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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尾声(二)

作品名称:蚕食      作者:吉林老兵      发布时间:2016-05-05 17:15:53      字数:5768

  醉生梦死的春节,让人们享受到了人间仙境般的快乐。时光被酒浸泡着,也加快了匆匆流逝的脚步。转眼间,春风化雪便将封冻了一冬的黑土地吹起了生机。
  又是一个振奋人心的年头。园区的动员大会上,一个崭新的、宏伟的石材建设规划蓝图,在政府笔杆子们妙笔生花下展现在众人面前。这幅巨大的美景,令多少人憧憬着仕途高升的宝座,又令多少人期待着财源广进的门路。然而,那些慢慢沉下心来的人,却忧心忡忡地思考着这浮华背后的荒凉……
  
  黄老板来矿山的次数少了,借口就是年龄大了。可大山心里却觉得好像并不是这么回事。虽然老板来矿山次数少了,可往开发区政府跑的趟数却多了。无意中的一个消息,令大山心里一凉。
  “山子,干得挺起劲呀?哈哈。悠着点,哪有像你这样不要命的。”承包老六矿的建民遇到了大山,哥俩聊了起来。
  “嘿嘿,建民哥呀,我这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呀,不干哪来的钱呀。再说老板也不差事,咱也不能昩良心呀。哎我说你这是干什么去了?”
  “我刚从开发区回来,办点事。”说着,悄悄凑到大山跟前,“你听说没有?现在好多老板都在卖矿山呢。”
  “真的假的?这好好的矿山卖了干啥?一年能产出多少利润,那多可惜呀。”大山虽然也听到点消息,但并没当回事。因为这小道消息哪都有,哪个是真哪个是假,谁有心思在这事儿上瞎耽误工夫。
  “就你实心眼子,哥我啥时候骗过你?”
  “那是的,哥的为人老弟最清楚。咋了,老六矿要卖了?”
  “扯,他要卖肯定得先告诉我一声,否则我撂挑子就跑,给他来个‘猪八戒摔耙子——不侍猴(候)’,让他知道哪多哪少,嘿嘿。”
  “哪谁的矿要卖,你知道吗?”
  “傻弟弟,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咋还那么不开窍呢?谁的?黄老板的矿就要卖,你不知道吧?”建民瞟了一下憨厚的大山。
  “净胡扯,一点动静也没有哇?你在哪听说的,没事别扰乱军心呀。”大山不太相信,但又觉得建民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不得不让人相信。
  “这事还能告诉你?我在开发区领导的一份矿山转让单子上看到了,兄弟,早做打算吧……”说完这句意味深长的话,建民奔了老六的矿而去。
  看着远去的建民,大山摸出烟点了两次,才点着,狠狠吸了一口。“真要如此,我还真得早做打算,可不能临时抱佛脚。”大山仰望着天空,把一口烟猛地吐向了蓝蓝的苍穹……
  
  机器又轰鸣了,炮声又炸响起,矿山又进入了一个痛苦的年度。这一年大山总觉得精神有些恍惚,看着山上作业的兄弟,望着山下曾经掏出的大大深坑,瞧着下落的山头,心里却像压着一块石头。本来这山越采越小,石头越运越少,可心里的压力却越来越大。有时候愣着神,直到烟烧到了手指,才从麻木中醒过劲来。
  自从采取自上而下的开采方式后,这安全形势好多了,产量也提高了不少。兄弟们个个满脸的笑容,因为兜里比去年更鼓了。
  “头,你看看今天的石料,真他娘的漂亮,这一块就能卖掉一千多元,发财了。”大林子从山上呼哧带喘地“滚”下来,脚下是一溜的狼烟,身后是一条的“黄龙”。擦着脸上的汗,边掏烟边说。
  “是呀,这越往下质量越好,你小子就等着数票子吧。但千万要注意安全,别大意瞎整,以为没事儿是的呀。”
  “放心,头,只要这炸药跟上,铲车不拉空,保准没问题。”大林子狠狠吸口烟,那股贪婪劲,随着烟一起吞进了肚子里。
  “林子,你说我咋这心里总是喘不过气来呢,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
  “头,你净瞎琢磨,能有啥事?这生产多顺溜,别老自己吓唬自己呀。来,整支烟,压压惊。”大林子递给大山一支烟。
  “不是,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你小子告诉兄弟们小心点,这灵感有时候可他娘的准了。”大山吸了口烟,继续看着脚下的深坑。
  “得了,头放心。”大林屁颠地走了。
  
