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作品名称:昨天的故事 作者:成之燕 发布时间:2016-04-16 20:44:07 字数:3772
在虞子俊被时光早已切成碎片的记忆中,1974年的那个冬日似乎比以往任何一年过得都有意义。彼时模糊的情景像是天空中翻卷飘逸的云朵:时隐时现、时聚时散地在他的脑海当中开始骚动不安,而蛰伏已久的记忆因子也跟着迅速复苏并活络起来;无羁的思绪引领着虞子俊,将过往人生中的那些时光碎片重新拼凑、整理和还原,开始进入一种理想化的启动模式。
再过大约一个多月左右的光景,他就要和枯燥乏味的学生时代说声再见了。自此以后,他将怀揣着朦胧的理想和对未来的美好憧憬,投身于遥远但却并不陌生的广阔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对于虞子俊这样一个二十岁刚出头的热血青年来说,展现在他面前的生活画卷是那么的美好和壮丽。在此之前的1969年岁尾,也是在这种时候,他跟着走资派父母去了辽南地区的一个叫做羊头坞的小山村落户,虽然在那里生活了才短短三年左右的时间,可在虞子俊的心里却早已成为人生旅途中不可分割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前些日子,当他听说将要插队的那个地方离羊头坞并不算远时,兴奋得几乎跳了起来。他在心里已经计划好了,等插队落户后,一切都安定下来时,必须找个适当的机会去拜谒那个曾经令他梦萦魂牵的小山村。
在辽南地区的版图中,丁家堡是个很不起眼的一个小地方,小的几乎让人找不到它的具体位置。然而,两种因素的存在使得周围十里八村的人们不敢对它小觑:一是因为它本身就是棋盘山公社的政府所在地,有着特殊的地理位置和近水楼台的优越条件;二是在1948年的隆冬时节,这里曾有过一场较为惨烈的战役——解放军野战部队的一个加强连在这里狙击向西南沿海方向逃窜的国民党二十七师七十九团残部。战斗结束后,有十三名英烈的忠骨永远留在了丁家堡。正因为如此,丁家堡的村民们才有了与别人不一样的荣誉感和自豪感。
眼下,已经是1975年的农历二月份了。往年的这个时候,丁家堡的村民已经开始筹划并着手春播前的各项准备工作了。蛰伏了一个寒冷而又漫长的冬日,这会儿也该是他们舒展筋骨的时候了。大凡靠天吃饭的人都懂得这样一个道理: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因此,除了个别吃商品粮的人以外,其余农户丝毫不敢懈怠,他们将竭尽全力,极积备耕。一切都在平淡无奇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直到农历二月下旬的某一天,闭塞沉寂的小山村似乎一下子便波澜壮阔了起来——从大城市那边过来的十六名知青突然间扰乱了他们的正常生活秩序,成了他们眼里的稀罕物。一时间,很多村民都揣着一份好奇心纷至沓来,涌到青年点的院落里伫足观望;其中,有一部分热情的村民伸出热情之手,帮助这些知青们归置行囊和物品,场面十分感人。
当时,青年点的住房尚未完工,仍在紧锣密鼓地建设之中,因此,生产队长丁贵堂便将这十六名知青暂时安置在村东头五保户孙老太的六间刚刚修葺过的旧宅中。三年前,队里考虑到孙老太年事已高,身边又无子嗣照料,于是,便把她送进棋盘山公社下属的敬老院里颐养天年。自此以后,孙老太的旧宅也就一直这么闲置着没人居住,也不曾修缮过,时间久了,这六间房屋的门窗和外墙便更显得有些斑驳陆离、破败不堪了。
尽管如此,这旧宅门前的景致倒还不错,在出了院落十几米开外的地方,蜿蜒着一条细长的河流,是由棋盘山山脚下的不老泉汇集而成,尤其是到了夏天,河套两旁柳荫匝地,茂密的枝叶将潺潺流淌的小河掩映其中,是消暑纳凉的绝好去处。毗邻河套西侧是一条长长的堤坝,上面是社员们的自留地,每户人家都用玉米秸杆或是棉槐条把属于自己家的那部分自留地给分割开来。自留地里的土壤黝黑而肥沃,是村民们长年累月实施上好的农家肥而换来的硕果与结晶。不久之后,勤劳的村民们将会在这片黝黑肥沃的土地上面获得一份丰厚的回馈……
这会儿工夫,一条瘦得快成一把骨头的黑狗不知什么时候窜进院子里,站在几位女生面前皱了皱鼻子,然后,摆着尾巴“狺狺”地吠了几声,吓得那几位女生尖叫着直往人堆里面扎,见此情形,便惹得那些村民们哈哈直笑。队长丁贵堂走过来,朝黑狗的屁股使劲踢了一脚,那狗猝不及防地在地上滚了两个跟头,回过头又朝着丁贵堂龇了龇牙。丁贵堂弯下腰猛一跺脚,黑狗便“嗷”的一声窜出院子,又让大家笑了一阵子。
丁贵堂开始安排几名手脚麻利的妇女准备晚上的饭,然后,又把知青们召集到男生宿舍里,简单说了些事情。没有重点,全是关于吃喝拉撒的内容,只是在最后反复强调了一点:就是提醒知青们要注意当前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因为,目前村里仍有几户地、富、反、坏、右分子尚未摘帽;他们一天不改造好,就会对当前的大好形势构成威胁!
