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再见 我爱你（丁薇）

第二天等我起来时，父亲已经走了，我把自己狠狠骂了一顿——至少要送送他啊。慧无言的指了指桌子上搁着的一叠钱。我坚定的说：“该去上班了。”

公司的路上，我已经准备好被辞掉的结果。但我打算从今以后老老实实的作个男人，负起责任照顾父母，珍爱小慧，也像诗里写的那样——热爱生活，关心米价，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然而事实证明命运之神是很操蛋的。你刚刚打算浪子回头、改邪归正，它只要随手一击就能把你打回原形，然后在一旁看着你，嘿嘿冷笑。

相信这世界基本上不会存在这样一个公司，你半个月没去上班无人过问——没有考核，没有训斥，工资照发，唯一的不同是老狼作为主任说了句：“今天集团总裁来了，你也注意一下吧。”
正当我盘算着该如何是好之际，小佩走进了房间，她看到我在有些惊讶，但是马上她的脸就沉了下来，我以为她要责备我，但没有，她把手里的文件重重的撂在桌子上，便不再理我。眼前的情景十分的不合理，就算我再怎么消极也难以忍耐了。必须得搞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背后那个人到底是谁。
我站在小佩面前：“我想见一下你们老总。”
她抬头看了看我：“为什么？”
“我打算问问我在这公司到底有什么作用。”
“这样啊？那你不必见他，你都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作用，他怎么知道。”
“我懒得跟你斗嘴，他在哪里？”
她沉吟了片刻，道：“当然在总经理办公室，你要像见他就自己去好了，我可管不着。”
我想了想，恳求她：“那你带我去吧。”
小佩同意了。

站在总裁办门口我没有丝毫的犹豫，终于可以看到这个奇怪的人了，我感到很兴奋，也很愤怒，没有敲门就闯了进去。
我松了口气，这总裁我真的是不认识。是一个大概五十多岁的男人，做在老板椅上很有气势。因为是陌生人我的气焰顿减，站在门口不知如何是好。
总裁先开口了：“他是？”
小佩忙道：“他就是那个……”
“是叫孟星吧？”
我不由自主点点头。
总裁道：“小佩，你回去工作吧。孟先生你请坐。”
我听着身后的门关上了，只好在办公桌前坐下，感觉这架势似乎是一种审讯。

总裁态度并不友善，但言辞上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问：“你对未来有什么想法？”
我还是第一次经历这种阵势：“哪方面？”
“生活和工作。”
这真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我琢磨了半天道：“其实我今天来是想……”
他威严的抬起手臂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先回答我的问题吧。”
我想了想道：“我不知道我的想法跟贵公司有什么关系，不过也没什么不好回答，我对未来的想法就是随波逐流。”
“怎么讲。”
“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人都希望逆流而上，成为金字塔尖。但我只想顺流而下。比如我在赛跑，我不会在乎名次而是按我希望的速度跑。当然大多数情况下我希望速度尽量慢，这样可以欣赏风景。”
“上善若水，我并不反对，但是人生中总有压力存在，导致水并不总是往下流的，比如水泵。”
“我不明白你要问什么？”
“如果有种压力逼着你必须逆流而上呢？”
“我想我会想办法逃离压力范围。”
他身体朝后一靠，那表情似乎在对目标发出最后一击：“如果那压力来自于你爱的人或者爱你的人。”
我站起来：“你到底要说什么？你是谁？”
“你给我答案，我就给你答案。”
我咬牙道：“我会选择离开他们！”这时我隐约已经想到了什么，不论如何我说出了我内心的答案。
“很好。我很喜欢你，你很真诚。”总裁也站了起来，“我想我们谈完了。”
“可你还没给我答案！”
“你在这等一会。”说完他走出了办公室。偌大的总经理办公室只剩我一人，这种环境的确能促进人思考。我把关于这个公司的前前后后联系在一起，就几乎能猜到接下来的可能了。但我仍不愿相信那个唯一的可能，这太荒谬了。一切的发生都缺少动机啊。

没过多久，门开了，我没回头看，只是盯着眼前的办公桌。随着一串清脆的脚步声，一个女人在我面前款款坐下。虽然我已经有所准备，但这一切真实发生后还是让我难以接受——那个穿着套装的女人容貌和沈竹一模一样，不同的是她的头发不再轻率的扎成马尾，而是很时尚的盘在脑后。
不用任何言语，结解开了，但是随之而来一个更大的结诞生了——这个高高在上的女强人怎么会落魄到那天找我去借宿呢？到了现在我甚至不想再执著这难以理解的世界了，一旦我理解了一切就代表着幸福的结束。如果这是个梦就干脆做下去好了，没必要醒来啊！如果这是电视剧就演下去好了，没必要喊CUT啊！
眼前的女人用一种职业女性的口吻说道：“我还以为不会相见了。”
“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我要问的究竟是什么。是问为何不再相见还是为何是她，还是别的什么。
她比我理智的多：“因为我想保护你，不想你去社会上被生活撕裂。”
她是在回答了为什么雇佣我，这是我最不关心的问题，于是我继续问：“为什么？”
她这次双眉一抬：“因为我爱你。”
这应该还是上一个问题的答案。但我顾不了那些，忍不住发作起来：“你这是爱我？”我声音很大，有些失控：“这是爱我吗？爱我的会骗我吗？还说你是什么女工！从一开始就骗！说你无家可归，耍我对你有什么好处吗？难道一开始就安排好了？为什么？需要我点明吗？我是问你为什么最初会找到我？”我语句有些混乱，不过，我能保持这种程度的逻辑已经是超发挥了。
她定定的看我，眼神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最后缓缓念道：“待得红豆落，相约东山阳……”