  突然,一阵手机铃声响起,大山急忙掏电话。还没等摁到接听键,手一哆嗦电话掉在了地上。“奶奶的,这手咋还不好使了呢。”大山嘟嚷一句,拾起了还在地上响铃的电话。
  “什么?大点声!啊!等我……”
  接完电话的大山,两眼发直,木桩子一样定在地上。
  “头,咋回事?看把你整的,咋了?”大林子焦急地问。他刚离开几步,又转回头来,准备向头问点事。
  “老爷子……”
  “老爷子咋地了?”
  “病……医院……”大山有些语无伦次。如此镇定的他,此时真有些蒙圈了。
  “老爷子病了?住院了?快回家呀!”
  “那什么,林子,帮我照顾下,我走了!”话音未落,大山已经蹿出了十几米……
  
  老郭这身体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按理说七十多岁并不算大,虽然说人活七十古来稀,可那是过去。现在医学如此发达,活个八九十岁那不也是正常吗?可今年老爷子明显觉得精神头不好,经常咳嗽,还总是唉声叹气,心脏也有些堵得慌。是一位好心的邻居看到老郭蹲在路边捂着胸口直咳嗽,才打电话给大山,又急忙把他送到了镇卫生院。
  大山赶到医院时,老郭正躺在一张床上输着液。一滴滴药水进入体内,并没有缓解老爷子的胸闷和咳嗽。
  “爹,咋样了?哪不舒服?”大山整个身子都扑在老郭床边,豆大汗珠顺着脸往下淌。
  “咳咳……这胸……咳咳,闷……闷得慌……”老爷闭着眼睛,大口吸着气。
  “爹,咱得上市里住,到大医院检查下。”大山在征求着老爷子的意见。
  “不……不用,咳咳……没啥大……大事……”老爷子犟劲依然不减当年。
  “还是上市里医院查下吧,有什么情况好处理,别在这耽误了呀。”
  “没事,打……打了针就……就好了,咳咳!”老爷子是说两句就喘,喘几下就咳嗽。
  “不行,这事不能听你的,走,到市里去。”大山下了决心。
  “对,快把爹送市里大医院,别误了事。”随着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玉仙急三火四推门进了屋……
  
  “大山呀,我听说老爷子病了,在哪个医院?好,等着我去看看老爷子。”黄老板给大山打电话。
  “大哥不用,没什么大事,就是年龄大了。住两天院就……就……”大山想阻止,他不想麻烦自己的老板。但想再说什么,老板已经挂断了电话。
  黄老板很讲究,也很会做人。听林子说大山的父亲住院了,急忙领着媳妇、带着礼品第一个赶到医院。大山这些年对他真够意思,这矿山生产没有大山,那可就不好说了。虽然自己现在是准备把矿山出手,也在悄悄运作着,并没有和大山讲,从经营上说没什么不对的地方,可从情感上讲,不和这位兄弟打声招呼,总觉得有点卸磨杀驴的味道。
  他有着自己的想法。矿山经营这些年,虽然挣了点钱,但相比较矿山本身的增值,那可是小巫见大巫了。如果再继续采下去,会不会有什么危险不说,这资源再减下去,谁还来买一座空矿?到时候别说能不能卖上价,就是白送人家人家或许都不稀罕要;再者,这几位投资的亲属,早就要分红分利了。分少了不干,分多了哪来的现钱?眼见得这亲情一点点跟桑叶一样被“利益”蚕食着,有时候吵得嗓子冒烟、鸡飞狗跳,还真不如早早处理了,把钱分了,也能多少保留一点残存的亲情。
  对于大山和这些兄弟,他们如果继续干矿山,自己也有可能建议新矿主继续雇用这帮人,那也算是给兄弟们一个交待了。于是,他是边生产边找买主,力争早日出手。如今,大山父亲一病住院,这可让他心里一惊。这对大山的精神头可是个不小的影响,如果精力不集中,那矿山保不齐有个什么状况可真不好说。所以,这次来看老爷子后,他是加快了转让矿山的步伐……
  