丁贵堂的话无疑让这些初出茅庐的知青们充分体会到阶级斗争的复杂性和严峻性。经过生产队领导班子研究决定,专门安排了一位思想进步,同时又是党员的老贫农进驻青年点,协助并管理知青们的日常生活以及各种杂七杂八的事情。
进点老贫农名叫丁贵发,是生产队长丁贵堂的叔辈兄弟,虽与丁贵堂同庚,都是四十几岁的人,可相貌却比丁贵堂老成了许多,额头和眼角处镂刻了不少的皱纹,打眼一瞅,便能让人感觉到丁贵发绝对是一个老实巴交、善良厚道的淳朴农民。
丁贵堂让站在旁边看光景的三楞子去把丁贵发喊了过来,言简意赅地做了介绍。考虑到知青们初来乍到,同时,也为了让他们适应一下新的环境,决定放假三天,聊作休整。
不多会儿,一名负责掌勺的妇女把丁贵堂喊了出去,大概是商量晚饭的安排情况。
这时,丁贵发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稿纸,仔细展开,然后对大家说:“我念到谁,谁就站起来让大家认识一下。”
虞子俊是第一个被念到名字的。他慌忙站起身,朝大家微微点了点头,又赶紧坐下了。接着,其他十几位男女知青也依照虞子俊的样子彼此点了头,算是认识了。在此之前,他们八男八女十六个人还是互不相识的陌生人,眼下,他们马上就会融合到一起,组成一个大家庭,并在以后短暂或是漫长的艰难岁月里,同生活、同劳动、同在一口大锅里面搅饭勺了。
名字点完之后,丁贵发让十六名知青推选出一位担任点长,但大家都低着头不吭声。沉默了好一会儿,丁贵发见大家都缄口不语,便抻了抻嗓子问道:“咱们这里有党员么?”见没人吱声,随口又问了一句:“那么,是团员的请举手。”
虞子俊是个老团员,但他不知为何没有举手,始终将头埋在两腿之间。最后,有个叫于得水的知青率先举起手,而且,举得很高;神情也十分庄严,有点像入党宣誓时的样子。接下来又有两名女生和一名男生分别举了手,但神情显得慌乱而羞涩,全然没有于得水那般庄重和激昂。
丁贵发思忖片刻后说:“按我个人的意见,点长的工作暂时就让于得水同志担任,如果日后有什么问题的话,咱们还可以随时再做调整。”然后,率先鼓起掌来。不过,下面却没几个人迎合丁贵发,掌声显得稀稀拉拉的。虞子俊没有鼓掌,始终低着头想着心思,也不知道这个叫做于得水的家伙长得什么模样。
在他们开会的当儿,生产队长丁贵堂和几名壮劳力已将院子里的大篷搭建好了,然后,又安排这几个人分别到村里条件比较好的农户家里借桌椅板凳。
晚饭准备的相当丰盛,档次并不亚于当地人的结婚宴席。虞子俊偷偷数了一下,总共是八个热菜,外加四个冷盘,一共放了五张桌子。凡是队里面有头有脸的也全都到齐了;另有十几个帮工的,加上知青大约有五十来号人。这顿饭让生产队破费不小,还宰杀了一头三百斤左右的肥猪,不过,公社知青办多少也补贴了一部分。
晚饭开始之前,大队付书记秦忆军骑着一辆破旧自行车匆匆赶来,还没等他缓过劲儿来,便被丁贵堂请到了临时布置的主席台前。接着,在丁贵发的率先鼓掌声中,下面也随之响起一阵阵热烈的掌声。秦忆军干咳了几声,然后,不紧不慢地说:“今天,咱们双山大队一共迎来三拨儿知青:塔寺村安排的最多,总共是三十名;汤屯二十二名,只有你们丁家堡安排的最少——是十六个人吧?”他看了一眼身旁的丁贵堂。“没错,一共十六个!”丁贵堂回答道。秦忆军清了清嗓子又说:“因为今天的欢迎会是同时进的,所以呢,咱们梁增宽书记去了塔寺村,纪明礼大队长去了汤屯,情况基本上就是这样。那么,在这里呢,我谨代表双山大队的领导班子以及丁家堡村的全体贫下中农,热情欢迎你们的到来!目前,我们农村还很落后,生活水平也很差,农田基本建设速度缓慢,你们是知识青年,是朝气蓬勃的生力军,因此,改造农村落后面貌的艰巨任务就要依靠你们的智慧来完成。我由衷地感谢大家的到来。以后,我们在一起相处的时间会很长,也许十年二十年,也许会是一辈子!今天,我暂时先说到这里。谢谢大家!”秦忆军面含微笑地拍着巴掌坐了下来。
接下来是生产队长丁贵堂代表丁家堡村的广大革命群众致欢迎词,时间大约三十分钟;村党小组长丁玉广做了补充发言,时间大约二十分钟;民兵排长丁玉奎致欢迎词,时间大约十分钟;妇女主任丁秀莲致欢迎词,时间大约也是十分钟,同时,又有两位生产组长分别致词。最后,进点老贫农丁贵发一边卷着纸烟,一边缓步走上台前,咳了两下嗓子说:“我看,这时候也不早了,该说的话各位领导也都说的差不多了,就连俺准备要说的话也都给抢去了。也好,俺就啥也不啰嗦了。”他四下里睃了一眼,又故意卖了一下关子后说:“估计这会儿工夫大家伙的馋虫快要从肚子里面钻出来了吧?那就算啦,咱也别再扯些乌七八糟的闲篇了,大家开dai(发“歹”音,辽南地区方言,吃的意思)吧!”丁贵发的这几句话,引得下边跃跃欲吃的人们发出一阵哄然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