这是！这是我给“草叶儿”写的绝句，世界上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你？”我顿时解开了那个最大的结。以往点点滴滴的暗示忽然冲入我的脑海，一起喝酒，一起看电影，一起逛超市，一起吃肯德基，这都是我们曾经设想要一起经历的事。还有镜子上的thanks，还有她口中知己知己的呢喃……一切疑惑都解开了，可我脑子却彻底乱了。
“你不是一直要见我吗？睡仙同学。”
我想这些天的生活如果是一场梦倒叫我更容易接受，我只知道反复的念：“为什么，为什么要骗我。”
“我不想骗你，我只是想战胜‘草叶儿’。”
我疑惑的问道：“什么？”
“我要你爱上真实的我，而不是你想象中的我。”
“噢？”我有些懂了。
“可是，最终我发现无论哪个我你都不会真正接受，你的爱甚至连慧姐也无法得到，因为你不懂爱，爱人首先要爱自己，你不爱自己怎能爱人？”
我想反驳，可是我发现我竟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和依据。只能呆呆听她继续说：“在网上认识你是一个错误，爱上你更是大错特错，我曾经因为我们的缘份那么幸福，也曾经对我们的感情那么期盼，但现在我明白我只能选择离开，这样对你对我都好。”
我失落的回答：“我知道自己不值得被爱。”
她用双手掩住前额，道：“又想推卸责任，总是试图让别人不堪，好像是别人抛弃了你。于是你就能占据理想中的制高点了。”她笑了，笑声带着哭腔：“其实你根本推不掉，归根结底你就不该处处留情。”
“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说才更合情理，我可曾处处留情？我一直以来都对爱情异常的恐惧，我到处躲闪，不敢直视，她怎么能这样评价我？但是我不想辩驳，我这种性格的人落到这种处境能保持理智已经不错了。我又说了一遍：“对不起。”谁能想到这个词竟成了我对着理想恋人的衷肠。
“别说对不起。”她忽然心软了：“其实比起网上的睡仙，我更爱眼前的孟儿。”
“是可怜吧。”
“那我岂不是更可怜？”
“你又开玩笑了，你有这么大的公司，年轻漂亮，空闲时间还可以跟我这屁民逗着玩，你这样的人还敢说可怜？”
她忽然在工作椅上转了半圈，背对着我道：“孟儿，这样说话才像你的风格。至于我所作的这些绝不是逗你玩，我比你还难受啊，看着自己爱的人又不能靠近，拼命掩饰自己的心，并一次一次的忍受你的蔑视和冷漠。你说我可不可怜？
而另一边的我每天都收到你的信，甜言蜜语啊，海誓山盟啊，可那些都不是写给我的，写给一个我都不知道在哪里的女人。你说我可不可怜？”她说完有些激动，双肩抖动这，她在哭。
我想走过去拥抱她，安慰她，但奇怪的是我的嘴里却蹦出这样的字句：“那是你自找的，如果你一开始就告诉我，一切都会不一样的。”
她哽咽道：“没什么不一样。一开始就告诉你真像，顶多会把你暂时套住，你的善良和妥协会像一具枷锁一样把你永远锁住。或者你不开心，或者我不开心。”
“什么意思。”
“你真的不懂？刚才我父亲问过你了。如果给你压力会怎么样。你很有种，说你会离开给你压力的人，不管他是谁？对不对？”
我默认了，虽然不是原话，但意思就是如此。
“如果我们在一起，你肯定会被迫接受巨大压力，期望你能支撑起来是不现实的，我也不想逼你勉强去支撑。”
“可是，你这么耍弄我一圈又有什么意义？”
“有意义。我知道你是爱我的，爱真实的我，至少有那么一点。”
我苦笑：“现在恐怕不是一点了，所以？”
这时，她眼睛又亮了，让我想起了那个雨夜：“我可以跟你一起离开这些压力，只要你保证永远爱我。”
我呆了，她意思是抛开一切，跟我私奔？这怎么可以，这样我就成罪人了，再说，辉怎么办？我思绪万千……
她见我茫然的样子像往常一样的苦笑了一下，恢复了最初的冷漠：“孟儿，你看吧。我比你自己还要了解你吧？你还不具备爱人的能力。我想我们也没什么好说了，你如果认为你真的爱我，那就趁我没离开之前来找我。或者好好珍惜慧姐吧，虽然你给她的爱与我的没有本质的差别，但是我们两个女人却有本质的差别，那就是我不能像她那样委屈自己。”
我也急了：“我怎么就不具备爱人能力？我可以肯定我爱你！”
“也许吧，但你没法承担我。”讲到这里，她忽然提高了嗓门：“关佩，我知道你在门口。送一下孟先生吧，他已经不是我们的职员了。”
我还想说什么，但是我真地感到了恐惧，在母性的小慧面前我还固执的伪装沧桑，而在这个人面前我却真的感觉自己像个孩子了。小佩轻轻的扯了扯我的衣袖，我终于说了一句话：“我可以保证永远爱你，但是……”
“别说了，我知道。”她朝小佩挥了挥手，不再看我。
我像一具空空的躯壳一样任小佩牵引着离开了。

