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3)
作品名称:明兰湖 作者:安静的知了 发布时间:2016-04-26 22:54:23 字数:3683
这段日子,每天早早的,我都会看到“花吉”从我家门前的那条大路经过,原来是新庄岭上永周家要在农中建新房了,包工头请的是金明,自然“花吉”每天也要去农中做工了。
每天早上,他都会穿着他的那套“工衣”从我家门前走过,工衣看起来脏不拉稀的。他总是会戴着一顶安全帽,那顶安全帽却也破破烂烂了,边缘处已有些缺损,歪歪的戴在头上,而脚上下也总是穿着一双长长的套靴,套靴黑黑的,上面东一块西一块的沾着水泥疙瘩,而身上的衣服虽看得出来也是洗了的,可也是看得到许多水泥污渍的,有的地方还沾有一些小块的水泥坨,衣服的肩膀处都有些破破烂烂的了,远远的看着,颇像在电影中看到那种呆呆傻傻的日本兵。
那个时候或许是记仇,或许是好玩,每天早上的时候,我会站在我家门前路口的转弯处,看到他从新庄岭下来,快要经过我们门前的时候,我便喊道,“花吉”“花吉”。
他便停下来看着我,我也不望着他,还是对着其他的方向喊着,“花吉”“花吉”。他愣愣的看着我,“你喊谁呢?谁是八戒呢?”
我故意还是不看他,“谁应答谁就是。”
他也学着大人们,甩起一只手假装打人的样子来吓唬我,但是他实在是太笨拙,看起来根本不像是要打人的样子。于是,我往家里跑了一段之后又停下来了,回过头对着他继续喊道,“八戒”“八戒”。
显然,他是生气了的。他站在门前的那条大路口那里,微微的弓着背,脑袋上下晃动得厉害,瞪着眼睛看着我。也不知为何,我却也不怕他了,我在门前的坪地上远远的看着他,不停的对他做着鬼脸。他越看越生气,虽然他怒气满容,但是却也不会去做什么。母亲从屋里出来了,却也不知道我在做什么,于是骂我道,“一大早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吃饭,吃了饭我好洗碗,洗了碗我还要去作坊里咧。”而“花吉”看到母亲出来之后却很是恭敬的喊了声“楠姐,早。”,虽然傻傻的,但是却显得很是有礼貌。
“花儿,早,又去做工啦!”母亲亦笑盈盈的应答道。
我奇怪的望着他,却不知他为何要叫母亲“楠姐”。不过,看着母亲有些生气的样子,我也没想那么多了,于是赶快乖乖的回屋里吃饭去了。在母亲的催促下,我很快吃完了饭。待我把碗筷送到厨房里之后,母亲便又快速的洗起碗来了。母亲的动作总是那么的迅速,按照奶奶所形容的就是:她一个人一个早上起码要做两个人的事。母亲的身架子很小,可是她的精力和能量却似乎远远超过了那个小小的躯体比例所蕴含的,她这点和外婆似乎很像,外婆也和母亲一样,瘦小的身材,可是做起事来却也是快速而又麻利。母亲的那些习惯动作仿佛就是从外婆那里复制过来的一般。
临走的时候母亲交代我碗柜里留有一些菜,高压锅里还有一些饭,如果饿了就自己先吃点。说完,母亲便关好大门,留下旁边的小门打开之后便匆匆的离开了。我站在门口望着,感觉母亲走路的样子有些像小跑。
童年的时光是无忧的,然而无忧的时间似乎也过得特别快,因为无忧,所以自然也就不会去想时间的匆匆了。有时在家中待了几天之后又感觉到有些烦腻,于是又吵嚷着要跟着母亲去作坊,而一去作坊又立马感到那里枯燥无聊,第二天又要自个儿呆在家中了。我还是依旧会在早上的时候去家门口小路的转弯处等待“花吉”经过,不过我不是再叫他“花吉”了,而是叫“八戒”“八戒”了,但是他却也不会生气了,也不会再像以前那样的假装要打人吓唬我了。反而,他看到我叫他还会对我笑笑,只是那种笑有些傻傻的感觉。有时,他还会对我哇啦哇啦的讲一堆话,似乎想对我说些什么,嘴里还飞溅着唾沫子,不过我却也不知道他说些什么。看到他那样的反应,渐渐地,对于堵在路边叫他这样的事也就感到无聊了。
至于我是什么时候从“花吉”改叫“八戒”的我也不知道了,正如这时间不知不觉中流逝了,奶奶不知不觉中又轮到我们家吃了一样。
奶奶是二伯送奶奶过来的,晚饭的时候,二伯帮奶奶带着行李从山脚的拐弯处出现。我看到奶奶自然是意外,于是端着碗筷屁颠屁颠跑过去迎接奶奶,奶奶笑盈盈看着我,远远的便叫着,“别摔着了,别摔着了”,当我跑到她面前之后,奶奶便用巍巍颤颤的手抚摸着我,然后我便牵着奶奶的手往家里走去了。
母亲看到是二伯,急忙过去接过二伯手中简单的行李,然后对奶奶说,“妈,房间已给你收拾好了,进去就可以休息了。”而如果是大伯,母亲则会进屋去跟父亲说,“妈过来了,你去接一下她。”父亲便立马放下碗筷,出去接过行李。而大伯亦知趣,他往往不会进家门的,就算进去了,也不会在我家做过多的停留。大多数时候,大伯往往把奶奶送进门之后,便跟奶奶说道,“妈,在这里多注意点啊,别摔着啦!”等奶奶应答之后便不声不响的走了。虽然母亲没有什么表示,其实她早已算好了奶奶要过来的时间了,因为房间她早已帮奶奶清理好了。父亲也是看在心里,只是不明说,他也劝过母亲,“你这样是何必呢?事也做了,反而落得个不孝顺。”母亲也不说话,只有在这件事上母亲是不会跟父亲去争执的。然而,多年郁结的怨恨之气母亲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这么轻易的放下。母亲的性格有些像外公,因为我听父亲不止一次这样的说过母亲,“跟你爹一样,死板得很。”
