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最后一片净土(一)
作品名称:青春最后一片净土 作者:伪面君子 发布时间:2016-04-17 18:42:11 字数:6368
西餐厅的上空缓缓地飘着一支萨克斯曲。各式华美的壁灯和吊灯映射出来的光芒,使餐厅所有的设施设备仿佛重新上了色般,显出雍容华贵的气息。早上的自助餐刚结束,一楼的多功能西餐厅此刻显得有些冷清。座落在丰城市内旅游景点后滨湖边上的后滨大酒店,每天来消费的顾客络绎不绝。但这个时候到西餐厅来消费的多数是些酒店的熟客或常住客,他们有的是闲暇喝喝咖啡或者红茶或者鸡尾酒。他们经常翘着二郎腿就那么无所事事地独自干坐着,一杯热咖啡可能等到放凉了才只呷了那么三两口。
透过酒店大厅的旋转门,范莎瞥望到外面正下着毛毛雨。丰城的三月总是这样的阴晴不定,早上她来上班时天气还是好好的,看不出一点下雨的迹象。她坐在收银台前,一边轻轻抚弄着自己涂着粉色指甲油的细长手指,一边悠闲地聆听着西餐厅里的萨克斯曲。这些不断循环播放的萨克斯曲,几乎每天都要从头至尾聆听上一回。她熟悉这些曲子的旋律,甚至清楚这每首曲子的播放次序。只要餐厅不忙,她并不厌烦无数次地聆听它们。而大部分忙碌不堪的时候,这些曲子根本无从进入到范莎耳朵里来。事实酒店顾客人流量大的时候,这些萨克斯曲早被鼎沸的人声淹没了。西餐厅后来总结了经验,干脆在用自助餐的时间关闭了音响,只在单独上咖啡或茶水的时间来播放这些曲子,为那些有闲有钱阶层调节气氛。
范莎来后滨大酒店财务部做收银员已三年有余,在这样竞争激烈、人员流动频繁的环境里,她已算上元老级的人物。这酒店其实也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之地,范莎在西餐厅收银处任职这几年,西餐厅的部门经理她所亲睹的前后就换了已有五任。且不说那些重要岗位,就连范莎这样普通收银员的位置都不知有多少人羡慕。在后滨酒店,财务部收银员和酒店各部门的主管经理层的制服是统一的,其位置相当于餐厅的领班,薪水却几乎等同于餐厅主管,而相比之下收银员被裁汰的风险却要小得多。
谙熟了酒店各种制度规章的范莎,懂得什么时候得必须一心一意做好账单,什么时候则可以避开酒店的值班经理忙里偷闲。在忙过了早上七八点那个时段的自助餐之后,西餐厅变得清净多了。范莎也瞅空拨弄起自己上周花了好几十元做的美甲,又从工作服里掏出一面随身携带的小圆镜,偷偷照着那张如银盘般白皙的面孔,看看脸上的哪个部位是否还需补妆。唇下边的一颗水泡生了好些天了,那还是上次吃路边串烧留下的后遗症,到现在还没消退,这令范莎有些懊恼。
“我有个惊奇的发现,我们的范美女越来越好打扮了。”和范莎一起当班的另一名收银员卢友梅说。卢友梅是名早婚的女子,年龄不大,却有好些年的婚龄。她脸盘不大,体态却有些臃肿,在收银台内的转椅上落座时,那原本狭窄的空间便显得满满当当的,让人常常以为她有怀孕的迹象,而事实结婚好些年了她还没有要孩子的打算。
“嗯,我很有同感。”正在吧台边清洗杯具的酒水员许佑明随声附和说。西餐厅的吧台连着收银台,平常客流量少的上午,吧台仅设一名酒水员。有时许佑明离开一会,碰巧有服务生过来要为顾客取酒水,收银员越俎代庖是常有的事,而她们从酒水员那里收受的好处是,时常可以要到一片薄薄的柠檬片放进自己的水杯里。
许佑明来后滨大酒店当酒水员已一年有余,也算得上半个元老。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帅哥,浓黑的一字眉,颇似希腊男子的挺直的鼻梁,身材挺拔高大。早先卢友梅和其他熟识的同事都曾开过范莎和许佑明的玩笑,而范莎对身为酒水员的许佑明却没有丝毫感觉。她看到酒水员穿着的那种绣着不知什么图案的灰色马甲、和紧箍在喉结上的褐色蝴蝶领结就觉得心里不舒服,他的高大的体型套在这样的服装里总有种说不出的滑稽感。尽管他总是不识趣地打探她的年龄,但不可否认,许佑明是个好脾气的男孩,比起他的那个反班成武来好交道多了。
