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南飞(二十二)
作品名称:雁南飞 作者:今音 发布时间:2009-01-24 18:29:18 字数:9548
二十二
王天龙终于下了决心按工人调转是在那年的冬天。那个冬天,王天龙铁了心了,好像是再也追不回来似的,这使得组织部毕部长百思不解,他对王天龙多少有点遗憾。
这一天,部长的眼神明显暗淡,王天龙给他的感觉是性子倔强,按道理说,王天龙是不适合做政工干部的,可人家做的蛮好,没出什么差错,只不过就是想调回南方去,这有什么不好,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这时,王天龙正坐在毕部长的办公室里,聆听他的教诲。天龙,你说,你这么干,会给整个管局带来什么影响?你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你努力到今天这个位置,你想想看,你容易吗?本来,我不想和你谈这件事,因为是潘强书记他说服不了你,或许,你对他是太了解了,他才来找的我,让我跟你谈谈,这样吧,既然我也说服不了你,你真想走的话,那你就走吧!但是,我可是把丑话说在头里,如果到了那里,你过的不顺心,你可千万不要后悔,人嘛,还是要务点实,你说你到了那里一没职务,二工资又低,你受得了吗?
这个冬天的夜晚,确切一点的讲,又是一年的冬至。王天龙在和毕部长谈话的时候,大华正在家里陪着许先觉老人在给他过世的老伴烧纸,她俩把一些黄草纸放在一个洗脸盆里,然后,用火柴点着。雯雯站在边上问大华,新妈妈,你这是在干什么呀,为什么还要把门关上呢?
大华说,新妈妈怕被人家看见,如果,看见的话,人家要去揭发你爸爸的,说你爸爸在搞封建迷信,懂了吗?到了外面,你可不能乱说!雯雯点点头。
许先觉口中也喃喃有词,他说出来的话,大华听大不懂,原来,许先觉从嘴里冒出的都是一些上海话。大华说,爸,你身体弱,别太激动,许先觉点点头,说,我不激动。
王天龙进了家门,他先把许先觉叫到一边,说,爸,今天,我已经把干部身份辞了,关于调令的事,估计这两天马上会到,我已经和邮电局里的人讲好了,只要看见是我的挂号信,请他们先帮我扣下来,我不能让所里的收发拿去,如果拿去的话就惨了,人家会偷偷传给潘强,王天龙对潘强不大放心。
王天龙又告诉大华,这几天,你也暂时先别到你妈那里去,那个姓潘的正在和我较劲呢!他已经找到组织部去了。雯雯轻轻拽住爸爸的衣服,说,爸爸,啥叫组织部?王天龙轻轻地托起她的小脸,那是个管人的地方。
再等过一些日子,王天龙就要送雯雯到上海去念书,你愿意吗?王天龙突然问女儿,雯雯愣楞地问,爸,上海在哪里?王天龙听了这个话,心里有点难过,女儿竟连上海在哪里都不知道。
大华说,来,新妈妈告诉你。雯雯一头扎进许先觉的怀里,说,不,我要爷爷给我讲。
这时候,许先觉已经抑制住了悲伤,他领着雯雯从灶间来到西屋。一老一少两个人坐在炕上,许先觉说,上海是个好地方啊,爷爷从小就生活在上海,上海在长江的南边,离这里有八千多里路,还有哇,上海有公园,公园里头有狮子、老虎、大象,还有长颈鹿。雯雯说,那我要到上海去上学。
就在王天龙辞掉干部身份后不到一个星期,王天龙的哥哥突然来信告诉弟弟,说他不是上海想要的那种人材,一个搞政工的,上海滩上要多少就有多少,还要从黑龙江去弄?这话不假。许先觉叫他别慌神,不是技术干部就另想出路,王天龙的哥哥说他有一个朋友在南通,问他们去那里如何?
许先觉听了,心里一惊,忙问天龙,儿子,不管你走到哪里,我这把老骨头都跟着你。
王天龙说,爸,我现在是一点招都没有了,如果,我是一个技术干部的话,我有本事,又何尝要把干部辞掉呢?就因为我是搞政工的,没地方要我,我只能把干部身份辞掉,否则的话,我就调不回去了,爸,你看,咱去的那个厂子,紧挨着长江边上。
许先觉问道,那个厂大约在哪个方位?王天龙说,在南通天生港附近,不知道爸你年纪青的时候去过那里没有?许先觉说,我去过那里,记得天生港有一座石桥,那边还有一个发电厂,王天龙说,好像就在那一带。许先觉接过信一看,摇了摇头,说,那个六圩,我好像也听说过,那里可是一个荒滩呀,不瞒你说,赵琼就是南通人,她家住在通州的金沙镇。王天龙问,她家里还有些什么人?许先觉想了半天,他转身去看南窗外的白雪皑皑,叹了一口气,说,记不起来了!