二伯倒是个爽快之人,也是父亲三兄弟里搞得最好的一个。二伯年轻的时候曾经出去过,在外面干了几年,据说挖过煤,也下过海,挣了点钱回来之后便在农中包了个鱼塘,做起了鱼生意,却也挣了不少钱。母亲跟我说过,我们家建房子的时候还找他借过钱呢。二伯和永连叔一样也喜欢喝酒,但是二伯的酒量可就远没有永连叔那么好了,二伯经常喝醉,并且一喝醉就喜欢不管地方到处胡乱睡,还喜欢吹牛,说大话。二伯送奶奶进来后,便过来看看我们在吃些什么。母亲帮奶奶把东西放好之后出来正好看到二伯在看着我们的饭菜,于是又急急的从碗柜里拿出一个杯子来,叫二伯坐下来再吃点。二伯倒也没什么客气的,他笑嘻嘻的坐了下来,便和父亲喝起酒来了。二伯喝了点酒之后话又多起来了,并且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他又从他当年在广东挖煤一直说到了去深圳海边下海捞海鲜的“光辉事迹”,借着酒劲,他越说越玄乎,直到堂哥“前哥”过来叫他才有些不舍的回去了。回去之前,还不忘把杯中的那一点酒给喝干净。母亲望着二伯走远的身影,摇摇头。因为她知道,如若堂哥不来,他这一喝却怕是又不知道要喝到什么时候了。
奶奶过来之后,往往会先会在大厅稍稍坐一会儿,然后便又默默的回到属于她的那间孤独的房间里去了。我始终都不明白,为何奶奶能够将她生命里那么多的时间花在那个房间里。房间有些阴暗,潮湿,她总能够在里面坐上那么长的时间,直到母亲叫她吃饭的时候才会出来,吃过饭,在门前稍稍坐了一会儿便又回到那间房子里去了。
但是,奶奶过来了,我终归还是没有那么孤单了。我有许多的话要跟奶奶的说了,我也想听奶奶讲故事了,她的故事总是那么的神奇,不像其他人的那么干瘪无味。
晚上,我跟奶奶讲了“八戒”的事,我说我不喜欢他。奶奶便问我为什么不喜欢他。我一下子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确实也没曾做过不对的事,上次的事情却也还是我不对在先。我想来想去,我说我不喜欢他的名字,我听妈妈还叫他“花儿”,这是个女孩的名字。我似乎找到了一个理直气壮的理由。奶奶依旧还是微笑的看着我,“可清儿也有些像个女孩名字哦!”
“可他笨笨的呀!这么大了还跟着他的老母亲。”我想起了那天晚上听到母亲跟永连叔的对话。
“他并不笨的,泉清呀,记住,这个世界上没有笨人,每个人都是灵人。”奶奶语重心长的跟我说道。
“哦!”我应和道,我不想再跟奶奶继续讲八戒的事了,因为今天跟奶奶讲这件事的时候她似乎有意的针对我一般,于是我又要奶奶讲故事。奶奶便又跟我讲起了爷爷被日本鬼子打死的事:那时你爷爷正在田里耕地,突然鬼子乌压压的从凡家山那边过来,他们就朝新庄岭这边跑呀,可你爷爷却终归还被枪打中...”说着,说着,奶奶少有的会沉默起来,我也跟着沉默了,我开始想象着那黑压压的一群日本兵从对面的凡家山跑过来是怎样一种场面。接着,奶奶又讲起了她年轻时候的一些事,却不知为何,这次没有看到奶奶那种回忆时的美好了,反而似乎看到奶奶有一丝淡淡的忧伤。
说着说着,不知不觉,夜已深了,母亲又过来抱我了,我也有些迷糊了。
“在岭上还住的习惯吧!”母亲客套的问着奶奶。
“还好咧。”
“在作坊里听说岭上的老何死啦?”
“是的咧。”奶奶重重的叹了口气。
“脑溢血瘫痪大半年了,终于还是去了。”母亲亦跟着叹了口气,“不过这样未免不是件好事,村上的人说老何瘫痪之后,何老太还是照样天天在国道便水生家的门店里打麻将呀!”
“也是怪可怜的一个老头,在永发家的时候我也会经常去他家跟他聊聊天,解解闷,他老早就有不想活的想法了,人也真是可怜,整个人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话也不能讲,只有两个眼珠子在溜溜的转。有一次,他的孙子回来的时候发现他掉在了地上,用茶水在地上写了几个字,‘让我死’。可见这人,是半点活着的心思都没有了的。唉,怎么说他比我也小了十多岁呀,却比我还先去了!”说着说着,奶奶似乎已经眼泪巴巴了。
母亲看到奶奶甚是伤感了,才知道自己不该问这事了。于是匆匆的和奶奶告别之后便抱着我回去了,坪地里只剩下奶奶的叹息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