当他们随口道出范莎好打扮时,范莎感觉到自己的脸上一阵燥热。按理说,在酒店上班化淡妆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卢友梅不就每天把嘴唇涂得跟鸡血似的么。而在后滨大酒店,尤其对要与顾客直接打交道的女服务生来说,化淡妆上班是种必须。照先前西餐经理在晨会上训话时经常挂在嘴边的话说,淡妆能显示出一个酒店的精神面貌和对光临顾客的最起码的尊重。不过对不直接与顾客接触的收银员来说,要求并没有那么严格。以往范莎总是素面朝天来上班,有时甚至连口红也懒得去擦。有时收银主管上官静芳会来突击检查她们是否化淡妆,范莎便紧咬了一下双唇,将唇咬出血色的印痕,然后向准备着数落她的上官静芳会说:“你看,我今天擦了口红,不过口红颜色比较淡。”上官静芳便常常瞥她一眼,似嗔非嗔地说:“我们的范美女天生丽质,无需浓妆淡抹就已光彩动人,连脂粉钱也可省了呢!”范莎只是淡淡地笑着,下一次依然故我。
自从西餐厅年初新调来的经理韩冷上任之后,范莎悄悄发生了变化。起初她只是擦着淡淡的唇红,后来她开始修眉,打粉底,画眼线,描唇纹,女人能用到的美容店里的化妆品,她每天上下班的手提包里几乎一应俱全。
一个月多前,范莎首次见到韩冷,是在他与上任的经理进行晚班交接的时候。范莎正从大厅那边的洗手间过来,看到正背对了自己这边的比周边人都显得高大的韩冷。也许是那晚心绪颇佳,范莎好奇又来了位什么领导呢,从大厅迈进西餐厅时有意绕了两步侧头看了他一下。韩冷仿佛留意到后面有人,回过头来,朝赶忙收好姿势的范莎微微笑了一下。一个温文尔雅的男人,算不上特帅,但骨子里透着一种成熟男人的大气。回味自己看到韩冷的第一感觉,范莎仿佛感到自己的心异常地跳动了一下。
韩冷好像很有女人缘。范莎记得西餐厅的前任经理,服务生见了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唯恐避之不及;而现在的这些女服务生一有空就围在了韩冷身边,仿佛他身上有块巨大的磁石吸附着她们。
韩冷已走到收银台前来了,范莎赶忙把手中的小圆镜塞进衣袋里。仿佛收银台只有她这名收银员似的,韩冷向着范莎说道:“十六号台买单。”不太忙的时候,韩冷常常会亲自过来为顾客取账单。范莎记得韩冷跟她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某某台买单。略带低沉的充满磁性的嗓音。那是他当班的第五天,一对常住客男女大清早便从客房部下楼来,在西餐厅用完早餐后,一直逗留到中午的自助餐开席时才结帐离开。
两名收银员当班有分工,其中一名打单,另一名收款。酒店为节约成本,西餐厅使用手写账单。这天轮到范莎打单,为十六号台打单的时候,范莎感觉到韩冷的目光一直盯着她闪亮的指甲,这让她感到了些微的不自在。还好,只一杯咖啡,十三元,简单!范莎把打好的账单交给韩冷。韩冷接过账单离开,走出没几步又转身回到收银台前,对范莎说:“你好像打错了。”
范莎一愣,自来这后滨酒店做收银起她极少做错帐。范莎把账单接过来,可不是么,每位顾客的最低消费是十五元,少做了两元的帐。补加完账单,韩冷把从顾客手中接过来的十五元交到收银台来,看着范莎玩笑着说:“今天我的摩托车轮胎坏了,我替你追回了两元,看来你得掏两元钱给我坐公交车回家。”
范莎淡淡笑着,飞快地扫了一眼韩冷。她有一种强烈的直觉,直觉到韩冷的眼神里充满了内容。但她很明白地察觉到,这种充满内容的眼神并非在某种特定的情形里才有的,对西餐厅的任一女生,从主管到领班到普通服务生,韩冷仿佛都是这种眼神。那是一种说不清楚的眼神,像是温和,却又有那么点……暧昧。好像只能找到这个词。
“你的指甲很亮。”韩冷并没有离开收银台,依旧是不可言喻的眼神,看着范莎说,“不过我很想知道这么长的指甲是否影响工作。——应该不会吧?”
韩冷转身离开时,范莎低头瞅着自己的十指,不明白韩冷的话是褒是贬,或者都不是?
“我发现这个韩冷挺爱管闲事的,都管起我们财务部的来了。我们又不要去端盘子,留点长指甲有什么稀奇的!”卢友梅随口说。韩冷的磁石魅力在卢友梅这里是不起作用的。
“哟,我还没发现呢。不会连脚也抹了趾甲油吧?”许佑明夸张着他的惊讶,从吧台那边伸过嘴来说,“范莎该不是在恋爱了?”