这时候,天色渐晚,大华叫王天龙来厨房端菜,许先觉也开始整理自己的东西,这几天,老人的背越发驼了,人也见瘦。在饭桌上,王天龙先替老人碗里挾了一块肉,说,爸,你这几天应该要增加点营养了,过几天,我们就要上路了,许先觉说,这我知道的,说完,他又把肉拣在雯雯的碗里,王天龙再挟起一块肉放在老人的碗里,说,爸,你也吃点。许先觉眼睛里含着泪花,轻轻说,我吃。大华对雯雯说,到了南方,新妈妈已经给你算好了,你也该上一年级了,雯雯说,那我这里的学前班,还要不要去上了?王天龙说,这几天还是要去上的。雯雯说,爸,学校里那个厠所,我见了害怕,那么老大老深,我害怕掉下去,王天龙说,吃饭不许说那些话,听了倒胃口,大华说,你跟孩子吱什么气?王天龙一言不发,只顾往嘴里扒饭,一会儿,王天龙又恍然大悟地说,爸,你还吃点不?许先觉说,我吃饱了,你们慢用。说完,下了炕桌,蹬着一双棉鞋上了自己的屋里,雯雯一看,也马上放下手里的筷子,下了地喊,爷爷爷爷,你给我讲故事听,讲那个大灰狼的故事。雯雯抬头看看许先觉,说,爷爷,你哭了?是不是想奶奶了?许先觉点点头,说,爷爷想教你学英语。爷爷,什么叫英语呀?许先觉说,就是在世界上通用的一种外国话,你学会了,等你长大成人的那一天,你就会知道有用了。
在东屋,王天龙还不知道自己在生谁的气,大华也不理他,等撤了饭桌,大华给他递上一杯茶,小声问,是不是没人叫你书记你心里不平衡了?那个东西,你还能当饭吃?能吃它一辈子呀?你呀你,嘴里总是讲,铁打的江山流水的官,现在轮到你了,你就不自在了,我妈要是知道了,她也会找你唠叨的,你看,我妈是不是属于那种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人?我妈说了,现在她最担心的是我,说是怕你变心,把我甩了,你到了南方,要是你真的像我姥爷那样对我姥姥变心了,我也不会来缠你,我还是我,我这点就像我姥姥。说完,她端着碗进了厨房。
又一天,王天龙迎着午后的阳光走出屋子,映入他眼帘的,除了红瓦房的顶之外,还有桦木杆架的杖条,他从房东头的西道来到铁路,并且爬上了路基,这使得王天龙的眼界更加开阔,这时候,房子在天底下都是一个小小的家。
周加年站在老远的地方喊他,天龙,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呀,王天龙说,去你的,谁想不开了,我只是上来看看,周加年也上了路基,说,我在为你可惜呀,天龙,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是在冒风险!人家要当个党委副书记有多难,你倒好,屁股一拍,说走就走?
王天龙拉着他的手,说,你别害怕,现在火车没过来,周加年说,我才不怕呢!两个人沿着路基朝福利方向走去。王天龙接过刚才的话题,说,我不走怎么办?在这个科研所里,我算了一下,我只是一个技校毕业的,能混到今天这个模样,已经很不错不错的了,可以说,我已经到了顶峰,再不走的话,那就要走下坡路,所里本科毕业的人有的是,我还能去管人家?
周加年问,那你那个省委党校不是白念了?王天龙说,白念就白念吧!周加年这时候指给王天龙看不远处的一个油库,那是科研所的油库。按消防规定,油库得离铁路一百米远,现在把油库建到哪儿了?王天龙说,你讲不讲理,是先有铁路还是先有油库?这不对了,应该说,先有科研所,如果,没有改革开放,哪来的福前铁路?你别看铁路通了小偷多了,你经常严打一下不就完事了吗?
