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错了(一)
作品名称:蚕食 作者:吉林老兵 发布时间:2016-04-15 15:09:51 字数:4074
雨季一过,山区的早晚便开始有了凉意。但白天毒辣辣的太阳依然火炉般炙烤着大地。老郭地里的庄稼长得一人多高,该结穗的结穗,该出樱的出樱,宽大厚实的叶子反射着墨绿的光亮,老郭心里总算是踏实了一些。这几个月来一直护绿,还算没有白忙活。虽然自己这块地是万倾灰中一点绿,可总还是又挺了一年。至于明年还能不能保得住这地块,他心里可真没底。但他倔强的骨子里,还是在不停地下着决心:只要我老郭不倒在地上,就是爬,老子也爬到地里来;死,也死在地垄沟里……
现在,老郭不用天天起早贪黑看地了,他是隔三差五瞧上两眼,知道这个时候也没人再往地里倒矿渣了。可老郭总是觉得这一阵子有似乎缺点啥的感觉。缺啥呢?冥思苦想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这天,他拎着镰刀路过“瘸三”的石雕场地,突然一拍脑袋,自言自语着:“瞅瞅这脑袋,这么大的活人多日不见了,哪去了?我就说是觉得缺点啥嘛。”老郭想起了“瘸三”。以前路过这里时,总是对着满头灰突突的他三言两话扯上几句,这几日还真不见他的人影。
“这小子发财了?到城里买楼去了?享福去了?不能啊!那个财迷只要兜里揣着钱就高兴,能舍得往外掏?能舍得这个金疙瘩不要了……”老郭边走边琢磨,在“瘸三”场子中转悠,穿梭在石猴石狮里。场子中还有一些半成品和石料,都在等着这位大师给这些死物注入新的灵魂。
“吆喝,老郭大哥,你这是踅摸啥呢?又看中啥东西了?”突然的一声问,把老郭吓了一跳。
“你这家伙,嚎什么嚎,吓我一跳。我说你咋说话呢?啥叫又踅摸啥呢,好像我总盯着他的东西不怀好意似的,切!那什么,我没干啥,瞎转呗。这好几天没看到‘瘸三’了,这小子不是又跑哪享福去了吧?”老郭看看本家兄弟,人送外号“郭大鼻子”,觉得有些脸热,他怕人家怀疑他在偷“瘸三”的作品。
“郭大鼻子”其实原来鼻子并不大,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许是喝酒喝的,也有可能是喝“水”喝的,整出个酒糟鼻子来,这红红的鼻子头上面便开始长出一些小包包。不喝酒还好一些,一喝酒更觉得大了,可能是酒精刺激的。久而久之,这鼻子就比原来显得大了不少,所以,大家戏称“大鼻子”。
“哎哟哟,你瞧瞧我这破嘴,哈哈。对于,你刚才说他享福?对,是他娘的享福去了。这‘瘸三’到医院享福去喽,估计再也回不来了。唉,玩命呀,都是钱摧的哟……”大鼻子叹了口气。
老郭心里一怔,觉得他话里有话,一下子紧张起来,盯着大鼻子问:“啥?住院了?你可别咒人家呀,不就是过去的那点事儿吗,你还念念不忘呀,小心眼。”
“郭大鼻子”与“瘸三”因为两家宅基地的事,闹过捌扭,两人的关系一直就没顺过,所以,老郭怕这家伙借机泄私愤。
大鼻子可急了:“这事儿我能说谎吗?那不是伤天害理嘛,切!门缝里看人,把我想成啥样了?”
