说的可是事实。”古之君不等爷爷教训，趁机说着自己的观点。“爷爷您看，西医的标准明确，说退烧就退烧，说动手术一刀下去解决问题，可是中医……总是调理调理，辩证辩证，到底标准是什么？”
　　“标准……”爷爷冷笑一声，“什么是中医的标准？脏腑经络，气血津液，四诊八纲，还有三焦六经，辨证施治，它的标准就是要根据不同的体质开出不同的药方，首先要从根本上调理，再解决表面问题。西医呢，千人一方，万人一方，标准是有了，可贻误了多少病体，长此以往，病员还不轰轰烈烈的来？你说中医是‘慢郎中’这不假，这个‘慢’字体现在对病人负责，仔细辩症。敷衍塞责的处方是快啊，其疗效可想而知。就如我，一天看三十来个病人就感到头晕脑胀，是我年岁大了吗，并非如此！除了对自己的身体负责，更是对病人的身体负责，所以，看一个中医一天看多少病人，这也是有标准的。”
　　老爷子一口气说了那么多，古之君本想让爷爷休息，可他挥挥手继续说：“再看看现在五花八门的名医吧，看病速度令人瞠目结舌，一天竟然能看百多个甚至几百个病人，病人的钱被赚取了不少，可效果如何谁去管过？医生往往只是和病人打个照面问几句话，心里早有了处方，那可是千人万人用过的方子啊，而这众多的病因与体质却是千差万别的！还有，好医生应该有修身之道，如果沾染声色犬马，灯红酒绿，还有权贵和金钱，满脑子这些东西会搞得心气浮躁，又怎能把患者的病放在首位？所谓的标准那不是糊弄人是什么？”
　　爷爷这番话令古之君后颈直冒汗，因为这些道理他虽懂，却从没想过。可信仰西医的他不想让爷爷继续这个话题，于是，不顾爷爷的谈兴，泼去了一盆冷水。
　　“既然中医好，德行高，为何没救活我母亲？”
　　虽然这是事实，可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因为看到爷爷的眼中倏地黯然，深深的叹息后痛苦之状一目了然。
　　“那是意外，”老爷子的声音变得很低沉，“子宫癌这个病……贵在一个早，还有平时的预防。”
　　“但即使晚了……西医也有办法，那就是手术，简简单单的手术，一刀下去，解决问题。”他说着，心里虽对也爷爷歉疚，可对自己的反应很满意，他觉得不能再让老爷子耗神伤感了。“爷爷，我知道，是我妈的病情发现的太晚了，如果早发现早切除，什么事都没有。您……不必放在心上。”
　　爷爷挥挥手让他走，自己却靠在了椅背上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中。
　　
　　太阳落山之前，宁江市山风习习，空气清新湿润。“山城酒店”一包间内，坐着一身休闲装的古之君，他品着茶，等待白家兄妹的到来。踌躇满志的他正在规划自己的未来，马上就要去德国攻读医学硕士了，那神情，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是什么令他有如此好的感觉？自然得益于古家的门第。过去古家出过大学士，书香门第和中医造诣曾得到过皇上的嘉奖。按爷爷的意愿本想让古之君从事中医事业，继承自己的衣钵，可是，他却迷信西医，认为治病救人还是西医和器械管用，因此寄情于那些多彩的药丸和手术刀，这一点着实让古老爷子不满，感到是家门不幸。
　　要说老爷子感到家门不幸的还有一桩，那就是小蛋蛋不成器，视读书为酷刑，整天想着撬课逃学图玩耍。“爷爷别担心，蛋蛋还小，构不成祸害，好好调教也许还能成器。”古之君劝爷爷想开些，只为化解家庭矛盾的同时，寄希望于弟弟慢慢醒悟，他相信总有一天蛋蛋会明白事理的，也许有一天还要靠他来实现爷爷的心愿，读完大学，继承爷爷的衣钵，把中医发扬光大。
　　这几年来，除了因为学习不好揍过蛋蛋，他对弟弟有求必应。这不，今天就是听了弟弟的话，专程会见街坊白家兄妹。
　　七点整，白家兄妹走进了“山城人家”。灯红酒绿，杯盘碗盏，这地方兄妹俩从没来过，看见每个桌前的人满面春风，喜笑颜开，感觉这儿分明是没有人间忧愁的天堂，这叫白丹心里感到了几分酸涩和苦闷。
　　蛋蛋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见了拘束的兄妹俩一脸微笑，毫无平时的咋呼和愚顽，变得彬彬有礼。“二位，古之君一会儿就到，”蛋蛋眨巴着机灵的亮眸轻声说：“哦，就在里面的9号小包间，你们快去。”