走廊上，小佩对我怒气冲冲的骂道：“你这个白痴，像我们小姐这么好的人你再找到一个试试？”
我只顾自己茫然的走。
小佩拉住我：“你到底要不要救她？”
“救她？”
“沈总逼她和一个IT精英结婚，她不同意，特意跑来这里找你，可是你算叫她伤透了心，我真想揍你一顿。”
“她来这里工作只是为了我？”
“你以为这个小城市有什么好，比得上上海和深圳么？”
“我又能怎么救她？”我隐约的感到俗套的悲剧正上演。
“哎，她怎么会爱上你呢？除非你带她走啊，去天涯海角。”
我的头都快要炸了：“你也犯傻了吗？我带她去天涯海角？那不是把她的一生都害了吗？”
小佩骂道：“你真的不懂女人！你走吧，我回去看看小姐是不是又在哭呢。”她在我膝盖上踢了一脚转身跑了。尖尖的高跟鞋踢在膝盖上，但我感觉不到一点疼痛。为什么总是有这么多难题等待着我。而我总是猜不对开头，却能预测到结尾。

我开始睡觉，直睡的小慧都害怕了，拼命的摇醒我：“你怎么了，孟儿？”。
“别吵，我是睡仙，我需要睡觉。”
“被公司辞了无所谓啊，再找嘛。”
“我竟然和老板认识。”说出了这句就表明我打算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她，也许除了她我已经没有倾吐之处了。待她知道了一切后，却表现得很平静，她幽幽的说道：“我早有所察觉。”
“你？”
“从她对你的网友的激烈言词就让我怀疑了，我发现了很多疑点，最后你说在你公司遇到她，并且受到这么特殊的对待我就几乎确定了。”
“慧，你是聪明的，我实在很苯，现在回忆她在这里住着的情景，她说过得奇怪的话处处都有很多暗示，而我当时一点也没有察觉，可笑我还自认是个智者。”我心里想说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但很显然这问题要是问出来，我就更傻了。
“当局者迷。”她从我的枕头上拾起一根断发，“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我又合上眼睛。
“你不要睡了。”
“除了睡觉，我不知道如何是好。”
慧摆弄着自己纤细的手指，一边黯然的说：“唉，你其实不该把这些告诉我。你又打算让我帮你拿主意吗？可是这种事情我怎么帮呢，我也是剧中人哪，孟儿，这回姐真的没法帮你。”
我没注意到她说了“姐”这个词：“我好累，真想死了算了。”
“再这么说我也不再理你。”她象征性的打了我，然后叹了口气，“我想你还是去找她吧，你爱她的灵魂，她又可以给你物质，这不是很好吗？”
“傻话！”
“孟儿，我想我们在一起真的不能叫你快活。”这些字句似乎是从她口中挤出来的一般。
“不是啊，我很珍惜最近的时光。”
“那不一样，你听我的话吧。”她攥了攥我的手，道：“我去上班，你也不要再睡了。”说完她便静静的出门了，我手上沾了些冰凉的东西，我知道那是什么。

我一直相信有灵魂，精神不只是大脑神经的物质产物，精神的实体是在胸腔里藏着。因为你的灵魂受伤时，疼痛是在心里，而不是脑袋。然而此刻的我，心疼、头也疼。
我把音响放得好大，cobain那病态的声音逐渐把我浸透，我以为自己已经摆脱了对这种声音的渴望，但是现在不得不接近，我知道这不对这像在吸毒，可当我想叫救命时却毫无力气。我现在才知道我以前多么无耻，总是跟爱人说：我爱你所以我要离开你，还自以为很崇高伟大。可是沈竹今天用同样的借口离开了我，我伤心欲绝。这还真是现世的果报。
如果现在所有人都离开我也就罢了。问题是现在仍然有两个选项握在我手里，是带沈竹远走高飞追求我所谓的自由，还是窝在家里跟陈慧过小日子。两个选项看似都可以，其实都不可以。小竹不必说了，让她放弃她的生活，我负担不起。慧也对我这种状态也心灰意冷了。我不能伤害他们，好在爱情这东西并不是生活必需品。现在好像撕心裂肺，过几年就没事了。如果过几年不行，那几十年也就没事了。就好像我现在这样，虽然心疼的要命，大概也就几天的光景吧。如果我选择了，那她们的痛苦就太长了。
沈竹说的对，我不爱自己，所以没法爱人。这实在太他妈精辟了！
所以，
再见，我爱你。
我爱你，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