  病床上的老爷子已经有了些精神头,大山再次来看时,老爷子眼睛都有了亮光。
  “爹,你病好多了,看这精神头挺足的呀。”大山放下手中的水果袋,拿起一只桔子剥了起来。
  “你小子别忽悠我,能好到哪去?岁数大了不饶人,能活一天就是一天吧,唉……”
  “爹,看你说的,这活得好好的,叹啥气呢?人都说乐观心态才能健康长寿。”大山把桔子递给了老郭。
  “还乐观心态?就整天面对那轰隆隆的炮声,哗啦啦的锯声,我能有好心态?”老郭一急,一口咬到桔子上,一股水呲了出来。
  “你看,又整这套。那什么,要不你搬市里来住,这房子空着也是空着,让豆苗陪你,咋样?”
  “不咋样。我到市里住,那我上哪种地去,到公园里去种呀?”老郭瞟了一眼儿子。
  “看看,愣是不会享受,进城里还想着什么地呢。和邻居老头老太太打打牌、下下棋,实在不行扭扭大秧歌,多好哇,还有品味。”
  “屁品味!不经我手整出点绿色来,我就过不舒服。哎,对了,我那块地这些天你小子给我看住没有?别让那帮小王八蛋给祸害了。”老郭瞪大了眼睛,使劲往窗外瞧着。
  “放心吧,没人敢动你的那块地,给你看着呢,都长出玉米苗了。”
  “嗯,这还差不多。给我看好了,就是我死也要埋在那里,老子一辈子看着,看谁敢动!”老郭长出了口气,收回了目光。
  “别死呀死的,你一定能长寿,能活一百岁,一千岁,万万岁!”大山挑好听的嗑给老爹说。
  “那不成老王……小兔崽子,绕荡你爹呀……”老郭刚一撇嘴,听到了开门声。
  “爷爷!”孙子豆根连蹦带跳跑了进来……
  
  又是几度的山色变换,矿区的灰色一直如此,只是机器声、爆破声已经渐渐稀少了许多,曾经热火朝天、灯火通明的景象犹如昨日。小小的镇子安静了不少,仿佛又回到了数十年前那寂静的小村。休闲广场上晒太阳、聊天的老人多了起来,看得出中国老龄化的进程是在加快,许久也见不到几个年轻人的身影了,如今的小镇或许成了窝巢小镇……
  又是十月,正是秋高气爽、景色宜人季节,一年一度的红叶谷又以她最美的身姿展现在游人的面前。大车小辆一辆接着一辆,从小镇边的虻牛河沿岸公路驶过,深秋的火红,吸引着大批的游客涌进山里。他们要亲近大自然,体会原生态,于是,便从城里走向了乡村。其实,红叶谷离这里还很远,平时小镇的人看红叶,爬上山便可以看到。可如今不行了,也不得不往山里去……
  
  “军军,没看过红叶吧?可漂亮了,真的是层林尽染,红的、绿的、黄的、褐的,十里长谷,人间仙境,保证让你看了傻眼。”一辆公共汽车上,一位姑娘冲身边的男伴说着。
  “苗苗,没唬我吧?还有比北京的香山红叶更漂亮的?我不信。”男孩有些将信将疑地问,顺手往女孩嘴里塞了一根炸薯条。
  “我说你都学傻了是不是?网上不是有许多红叶谷的照片吗,你自己不会看。北京的红叶是人工的,这是天然的,两种味道,笨样吧!”女孩用胳膊肘撞了一下男孩,撅了一下嘴。
  “好好,你的家乡漂亮,比首都都好,看把你美的。”男孩几句话,女孩脸上绽放出了花朵。
  随着一声刹车响,女孩往外看了一眼,一拉男孩:“走,下车!”不等男孩回答,自己先跳了下去。
  “哎哎!到了吗?这光秃秃的,哪有什么红叶呀……”男孩跟着跳下车,四处搜寻着,一望无际的灰色,看不到半点的绿或红。急忙把双肩包往背上一背,追着女孩过去。
  