有一年夏天,一天晚上下着细雨,一趟从五大莲池开来的专列,悄然无声地从这里经过,在绝对保密的情况下,王天龙和周加年两个人曾经守着这个油库,这是公安局冯局长责成周加年这么做的,周加年决定和王天龙两个人共同来完成任务。沿途,每一百米就有两个警察,全是武装警卫。王天龙佩一把德国花口手枪,周加年带的是六四式手枪。领导的专列,在次日凌晨四点也到了友谊县火车站,正地师一级的干部,可以进站台,副地师级的干部,只能在车站外边等侯。
天放亮后,太阳爬起有一杆高的时侯,车门打开了,有几个人下来,先把车的扶手擦了个瓦亮。其中有一个人问肖林录,你们知道来的是什么人吗?肖林录说,我们从哪里去知道,那个人笑笑,又上了车,不一会儿,从车上走下来一位领导,肖林录惊呆了。
一行人步出车站,同站外的同志一一握手,分乘几辆普通的客车,朝友谊农场五分场二队进发。省农场总局在那里搞了一个试点,由美国的家庭农场主汉丁负责承包,他只需要二十四个人就能管理好几千亩地。
事后,周加年有点埋怨友谊农场,怎么弄辆硬座的客车让那些大官们坐。其实,那已经是农场最好的车了,在农场场部的门口,立着一尊伟人塑像,四幢苏式的二层小楼,建在十字路口的四个角上,共同面朝塑像,塑像前有条笔直的大道,有三里地长,直接对着火车站的大门。
这个农场对外挂黑龙江省友谊县的牌子,对内是友谊农场。农场下属十个分场,在生产建设兵团的时候,编为三师的十八团,以钢字命名。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有六个整编师,先后以建设钢铁长城这六个字的第一个字,作为每个师的代号,友谊农场的五分场,在整个农场里各方面的条件最好,把美国家庭农场的模式放在那里搞试点,那么,那个二队多余的人全部迁往六师,六师在同江抚远一带,在上冻的时候,送粮的解放牌汽车可以从封冻的草甸子上直接斜插九营最东边的五连,再经过团部往福利集中。那时,二队的人说,当年抗美援朝,我们去打美国人,现在,美国人却来打我们。
王天龙和周加年两个人下了路基,因为,前方来了火车。王天龙对周加年说,咱俩的命还都值钱,如果,给你五十万,砍你一条胳膊,你干吗?周加年说,人命关天,天是指什么?天是指劳苦大众,我们两个人做的哪一件事,不都是为了劳苦大众?王天龙说,我还没有见到你周加年这么自吹自擂过,他又问,加年,你这套本事是跟谁学来的?周加年说,我是见习,王天龙问,此话怎讲?
王天龙拽着周加年来到科研所的驾驶班,两人在一条长凳上坐下,正在修车的常兵走上来,他忙给周加年递烟,说,局长大人,请抽我一支凤凰牌香烟,你可别瞎说,这烟可不是王书记从上海带来的呢,再说了,王书记现在是平民,跟我一样,我和他平起平坐!你还不知道吧!他是工人!他不是党委副书记了!不就是为了调转吗?我妈说了,王书记这一回可白瞎了,她还说,有人想当官都当不上,他还不想当,自古以来,当官的总要比老百姓的日子好过吧,就说我的爷爷,人家骂他是狗官,说他是遗臭万年,可到现在,还有人在写他的书,那才叫伟大呢!
周加年打断他的话,说,你小子又胡扯了是不是?你过来,没过来一起听听,但是有一条,听了可别出去乱说!常兵突然把烟放回口袋里,说,车库里面是不准吸烟的,我这个老毛病总是犯!下次一定改。
王天龙说常兵,其实,你小子人还是挺聪明的,就是有的时侯,聪明过了头!常兵忙说,人太聪明了也不好,像我爷爷,不是聪明过了头吗?,最后让张学良给毙了?周加年讲,那是他出卖民族利益,天理不容!王天龙说周加年,你别打岔,说说你的见习是怎么回事?
这时,周加年才把见习的原因说了出来,他讲,有一回省委书记下来视察,跟在他身后的秘书们,一旦和他们接触上,其实,他们也都是一些凡夫俗子,都蛮可亲的。
王天龙突然想起来了,说局直新华书店里那个收款的?王天龙一时叫不上来那个女人的名字,周加年说,那个女的姓周,就是她的男人调到省里去了。常兵说,你们上海人称丈夫还叫什么老公,你们上海人最烦了,男人叫老公,女人为老母!王天龙说常兵,你先听周局长把话讲完,然后,你再插话。
周加年说,在生产建设兵团刚刚撤消建制的时候,局宣传处里也有一个姓周的部长,他就没有跟那个上海人的丁部长学,去考什么研究生,而是一个人到了省里去参加领导秘书统考,没想到,他在一百多个人里面脱颖而出,当上了省委书记的秘书,那年,他也来了。
那一次,周加年同他坐在一辆车里,周加年问他,你这几年怎么搞的,白头发怎么又多了呢?他说,在上面工作,太累。他问周局长,本家,今天晚上有什么安排?周加年说,今天晚上,听说是在新落成的星隆宾馆里为你们接风!
