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冷不伶仃
作品名称:勒马河畔 作者:路煜 发布时间:2016-04-14 15:00:52 字数:4605
较为漫长的暑假,在夏粮收割完毕,树上的杏子落完之后,也随之结束了。又到了一年一度学校开学的日子,有人欢喜有人忧愁,有人安逸有人焦虑。而骆云无疑是那个既欢喜又忧愁,既忧愁又焦虑,而唯独没有安逸情绪的人。让他欢喜的是可以上学了,让他忧愁的是晾晒的杏皮、杏核没人收买,让他焦虑的是入学的学费仍没个着落。
骆云本想着靠变卖杏皮、核添凑学费的,可到了乡镇的市场上一打听,却发现竟没有一个收购的商贩。往年这个时候,虽说收购的人不多,但总是有的。打听了下才知,往年收购的厂家倒闭了。这个消息好似一瓢冷水,从他的头顶一直贯穿到了脚底。他本不指望骆烟锅能够支持他,虽然他对此也抱有过幻想。
在暑假的这段时间里,他每天都在卖力的干活着,不单是为了分担爹娘的负担,更是为了讨得他们的欢心。他知道没有父母的支持,他的学就不可能上得成。上了初中可不似在小学,单靠挖药材卖钱供给是万万不够的。但他也清楚的知道,一切都是他的臆想而已。即使是讨得爹的欢心,依爹那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又怎能轻易转变已有的固执呢?可为了摆脱囚鸟般的命运,为了心中那片广阔的天空,为了憧憬里那美好的未来。他能做的,只能做的,也只得去做的,就是把这种幻想变成现实,那就是争取爹的支持。
自那天因骆风告状而受骆烟锅一顿暴打后,骆云反而没有之前那么地怕他了,觉得他并非他所认为的那样固执和无情。于是在中午吃饭的时候,他鼓起勇气对骆烟锅说:“爹,明天是学校开学报到的日子呢!”
听到骆云的话,骆烟锅停下手中的筷子,抬起头瞥了他一眼,“嗯”了一声,漫不经心地说:“报到就叫它报到去么!”
见骆烟锅仍是这种冷冰冰的态度,骆云之前一切的期望,瞬间变成了失望。话说期望越高,失望也就越大。骆云差点都要哭出声来了,忍着眼眶里涌动的泪水,语调哽咽地说:“爹,我明天也想去学校报道……”
“哦,你也想去啊,”骆烟锅捻了捻下巴上的山羊胡继续说道,“你想去你就去呗!”
“我就知道爹深明大义!”见骆烟锅答应了,骆云眉开目笑的讨好一说,“爹那我的学费……”
“你别乱拍爹的马屁,我读书不多,但也知道深明大义是什么意思,若真说深明大义,那爹倒希望是你!”骆烟锅盯着满脸错愕的骆云,语气温和地说:“云儿你看,现在单干了,咱们家里有四五十亩地呢,你姐姐都一个个相继嫁出去了,凭我和你娘能种的完吗?所以爹倒希望你能深明大义,罢了上学的念头,替我操持操持这个家。”
骆烟锅的一番话犹如晴天霹雳,猛然点醒梦中人,骆云恍然大悟,难怪骆烟锅答应的那般畅快,原来并不是心里的真实想法。想到这里,眼眶里的泪水就不由自主的顺着他的脸颊流了下来,哽咽道:“爹,我是真的想去上学呀,我不想在这里一辈子种地!”
“哈哈,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我看你这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不想种地说的轻巧,”骆烟锅一脸的讥讽之色,“常言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老子烧砖打瓦,子不离窑门。父辈的基业子代的传,你爹我是农民,你还得是农民。跟在牛后戳屁股,识那么多的字有个屁用呢!你爹我斗大的字识不了几箩筐,这大半生还不是一样过来了吗!”