　　“那你呢？”白青问。
　　“我就不在场奉陪了，”蛋蛋摸摸后脑勺傻笑一声，那样子好像在说，我躲他还躲不及呢。“我出去耍耍，你们好好聊。”
　　蛋蛋的任务完成，走出酒店后旋风般地跑掉了。
　　白丹抱怨白青不该同意在这儿吃饭，说请教人还让人破费，真不懂事，可白青却说，蛋蛋那小子让我操碎了心，古家这点回报是应该的，况且……他对白丹扮了个鬼脸，“看你小脸瘦的像难民，今天可要趁机好好补一补。”
　　白丹心里虽忐忑不安，可满腹疑问与期望就等着高人指点，她顾不得生气，马上进入临考状态似的，内心跃跃欲试。
　　看见古之君，兄妹俩除了行注目礼就是生涩的寒暄，可优雅的古之君挥挥手，微笑着示意兄妹俩坐下，举手投足间，清傲之气不经意地显现。
　　白丹过去见到古之君的机会不多，寒暑假偶尔遇见他总是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今天的神态和举止更显成熟，绝不像一个未出校园门的青年才俊，却像一个颇有成就的学者，这令她对古之君更有了几分敬畏。
　　三个人经过短短的打量与寒暄，白丹提议等会儿再点菜，古之君点头赞同，即刻，他却对白丹来了一次猝不及防的问考。
　　古之君把斜靠在椅背上的身子正过来了，凝视白丹片刻，开门见山地发问了。
　　“白丹，你真的想好了要当医生？”
　　“是的，想好了。”
　　“你们可知道，学医曾被认为是‘前景光明’的专业，穿上白大褂，意味着跨入社会精英阶层，但现在不是了，医患关系紧张、收入与付出不成正比、学习压力巨大……还有，”
　　说到这里，古之君停顿了一下看着白丹兄妹的反应，白青不以为然，他漠不关心似的正望着墙上的一副山水画出神，白丹却专注地听古之君教诲。
　　“病人与家属的冷眼恶语，甚至拳脚相向，不断挑战着医生的尊严底线，因此不少人毕业就想转行。”
　　“我知道一些，”白丹接上古之君的话，“医学生很苦，每天至少八节课，最多12节课，课多不要紧，关键是枯燥加乏味再加听不懂，这不仅是肉体上的折磨，更是精神上的折磨……这些我在网上大概了解了一些。”
　　“你不怕值夜班吗？”
　　“不怕。”
　　“你见过小老鼠断头挖眼取血浆吗？”
　　白丹打了个冷颤回答：“没有。”
　　“你敢按照老师的要求……去实行刀剐之术吗？”
　　“什么……刀剐？”白丹咽了一口唾液，白青已经听得按耐不住，马上就要发作，可白丹拿脚踢了一下他才不至于行动。
　　“古大哥，你能否说得清楚点。”白丹低声提议。
　　“就是……”古之君淡淡地说：“用刀在死人身上划拉，剥皮。一般来说，一个小时只能剥去大腿上的一小块皮肤，大约十个星期后，一个完整的死人经过百把十刀的剐皮，就变得七零八散了。胸部的肋骨被剪断，头部要用篆子打掉下颌骨，腹部一大驼肠子要整理好……”
　　白青噌地站起来，火冒三丈道：“够了！你他妈就是个变态佬，这哪是医生！”
　　古之君好像没听见，不动声色慢慢伸出自己的手，低头细细打量着眼前保养得白皙纤细而又骨感的手，好像在欣赏一件艺术品，可小脸煞白的白丹早已听得呼吸急促，心跳加快，她真被古之君的话吓傻了，巧在哥哥的吼叫使她回过神来，她瞪了白青一眼。
　　“哼！”白青见自己的激烈反应得不到回应有些发窘，不再稳坐一旁，倏地站起来在桌子周围踱来踱去。
　　“古大哥，对不起，你继续讲吧。”白丹深呼吸后恳请道。
　　古之君又开腔了。这次他的声调有了些许变化，变得不再冷冰冰像地狱里发出的声音，而带着一丝暖意。“我记得……我们那会儿刚上解剖课，因为解剖的是一具女尸，它脂肪厚，油味重，一靠近就有一股浓浓的腻味，加上混和着福尔马林的刺鼻气味，弄得我们整个班一个月全都改吃素了，在食堂哪怕见了形状相似的食物……比如菠萝、果冻、香蕉等等，全都被我们拒之千里。”
　　他说着，看一眼克制而又隐忍的白丹，脸上出现赞许的神色。
　　“不过，解剖课很是锻炼人啊，一个月之后大家就适应了，而且把我们锻炼得胆子超级大，后来可以在解剖时插科打诨，说着笑话吃包子。”
　　说罢，他扭头瞅着慢慢坐下的白青，以教训的目光看着他说：“你懂啥？什么叫置于死地而后快……什么叫垫底？一个人知道了事情的最难部分，以后不就有思想准备了？谁叫她想当医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