到了晚上,不知什么原因,停了一会电,冯局长把周加民叫去,问,小周,怎么回事啊?原来是保险丝烧断了,幸亏,没出什么大事。
王天龙和周加年握手道别后回到家里,大华说,有一个叫韬群的人,他让你晚上到星隆宾馆去找他。
冬至过后的北大荒,天还十分寒冷,从西伯利亚来的寒流,一个接着一个地袭来。
韬群在这个时候来,是来办正式调转的。他看见王天龙过来,忙从从饭桌边上主动站起来,一把握住王天龙的手,把他拉到一边,说,真不好意思,天龙,到了北京一直没有给你来信,主要的原因,还是我没有安顿下来,部里的几个老同学都在官场上混,说一些官话也是对的,不就是在堵某些人的嘴嘛,说我,人还没有正式调来,怎么就把家也搬来了呢?当头的这么一说,下边的人还能说什么?对,这就是叫做人!韬群非要拽王天龙坐在自己的身边。
毕克说,天龙,你过来,坐在我这边,我说呀,你按工人调动实在是太可惜,如果你不想走的话,现在还来得及,将来,你接潘书记的班,这不挺好嘛!
这时候,韬群坐在王天龙边上,说,天龙,毕部长说的可全是真心话,你再好好考虑考虑,到了一个新地方,人生地不熟的,要想打开局面很有一番难度!
王天龙再也无力举起手中的酒杯,他自己从前说过的三十六计,走为上策的话,现在,就像泼出去的水再也无法收回。今天,到了动真格的时候,王天龙怎么了?他还想反悔吗?
毕部长立刻对韬群耳语,说,你让他好好再思考一下,说完,站起来,拍拍王天龙的肩,说,小伙子,别走了,一块干吧,回到南方,不一定有好工作等着你。
这时候,周加年惊慌失措地跑了进来,把毕部长叫到边上,毕部长神情非常严肃。周加年向他报告,派到双鸭山去的侦察员回来了。
原来,毕部长家的儿子和几个小伙伴,把科研所的小商店撬了,拿走了一千元,这和当年小华偷电瓶的事差不多少,周加年派出去的警车还行,一路上没出什么故障,硬把两个小孩从双鸭山的大街上带了回来,周加年说,那一千元,全叫几个孩子花了,他们买了皮鞋,还买了几套刚刚流行的西服。毕部长的脸上十分惭愧,说,钱,我可以赔,可是,这个脸可丢不起呀,他妈只知道一个劲地骂他,打他,唉,周局长,这孩子,真是要把我气死。周加年看他难过的样子,说,我们研究过了,小孩子嘛,还是以教育为主,先不关他们,都放回去,让家长教育。毕部长紧紧地握住周加年的手,拍拍他的肩,一个转身,去了洗手间。韬群这功夫才敢放声几句,说,这个地方,如今也开放了,把厕所间改成洗手间,这是历史上的一大进步啊,来,天龙,干了这一杯!