“爹,话虽如此,可是我还是不认命,你就给我个机会,将来我一定好好孝敬你!”骆云说着双膝跪地,满腔虔诚地说。
“是啊,爹你就答应云儿吧,他那么好学,将来一定有出息的!”几个姐妹看骆云说的真诚,皆为其感动,一起向骆烟锅求情道。
“好吧,我答应让你去上学,不过学费的事你自己想办法,你爹我身无分文,你就别指望了。”骆烟锅搀扶起跪在眼前的骆云,看他执拗而又失望的样子说,“你看看你哥,书也没少读,到头来还不是和你先人一样是个种庄稼的命。你也别怨恨爹,要怨就怨命吧,谁叫你是我的儿子呢!”说罢,丢下碗筷,自顾自的走了。
“爹……”望着骆烟锅决然而去的背影,骆云觉得身体仿佛失去了支撑似的,双腿酥软,不自主地蹲下身来。失望、悲伤、愁闷,这些情绪犹如打翻的调味品,酸甜苦辣咸,在他心里五味杂陈。爹虽然允许他去上学,可是却不给他学费,这与不允许又有什么两样呢?他喜欢上学,喜欢读书,这不好么,爹为何就是不支持呢,这让他很是费解。读书让他增长了不少见识,让他知道了在这个小山村之外,还有着更大的世界,让他知道了除食物之外,还有其他更诱惑人的东西,那便是对美好未来的憧憬。
现在期望落空了,没有了骆烟锅的支持,他的路又该如何走呢?这对骆云来说,无疑是个极恼人的问题。对于他这个大山里边长大的孩子,局限的眼界,注定他要走的是一条艰辛坎坷的路。他不知道,除了读书,还能有何可以改变命运的途径。
他的难过,他的委屈,他的失望,又有谁会真正的在乎呢。他的心仿佛是那寒冬腊月里的天气,刺骨的阴风夹杂着漫天的雪粒,遮天蔽日的肆虐。他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一只手捂着嘴巴,抽抽搭搭地痛哭了起来。泪水顺着他指间,滴滴如清露般坠落于地。仿佛那摔碎的不是泪水,而是他的梦想和希望。
“云儿,别哭了,娘知道你伤心,可是你爹说的不无道理啊!”郭三娘走到悲戚流涕的骆云身边,抚着他的脑袋继续安慰道,“世上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非得困死在读书这一条路上啊!”
“娘,我明白……”骆云说着,擦干了脸颊的泪水,站起身来,神情恍惚地走出门去。
一群野鸽正朝着后山飞去,许是到那收割完却还未翻耕的麦地里,觅食掉落的麦粒去了吧。农历的六七月,是这里最热的时候,树木都被晒的蔫头耷脑。而唯独门前的那可老槐树,挺拔巍峨,树冠茂密而庞大,挡住了大半片的强光。
骆云走到那老槐树下面,坐在了一旁的木墩之上,背靠着树干,疲惫地闭上了红肿的双眼。老槐树粗糙的树干,像把大手抚摸着他的瘠背,如是劝慰、如是怜悯。巨大的树冠遮下大片阴凉,也挡住了太阳刺眼的光。他靠着树小憩了一会儿后,睁开了有些干涩而酸痛的眼睛,抬头望了一眼如水洗般净洁的蓝天。白云悠悠,飞鸟成群,而太阳正慢慢地往西斜。
“不甘心!我不甘心!”骆云握紧了拳头,狠狠的砸在了树干上。树干粗糙的树皮,即刻便划破了他娇嫩的皮肤,他忍者疼痛,在心里默默自语道:“书是一定要读的,不然一辈子就拴这土地上了,不能一生就那般碌碌无为地活着。”
骆云总觉得会有一种,是他无法描摹的生活,在等待着他。而且那种生活,是只有他通过读书才能得到的。人活一口气,佛争一柱香。若是轻易被眼前的困难所压倒,人生还有何指望呢?此番想着,他心里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变成了一种直面困难的勇气,他绝不会就此放弃的。
夜幕拉开了,部分人家点起了油灯,暗淡的黄光从窗户里透出来,好似流萤的微光闪烁明灭。骆烟锅一家正坐在院子里吃晚饭,骆云因白天的事赌着气没有吃,独自呆坐在院子外面,吹着携带着些许熏熏日暖的晚风,和饿的前腔贴后腔的肚子对峙着。
本以为自己不吃饭,饭桌上少了他的身影必会引起骆烟锅的注意。却没想到骆烟锅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没吃饭,好似眼里全然没有他这个儿子似的,即便是他好几天不吃饭,他也未必会发现或者关注一下吧。如此想着,骆云心里一阵阵儿的憋屈,眼神怨愤的瞧着骆烟锅浑不在意的样子。
大哥另起炉灶过活了,按理说爹应对他好一点的,毕竟后半生还要靠他这个儿子来给他养老送终呢,可他为什么仍是不疼爱他一些呢?骆云对此很是想不明白。
骆烟锅的态度,骆云算是彻底看清了。若是他自己不想办法,那上学就彻底的无望了。眼下之计,只能是向别人借钱了,而他能想得到的,唯一有希望借给他钱的人,除了大伯骆江龙,还能有谁呢?大伯会借钱给他么,他的心里实在是忐忑的慌,但他知道不管大伯借与不借,他都要去试试的,因为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的希望了。
思虑过一番后,骆云坐起身来,自己给自己鼓着勇气,踟蹰着向骆江龙家走去。
骆江龙家就在骆云家左边,距离不到两三丈开外之处,可是骆云却走了很久。走到骆江龙家门前时,门是闭着的,骆云使劲推了推,仍旧未能推开,知是在门里面闩住了,就抬手敲了几下。等不到有人前来,他顿感失落和焦灼,怕里面的人未能听见,又加重力道重新敲了几下。敲门声刚止,门里便传来了一个妇人的声音,那人语气中有些不耐烦的问:“谁呀,敲那么大声?”