“真的呀?啥病?前段时间不活蹦乱跳的吗,这咋说住院就住院了呢!”老郭这回可信了。朴实的乡里乡亲的,谁也不会用人家的命当诅咒的。
“啥病?还不都是这作孽的石头、害人的水给搞的。听医生说,是什么‘尘肺病’,还有什么肝癌,都晚期了。”大鼻子用嘴吹了一下石猴的头,一股石粉飘了起来,然后一屁股坐在猴脑袋上。
“你的意思是……”老郭指着混浊的虻牛河,又瞧瞧眼前的石雕。
“可不是咋地,你瞅瞅这水,连灰带油还有什么化学什么剂,从来就没清亮过。听医生说,这矿山的粉尘吸到肚子里,那是非得病不可的,叫什么职业病。你说,咱农民过去种地,哪有职业病?老哥,你年龄大,听说过种地能种出职业病吗?可这矿山一开,倒开来了职业病,要命啊!”大鼻子狠狠地啐了一口,一口唾沫正恰吐到了对面石狮子嘴里的那颗滚动的小石球上,又狠狠地擤了一把大鼻子。
“看看,我说啥来的?卖地卖地,这不是卖命吗?这么大的一片山,哪有多少绿色,能不得病?作吧!作孽呀!得了,我去看看他,问问他后悔不。”老郭把镰刀往后一背,抬腿要走。
“去吧,快去吧!我听说没几天了,去晚了恐怕看不到了,唉……”大鼻子也站了起来,拍着屁股上的石沫子。
老郭心一沉,火燎腚似的往家奔……
快入秋了,大山在高中读书的女儿豆苗回家来了。她一直在城里读书,除了寒暑假,难得回来一趟。已经高二了,再有一年就高考。自从有了弟弟,豆苗就觉得爷爷对自己不亲了,总是把小弟抱在怀里,给这个吃给那个吃;爸爸每天忙着矿山的事,也不太关心她的学习,只有母亲经常过问她的学习情况。大山鼓励女儿考个好学校,当个大学生,将来肯定比爹强。所以,豆苗学习很用功也很生气。用功是在暗暗使劲,怎么也得让郭家出个大学生,光宗耀祖;生气,是对抗父亲的“重男轻女”。凭什么小弟弟抢了她的爷爱、父爱,现在只剩下母爱了。
这天,她突然出现在家门口,还真让老郭吃了一惊。
“吆吆!苗哇,这不声不响地跑回家来了,是学校放假了?还是你惹祸了?”老郭本来在楼下瞎转悠,心情不太好。前两天刚送走了“瘸三”,现在心情还闹得很呢。说为啥闹?这不仅仅是一个老相识的人没了,更主要的是那几棵青松树闹的。
原来,“瘸三”走了,三天后火化然后埋在山上。可若大的山岗子,就是找不到一棵像样的树。按老规矩,坟的周边应该有青松,那才能让死去的人在翠柏中永生。可这些年砍的,别说青松了,就是树毛子都没多少。老郭告诉“瘸三”的小儿子,去买几棵青松的树苗,栽到老头的坟四周,不出三五年就能长得差不多。
这小子一歪眼睛:“郭大爷,这栽下去的树,还不得让人家给砍了呀?你看看这山,哪有树?我看算了吧。”
“你个不孝的家伙,这山上没有树,还不都是你们给砍的?你当林业工人的时候,干活最积极。你趁这机会好好赎罪吧,多栽几棵青松,否则,你老爹在地下饶不了你,一准半夜爬起来找你要。”老郭一把揪住这小子的耳朵,让他有个明白的记忆。
“哎呀呀,一会扯掉了!快松手,郭大爷,我去我去还不得嘛!”小儿子挣脱开老郭的手,揉着揪红了的耳朵。
“你小子别唬弄你爹,买点像样的树苗。要是整个半死不拉活的树苗蒙你爹,小心那老家伙从里面爬出来给你两脖溜子……”老郭抬出“瘸三”吓唬他的小儿子。
“大爷,可别说了,我去办还不行吗。整这个吓人……”小儿子骑上摩托车一溜烟奔了苗圃。
看着“瘸三”新坟周边栽了十多棵青松,老郭才心里舒服一些,至少这山坡上有点绿色了。如果这死的人都埋在这里,都栽上树,那……老郭想到这,使劲打了一下自己满是胡茬的嘴巴:“呸,这嘴……”
等埋坟的人们都走了,老郭看着“瘸三”坟前的一堆纸灰,再看看坟边的那几棵刚栽下去的小树苗,慢慢的眼睛开始有些发花,曾经的一幕又浮现在脑海中……