王天龙听了周加年的一番话,也为毕部长家的小子犯愁,家里有这么好的条件,不好好利用,还想着法子去偷钱,不是丢人现眼是什么?毕部长从洗手间里出来,第一个就和王天龙打招呼,天龙,你现在不是书记了,,我还是要和你说几句,我家这个孩子,我看是没救了,也不知道这个孩子整天在想什么?学习成绩上不去,他母亲还说什么,让他长大了考上海的大学,我看哪,还是考家里的炕上大学差不多,我们家不缺钱花呀,天龙,你家小孩多大了,噢,也是个女儿,女儿比男孩强,我他妈的有个女孩就好了。毕部长重新落座,他吩咐周加年也坐,周加年说,我还有事,他指指们外,毕部长点点头,说,那你先去,我马上就来。这顿饭是毕克请的。毕部长说,天龙,你别看我胖,我这是外强中干,是个空架子,血脂高,心脏也不好,说不上哪一天,人就没了。
王天龙这时候的心情稍微平衡了一些,他似乎看到了大领导的内心深处,其实和老百姓也差不多少,都有一些烦心的事,一天到晚,也有无穷无尽的烦恼,这时候,王天龙在心里暗暗体谅起毕部长来。韬群说,毕部长,你别说得这么难听,老天有眼,苍天在上!它绝对不会冤枉一个好人的!王天龙笑得很不自在,脸上的肉抽搐了几下。韬群见状走上前,说,天龙,你不要紧吧。王天龙说,我没事。韬群按按王天龙的肩头,说,看来,你走,从长远角度来看,还是对的,可是,这传统势力的影响,有的时候是不看你人好人坏的,虽然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但又有的时候呢,也会迷糊,我这是说的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你比如说,群众到了晚上也要睡觉嘛,同时还要做梦。
王天龙知道,韬群讲的有一些话,一半是在恭维自己,那另一半,是在提醒自己。王天龙不应该有吃悔药的念头,看上去,王天龙没有后悔。韬群坐下,朝他举举杯,说,来,为毕部长的身体健康,同时,也为天龙的调转顺利,干杯。
王天龙离开宾馆,出门看见周加年站在暗里,王天龙说,怎么?今晚上还有任务?周加年告诉他,毕部长马上出来,说有要紧的事情找我。王天龙说,加年,我一想到要离开北大荒,心里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这一回,我不是回的上海,而是南通,许老先生说他去过那个地方,如今,我只好硬着头皮往前闯了,如果,这次我再不走的话,恐怕下一次,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加年,你说,我走这步棋,究竟是对还是错呢?
王天龙还是头一次怀疑自己的决策,他说,男子汉大丈夫,讲的就是信义二字,再说,我的名声在这里也不好听,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树挪死,人挪活,不知道你这位公安局长相信不相信?周加年说,想不到你这个家伙,消息这样灵通,任命还没下,就传得满城风雨了。王天龙听了一惊,说,那就是真的了?周加年让王天龙帮他分析一下,为什么刚才,毕部长叫我时,把我那个副字去掉了呢?
王天龙说毕克是个原则性很强的人,他在今天晚上,能把这个口风,在有意无意之中流露给你听,这里面一定有戏。但是,也带一点恩赐。管他呢,提职就加薪,何乐而不为。周加年马上自我解嘲,拿人家的手软,吃人家的嘴短,我们是工具,是专政工具。俗话说,一个人三十而立,你我现在都已经三十出头了,也该到立的时候了,过去,你王天龙有胡平照应,现在,胡平走了,你小子杀了一个回马枪,要打回老家去,你这可是在动摇军心啊,让我也摇来摇去的,结果还是被摇在了北大荒,我就是回去了,能进上海市公安局吗?这一辈子,我周加年看来是回不去了,除非让小孩考大学,但是,我也怕小孩考不上,难哪!天龙,咱俩是瞎子拉二胡,从今往后,都是自顾自啰!
这天上午,王天龙走在道上,还是有很多人上前和他打招呼,大华走在他的边上,说,到咱真走的那一天,你也要做好思想准备,可能没有人来送咱,到了那一天,你可要给我挺住。
王天龙说,这我知道的。两人在商店里逛了一圈,周加年站在公安局的门口,突然又转身进了屋子,王天龙让大华不要小心眼,或许,周加年根本就没看见我们,也许,他看见我们要走了,心里头难受。
周加年确实看见了王天龙夫妇俩。这两个共同相处在一起的老乡,现在,有一个马上要调回南方,这使得周加年的心情变得烦乱起来,最好,大家都不要走,是穷是富都守在一块,这也许会少许多烦恼,现在不同了,该走的都走了,就剩下这么哥几个了,还是有走的,他隔着窗户,看见王天龙朝这里瞥了一眼,于是,眼睛马上一亮,忽然,他本能地冲出去,喊,天龙。
大华推推王天龙,说,我还要上我妈那里去呢。周加年说,那我就不打扰了。
王天龙和大华到了潘强的家门口,王天龙收住脚,他让大华一个人进去,自己在门口等她,大华说,那你先回家吧,王天龙抬脚就走。大华说,你这个人真是,不知道说你什么好,让你回家,你就真的回家了。
这时候,杨瑞英正低着头,端着喂鸭的食盆从屋里出来,大华喊了一声妈后心里有点难受,这或许是,人到了生死离别的关键时刻,这人性上的脆弱,总是要暴露出来一点?
杨瑞英说,有啥话快进屋里说吧,站在外头怪冷的。两人进了屋,杨瑞英说,那你现在是什么打算?你不是总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吗?怎么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又有点蔫了呢?何况,天龙他对你不薄,他知道疼人,懂得知冷知热,这就行了呗,你还要咋地?