“跟我恋爱的那个人还没出世呢。”范莎白了许佑明一眼,用手捋了捋齐耳的短发,冷冷地说。酒店上班不许留披肩发,范莎讨厌在后脑勺上挽个发髻,弄得像个婆婆似的。年前她就把长发给剪了。
“这可真是玉在椟中求善价啊。不知能有谁入得了范美女的法眼啊。”许佑明拉了拉他紧卡在脖子上的领结,试图让它变得松一些。
“嗬,我们的许帅哥好像眼光也不低啊。西餐厅那么多美女,你看上哪个了吗?看上了就赶紧追去呀。也是,酒水部这些男生,跟餐厅里的女孩子接触还要隔着层吧台。我建议你啊,打份报告给老董,请求调到餐厅做传菜生去,好更近距离地接触女生。”
“瞧瞧你们两个,典型的帅哥加美女,”卢友梅说,“怎么说起话来就抬杠,老说不到一处去?要说般配,我看没有比你们更般配的了!”
“人家哪看得上咱啊?人家说不定早就名花有主了!”许佑明说。后滨吧台酒水员的薪水远不及收银员,就凭这一点许佑明也不敢贸然对范莎动什么心思。
范莎听到许佑明后面这句话的时候一阵莫名的心虚。别看许佑明是个男生,其实处事有时比女人更细致。范莎甚至觉得他比其他共事的收银员更了解自己,许多时候许佑明说出的话都仿佛点到了她的穴处。——但,许佑明今天这话原本是无心?
范莎不理会许佑明。她假装着无意去瞥望西餐厅,看到那几个女服务生又围在了韩冷身边,仿佛他就是那百花丛中一点绿。韩冷用着一种在范莎感觉佯嗔的口吻向她们几个说道:“你们都散开,散开,围在一起怎么招待顾客?”
两点半,范莎下班的时间。为避免人多的混乱,一起当班的两名收银员上下班时间各错动半小时。比如说,今天范莎比卢友梅提晚半小时上班,那她也将提晚半小时下班。
“哈喽!”接替范莎的晚班收银员方红萍每次都喜欢向她打着飞吻,接班时间不早不迟。半个小时的交接班,在两个老员工这里通常十分钟就可搞定。账单和现金交接完毕,范莎起身穿过西餐厅一个出口上二楼,穿过灯光总显得晦暗的那条曲折廊道去员工更衣室,然后在更衣室隔壁的公共女浴室冲了个澡,换上便装,从另一个楼梯口下员工通道。通道的左侧是酒店的大型停车场,右侧则是本酒店的员工车棚。自行车、摩托车井然有序地排放着。她想起韩冷今天对她说的摩托车轮胎坏了话,心下猜想着:哪辆是他的车?她看了看表,冲澡花了半个多小时。如果没有估计错,韩冷差不多也应该在这个时候下班。
上午的时候还下着毛毛雨,此时却已是阳光明媚了。酒店后面的后滨湖湖光潋滟,波涛在阳光下闪烁跳跃。范莎走到门口保卫处准备打下班卡时,果然瞥见韩冷开了摩托车过来。
范莎找了半天没找到自己的考勤卡。正踌躇间,后面打卡的人丛中挤出一个人,从层叠的纸卡中找出一张卡晃在她面前,说:“是你的吗?”
她心下一惊,回过头,正是韩冷。她接过卡号,矜持地朝他微微笑了笑,以示感谢。
打完卡,韩冷推着摩托和她并肩走着:“怎么你才下班?——呵,换了便装我都差点认不出来了。”
“噢,有哪儿不对吗?”她说,谨慎地听他说出每一个字。
“我是说,你上班穿着那套黑制服体现出一种凝重的美,下班时的你又体现出另一种飘逸的美。”她感觉他似乎有意地从头到脚把她打量一番。
“韩经理你可真会哄人开心。难怪西餐厅那些女孩子成天都爱围着你呢!”她笑起来。说完忽觉自觉有些失言,但韩冷好像并没在意,他哈哈大笑说:“是吗?我怎么没感觉到?”
“你是步行来上班吗?要不要我载你一程?”韩冷跨上摩托车,看着她说。她又从他的眼中读到那种叫她读不懂的内容。
“不用了,谢谢韩经理,我就住不远。”范莎稍稍侧了侧身,回避着他目光的直视,仿佛只是怕被他看见自己嘴角下的那个尚未消退的水泡。
她想起什么,说:“你不是说摩托车车轮胎坏了吗?”