  “你这是干嘛,不是看红叶吗,跑这灰突突的地方来干什么?”看着远去的汽车,男孩不解地问。
  “别问了,跟我走,到了你就知道了。”女孩一拉男孩,表情有些神秘,向路边的一条小道走去……
  黄褐色的山坡上,堆满了杂乱的石块,偶而几株叫不上名字的小树,挂着几个干枯的枝叶,发蔫发黄。小路上长满了杂草,两道深深的车辙镶嵌在小路上,看样子已经好久没有跑车了。满眼的灰黄,让金秋一下子充满了荒凉。
  
  十几分钟后,两人的眼里突然出现了一抹翠绿,那是一座绿绿的坟冢,在这一望无际的荒凉中,显得格外耀眼,大有画龙点睛之意。
  坟冢的周围满是残土和碎石,但坟冢上却长满了绿色的植物。一座石碑伫立在坟前,雕刻精致,字迹苍劲,石料考研,厚厚的基座,托着高高的碑体,仿佛是那结实的脊梁承载着不屈的性格。
  “这里埋着我的爷爷,他一生喜欢绿色,也守护着绿色。这座坟是他守候的最后一块绿色。”豆苗说完,用手抚摸着石碑。厚厚的一层灰脱落下来,一个字一个字地摸着,一个字一个字渐渐显露出来……
  豆苗慢慢跪在爷爷的坟前:“爷爷,我来看你了。我没能帮着你守住你的那块绿色,让你带着遗憾走了,可孙女也是没办法呀,没能力呀!”
  豆苗抹了一把有些潮湿的眼睛,继续叨咕着:“爷爷,你走后,爸爸好伤心的。他哭了好几天,都是默默地流泪,没多久便从矿山辞职了。爸爸现在在一块山坡上种着树苗,爸爸是想再还家乡一个青山绿水。可孙女知道,爸爸是在赎罪。可他能赎回来吗?所以,爷爷,我也快毕业了,将来回来一起和爸爸赎罪,一定要还家乡一片绿色。就先从爷爷住的这个‘家’做起,让这里变成绿色的起点……”
  
  豆苗在叨咕着,男孩子也在认真听着。
  “你爷爷守着绿色?什么意思?”男孩不解地问。
  “自从家乡矿山开发后,村里人都把土地买给了矿山,到矿上挣钱发财去了。结果几十年后,村子变成了镇子,平房变成了楼房,绿地变成了荒地,清河也变成了干河。只有爷爷犟,舍不得他的这块承包地,一直没卖,一直种着,一直绿着,直到……”豆苗止住了话,看着周边的乱石。
  “噢,我知道了,所以,后来你家搬到了城里,爷爷却留在了这里。”男孩很得意自己的猜测。
  “是的。所以,我高考时报了林业大学。我和爷爷说过,我将来要把家乡再变成绿色,让虻牛河再流淌着清凉凉的水,让那水声再度响起来。要让那清清的、哗哗的水声陪伴寂寞的爷爷,与爷爷说没有结局的话……”豆苗说得坚定,像是对男孩,更像是对着爷爷。
  “那你不又要钻山沟了?不在城里工作了?”男孩睁大了眼睛,有些吃惊地问。
  豆苗犹豫了一下,带着调皮的口气问男孩:“咋了?你舍不得城里?好吧,你走你的城里道,我过我的乡村桥。”说完,甩了一下挡在眼前飘逸的长发。
  “不是,你……理解错了。我不是贪图享受的人,只是……可惜……”男孩脸涨得红红的,结巴了几句,声音越来越小……
  
  “咦?这是谁烧的纸?”在石碑前的草丛中,豆苗看到了一堆陈旧的纸灰,浸淫在黑黑的泥土里。“噢,一定是她!”豆苗忽然想起了村里人曾经说过的,那位一直等着爷爷的奶奶……
  “喂,豆苗,想什么呢?呆呆的……”男孩回过头来,看着愣愣的她。
  “啊?没想什么。”豆苗捋了一把长发,耳畔传来了一阵汽车马达的声音。“又来车了,走!”拉起男孩向路边跑去……
  
  又是二十分钟的车程,大巴车在盘山公路上吃力地爬着。绕过几道弯,终于爬上最大的岭顶,发动机的轰鸣也变得轻快起来。眼前像变戏法一样,突然出现了层林尽染的金秋山峦。所有乘客都不约而同地“哦!”了一声,伸长脖子,直勾勾盯着满山的红叶。
  男孩兴奋异常,一把抓住豆苗的手喊了一声:“看!红叶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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