“婶子是我,云儿!”
“哦!这么晚了有事么,拆我家的门啊?”门里的那人尖刻地说,门“吱呀”一声就打开了。开门的那妇人,个头不高,身体微胖,因光线暗淡不能看清她的脸。
骆云瞅了一眼,站在门里的妇女,鼓起的一丝勇气顿时气泄了大半,若不是因所求之事迫不得已,怕是早就转身走开了。对于这个婶子,一直以来他都是敬而远之的。他低眉顺眼地瞅了她一眼,弱弱地回答道:“我找我大伯!”
那女人冷哼一声,说道:“大晚上的不在家睡觉,找你大伯干啥呢?”骆云的到访她虽不欢迎,但却没有将他拒之门外,说完侧开身,示意让他走进来。
那妇女就是骆江龙的女人,骆云的婶子。因为人较为刻薄,被村民们给她起了个绰号,唤作“麦芒儿”。
骆云没有说话,低着头朝着亮着油灯的屋里走去。刚一走进屋,就被一股浓烈的旱烟味呛的咳喘起来。只见骆半仙盘腿坐在炕上,悠然自得的吞云吐雾,骆江龙在油灯旁,手里捧着一本书,一丝不苟的观看着。看见骆云进来,骆半仙欠起身子,伸手把骆云拉到了他的跟前。骆江龙听见有人进来,抬头看了一下,见来人是骆云就没有理睬,仍继续看着他的书。
骆半仙揉着骆云的脑袋,问:“云儿,这么晚了有事么?”
“爷爷,我爹不给我学费!我……我想……让我大伯给我借些……”骆云结结巴巴地低声絮语着,说到后来已低若蚊吟,一个“钱”犹如骨鲠卡在了喉中。
“哦,你是想问你大伯借钱啊。”听骆半仙说出了他想说的话,骆云讪讪一笑,点了点头。骆半仙摸了摸他的头,继续说道,“你爹那块榆木疙瘩,让你摊上也是你的命!”说着看了一眼依旧埋着头看书的骆江龙,语重心长的说,“江龙,你看你能不能给云儿想想办法!”
“呃……嗯……”骆江龙抬起头,神态茫然而犹豫的应答道。
“哪啥,咱家的娃娃上学不也是借别人的钱么,你哪有钱借给别人呀!”听见骆江龙答应为骆云想办法,麦芒撩起门帘,走进屋来,阴阳怪气地朗声说道。
骆江龙没有理会妻子的不满,从上衣兜里掏出了两张面额一元的皱巴巴的纸币,准备递给骆云。
“咳咳!”看见骆江龙打算给骆云钱,麦芒的脸子“唰溜溜”拉了下来,干咳了两声试图引起骆江龙的注意,阻止他把钱借出去。
不想骆江龙佯装不知,仍旧我行我素,把两张钞票递给了站在炕头底下,一脸尴尬的骆云:“云儿,我知道这些钱还不够交学费,但大伯我只有这些了,其余的你自己再去想想办法吧,大伯我这手头也不宽裕啊!”
见未能阻止得了骆江龙的行为,麦芒气的跺了一下脚,眼里的怒火,仿佛就要喷薄而出了。
骆云感激地接过骆江龙递过来的两张钞票,没有说话,只有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滚滚而下。虽然还不够交他的学费,但毕竟是差的不多了。虽说只有两块钱而已,可在当时学费也就是个几块钱,这是给了他一个继续上学的希望啊,怎能不叫他激动和感激呢。
“云儿是男子汉,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你明白吗?”
“嗯!”骆江龙温言的劝慰,让骆云觉得心里暖暖的,点头应答道。手中紧紧攥着那两张褶皱的纸币,犹如救命的稻草。心情舒畅了,这才意识到挂在两腮的泪水,抬起手背来抹了抹。
借到了钱,骆云高高兴兴地准备离开,却被麦芒挡住了去路。麦芒冷不伶仃揪住了骆云的衣领,把那两张皱巴巴的纸币,装进了她自己的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