大华说,妈,他刚才就站在门外了,他不肯进来,你说,哪有这种人?杨瑞英说,你随他去,他爱咋样就咋样,我知道,他这是和潘强过不去,中午饭你就留在这里吃,你看他来不来找你?
到了中午,王天龙果然来找大华,说,爸的老毛病病又犯了,大华马上放下手中的饭碗,随他出门。
王天龙说,爸是上火上的。一路上,两人走的心急火缭。
大华告诉王天龙,妈已经把打包装的板子买好了。王天龙说,那得把钱还给她。大华说,先不着急。
说这边话的功夫,常兵把车开得很慢,他悄然无声地把车停在他俩的身边。他跳下车,王天龙问,是谁叫你来的。常兵说,是潘书记让我在这两天,专门为你服务的,如果潘书记不肯的话,这几天,我也想好了,我也会偷偷为你开两把。用车的事,是杨瑞英向潘强传的信,王天龙前脚刚走,杨瑞英后脚就给潘强挂了电话。潘强说王天龙万事不求人,他妈的,他以为他是一个什么了不起的干部呢,整天牛三拉四的,我讨厌这种人!潘强说归说,车还是派了,他不看僧面还得看佛面,好歹,大华她妈是自己的老婆,潘强在电话里说,好好好,我的姑奶奶,我派车不就完了,老婆说的事,我敢不办吗?我和天龙其实没啥矛盾,有些是外面的误传,行,以后,我一切听老婆的指挥,这样行了吧?杨瑞英在电话里听得出咯咯的笑声,压在潘强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天哪,杨瑞英从出院到现在,今天,才算是真正地笑了一回,可这种笑,它的由头,完全来自于王天龙,如果没有王天龙的话,杨丫她笑得起来吗?不能。杨瑞英这一段情感上的障碍,潘强仿佛走了许多年都没有跨越,潘强或许知道,一个人精神上的灾难深重,是任何人都替代不了的。潘强放下手中的电话,遥望着窗外,远处是一片灰蒙蒙的天,在没有太阳的日子里,苍茫能代表什么呢?潘强现在坐的位子,原先就是胡平坐的,那把紫红色的木质靠背椅,潘强坐上去,好像还能感觉到胡平当年的余温。自从农垦科学院成立之后,科研所的人才资源,每一天都在流失,可是,不管怎么说,自己的职务上了两个台阶,从科级一下子跃到了正处级,这不靠肖林录的提拔,难道还靠你王天龙不成?你王天龙又算个什么呢?这样想一想,潘强的心里稍许平衡一些,在王天龙真走的那一天,潘强打算好了,一定要去好好送他,显一显自己的风度,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潘强非常得意自己这样的安排。
春上三月,王天龙终于启程了,这一天,进屋前来相送的人只有四个人,杨瑞英和潘强,还有梅军,他们的行李已早在三天以前就打包托运,王天龙、大华还有许先觉和雯雯,他们四个人,只是提了三个小包,雯雯身背一只书包,粉红色的,这是杨瑞英给买的。
许先觉看不出有什么激动,倒是杨瑞英,看到老爷子穿着自己给他做的棉袄,激动地走上前去,说,老爷子,到了南方,是好是赖,我只求你能给我来封信。老人说,这是一定的。还有,杨瑞英把许先觉拉到一边,说,天龙脾气不好,犟,你得多和他谈谈。
这时候,潘强也走上前,和王天龙握握手,说,如果,在那里有一天混不下去了,你还是回来,还是回科研所来,我要你。
大华说,妈,我走了,你跟我姥姥说一声,我到了南方,一定去找我姥爷。上海离镇江不远。
王天龙没有站在门外等车,而是站在家里等,家里什么东西都没了,屋子弄得乱糟糟的,只等着下一户人家进来收拾。王天龙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自己的走,他觉得惊动太多的人实在是件麻烦事,至于他平时对人家的有求必应,他认为这些都是举手之劳的事情,只能把它当作人生的一大乐趣来对待,这样的话,人的心态不就好了吗?但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像王天龙那样善解人意的。
早晨七点,常兵开着一辆北京吉普,载着王天龙全家四口人,踏上了南下的归途。
又下雪了,在灰蒙蒙的天底下,只见一辆车在颠簸着,它行走的时候,无法沿着一条直线,因为,地上有许多坎坷,常兵的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他知道,王天龙这么一走,就再也没有年头回来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