“顺山倒喽……”一声浑厚的号子,穿过一大片森林,向灰白的天空飞去。只听得油锯声一停,倒树枝桠相互刮蹭的“咔咔”声从树根往上传,掠过梢尖飞入了天空。“轰隆”一声,像地震一样,一棵环抱粗的红松结结实实轧在了山坡上,周边喷溅起了一股股雪流。冬季,正是采伐的好时节,一望无际的原始森林,转眼间便被放倒了一片。
“我说郭大哥呀,这树忒他们带劲了,你瞅瞅,溜直儿,一个截子都没有,这要是打家具那可盖了帽了。”吕老歪扔下手中的油锯,用高腰乌啦鞋踢了踢脚前的积雪,一屁股坐在刚放倒的红松上,顺手掏出烟口袋,装上一烟袋锅点上了火。
“嗯,这家伙真不懒,至少能打两组高低柜。可惜呀,这是公家的东西,咱可不敢动。”老郭用脚蹬了两下留下的半截树桩子,然后也顺势坐了上去。
“我说大哥呀,你这也砍了一辈子树了,再两年也该退了,你可就省心了,不用上山遭罪了。我呀,还得几年呀,这可真不是人干的活,他娘的,累!”吕老歪眼睛不太好,看人总是斜着来。听说是小时候打猎时让猎枪给崩了一下,不知道哪根神经给崩坏了,看人总是给人感觉“牛哄哄”的样子。
“退是快退了,可你呀也干不了几年了。我寻思着,你看看这林子都砍得差不多了,再砍该砍大腿了。唉,现在想想呀,八成是砍错了,原来一片片的绿森林多好哇。”老郭喘着气,似乎对自己的过去不认可。曾经的那些《先进工作者》、《劳动模范》的证书,就像一本本变天账,拿在手中,总觉得沉甸甸的,仿佛并不是什么荣誉,倒像是自己错误的记录一般。
“哎,你还别说呀,大哥,我听咱林场的头头好像说过一嘴,整不好再过几年,咱就改成叫什么园……,对,园林局,不砍树了,说是要负责种树呢。不知道是真是假。”吕老歪烟袋锅子吧嗒吧嗒抽着,一股股青烟在冷冽的空气中散开。
老郭心里一沉。他也听说过,这真要是改成种树的活了,那还真就如同老天安排的那样,出来混总是要还的。这树一砍就是几十年,现在再不种,后代可没有绿色可看了。因为砍树,林子越来越小,原来好多猎物都随着森林的消失不见了。曾经的那枝猎枪早已经挂在墙上,估计枪筒都生锈了。老郭卷个烟筒点着道:“应该,应该呀。我要能赶上,一定多种些,省着老天报应。”
“吆吆,现在良心发现了?哈哈,晚了,想当初你砍树可是玩了命的呀,谁不知道你是‘郭大斧子’。咋了?现在后悔了?嘿嘿!”吕老歪磕着烟袋锅,一团黑灰落在白雪上。
“后啥悔呢?那时候是响应国家号召,砍!现在也是响应国家号召,种!我有什么愧疚的?别看我砍树行,种树保证也不差。”老郭心里有股气,就怕人家说自己破坏环境。
“瞧瞧,说你老犟吧。我是说你可能没机会了,再两年退了,你还种啥?”吕老歪又歪下眼睛,更看不到黑眼仁了。
“我种不了树,但我种庄稼,反正我老郭一定要给大地留下绿色,不信就走着瞧……”老郭站起来,围着刚才的那个树墩子转圈。似乎一转这树就能倒下去的村,与这个生硬的树桩子接上一样……
“郭大爷,咋还不下山呢?我回来接你了。”一句喊声,把老郭从回忆中拽了回来。他揉了下眼睛,看了眼“瘸三”的小儿子,再看眼“瘸三”坟边那几棵比草大不了多少的松树苗,缓缓站起身来。
“不用不用,你先走吧,我自己下山,也好能活动下胳膊腿。”老郭往山下走几步,又回头看看那几棵小树苗。他真不知道,这小树苗别说何时能长成大树,能不能活,还真是两说子。独木不成林,曾经的那一片森林,或许永远从他的眼里消失了,也或许只能长在他的记忆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