韩冷的脸上现出一种狡黠的笑。范莎于是也矜持地笑,然后看他开着摩托拐向前面右边的一个岔路口,很快被岔路口的一个报刊亭挡住不见了。她的脑海里不自觉地便弹跳起韩冷却才对她说的“凝重的美”和“飘逸的美”这几个字眼。她的为这些字眼漂浮了瞬息的心,却在韩冷消失在前方的这会沉落下来,且对韩冷有了点莫名的淡淡的憎恶感——她想这个男人真真有些轻薄,不过只是会讲哄女孩子的话罢了。
范莎在岔路口报刊亭的左边拐了弯,进入曙光住宅小区的大门。她习惯性地抬腕看了看表,时间是这样的毫厘不爽,从岔道口到小区门口每次步行都只需七分钟。通常,从保卫处到小区门口需十一分钟,而从保卫处到她的住所,也仅需要一刻钟。对于目前的从后滨大酒店到她的住所这样两点一线的生活状态来说,在下班的时间,即便是浪费了几分钟,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范莎喜欢计算时间,也许是每天跟数据打交道的职业习惯使然,渐渐喜欢计算时间也成为了她的一种习惯,尽管这并能不代表她有极强的时间观念。实际她在下班后就经常感觉到时间难捱的沉闷与无聊。
范莎记得今天在保卫处打考勤卡的时间是三点过九分,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已是三点二十三分,比以往的十一分多出了三分钟。范莎当然明白这三分钟耗费在了哪里——下班之后,她和韩冷的首次对白。
小区门口的一侧有几家串烧店。五毛钱的藕串、青菜串,一元钱的豆腐串,两元钱的羊肉串、牛肉串,在员工下班的时候,总是卖得特别火爆。以往范莎下早班时都要掏钱拎上几串回住所,但现在她已有两星期没品尝了,串烧这东西虽然好吃却极易上火。范莎不自觉地又用手去摸了摸嘴角边那个水泡,她猜想韩冷是否看见了自己的这颗水泡。但愿没有看见吧——看见了兴许更好?他都能在她生有这么一颗难看的水泡的情况下盛赞自己有一种飘逸的美呢。范莎想着,嘴角不禁浮出淡淡的微笑。
从小区里的伊莉莎美容店旁经过的时候,范莎下意识地朝里面望了一眼。前段时间她到这里频繁,美容店的老板娘甚至见了有次都站到店门口来热情招呼。能不热情么,范莎上个月工资有将半付在了这里,美容店老板娘一直以为范莎是后滨酒店经理级的人物呢。紧邻着伊莉莎美容店往西边不远的巷子里有一家公用电话屋,平常一个有些耳背的老太太在里面守着。但刚从酒店过来的那个岔路口边的报刊亭就设有电话,酒店的员工有事一般都在那儿打电话。那个耳背老太太的偏僻的电话屋范莎只进去过一次,还是在前年春节边,她给远在望城的老家打过一次不过四五分钟的电话。
范莎沿着曙光小区那条地面水泥已出现碎块的马路走回到自己的租屋。不管疲倦的程度如何,每次下班回到住所,范莎首先想做的,就是躺在床上好好睡上一觉。范莎在曙光住宅小区已搬过好几次家了,起先她和同事方红萍两人一起只租到了一间不通风的小房。夏天里面闷得像个蒸笼,正午的太阳直射到屋内的水泥地板上,拿水往地上浇,几分钟就干透;后来方红萍找了男友便搬了出去,范莎一个人租过了一间大点的房,通风,光线也好。无奈隔壁一家彻夜不息的麻将声让她整晚睡不好觉,于是她不得不再次迁居。
这次她租的是两个小单间,房租稍微贵了些,但总算清净。范莎一直想找过同伴合租,但那些收银员们不是结婚了,就是有护花使者陪着,这大半年里她都只一人租着房。曙光住宅小区是丰城市内典型的“城中村”,小区里的房屋构造没有统一规划,多是单门独户,平房、楼房紧密错落,东西南北各种户型朝向都有。在范莎看来,这样的“城中村”倒显得颇有特色。当地的居民大都靠着做小买卖和吃房租过日子,他们的房客来源许多都是后滨大酒店的员工,房租相对便宜。范莎的隔壁就租住着两名客服部的员工。
范莎是三年前跟父亲吵架后赌气离开老家望城然后来到丰城的。在六岁那年范莎父母不知道为了什么离了婚,她跟着父亲过,但父亲很快又结了婚,范莎觉得自己在那个家庭里像个多余人。范莎的母亲也再婚了,嫁到了丰城。范莎跟父亲吵架后来到丰城独自流浪了三天,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只好硬着头皮去投奔了母亲。恰巧范莎母亲现在的夫家有人在后滨大酒店财务部任职,于是给她安排了收银员这个职位,之后范莎便倔强着,任父亲几次寻过来,也不肯再回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