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终于找到了亲爱的组织（7）

　　到了牧场以后，与巴合台尔爸爸谈话后我才知道，今日的黄毛已非昔日可比的黄毛。今天的黄毛在哈萨克斯坦国设立了自己的固定的公司，而且有了自己的长途运输马队。这些用于驮运货物的马群，就散放在他身旁不远处的一块草地上。我顺着卡德的手指望到过，这是一群皮毛油亮、腿脚细长、体格高大很有耐力的哈萨克马，它们正享受着主人给予的休息时间，抽着空隙、低着头用力地啃食着鲜嫩的草尖。
　　一直沉默着守在马群一旁，骑在马背上的黄毛本人，正透过细长的食指和中指的缝隙，散漫随意地夹着一根咖啡色的细长纸烟，深一口浅一口地吸吮着，浪费地享用着只有边地山区才有的无穷时光。没有人知道这家伙没有急着赶回境外的原因是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浪费一个上午，就是专门坐着等人的。巴合台尔爸爸告诉奶奶，黄毛的好奇心绊着他的双脚了，他很想亲自看一看，巴合台尔家到底迎来了一个什么样的汉族小女婿。我发现探望奶奶，观察我，表面上显得平静的黄毛，其实他的心里却非常的着急，因为他本想看完奶奶好好说些话，瞧瞧我以后在确吉克再休息一晚上。可是，红胡子告诉他，这两天可能要发一次大水，界河就很难过去了。于是，他和红胡子就得立即把货物捆上马背，赶着长长的马队要出发了。他要骑着马，引着驮队背着他收购的中国商品，趟过虽然有些湍急冰凉却不深的界河，趁天黑之前赶快回到他的国家。所以，在热烈和热情地告别奶奶之后，黄毛用力地把眼神盯上了我，在他上下打量我的时候，我发现他的两只浅蓝色眼眸大眼睛特别纯净好看，像一涨映照着蓝天的清澈溪水。
　　我直截了当地说，黄毛叔叔，我喜欢你，你的眼睛真美！
　　“哦”？！大概他没有意识到我会主动和他说话，所以，听了我出乎意外的当面赞美，他显得有些惊慌，心情稍定以后，才用中年人特有的淡定，露出了两只浅浅的酒窝，真心地对着我微微一笑。这种来自外国才有的尊重态度让人心中很舒服，他像对待大人那样，礼仪有加、郑重其事地向我伸出一只粗糙的大手来。我感觉得出来，他是在用足一双魅力十足的“眼睛”之手后，终于能够对一个孩子伸出自己真正的右手。我们用劲地握着晃着甩动着，明确地表达出了他与我建立起了朋友式的友好关系，就像两个国家友好的关系一样。松开大手，他低下眼帘侧身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后面沾上的尘土，向我们挥了挥手，走向了草原深处等着他的红胡子。他要去收拢他的马队、装捆扎紧带走的货物，准备回他自己的国家去了。
　　回毡房的路上，与巴莎并马齐驱，我的心情特别的放松。放眼一望，第一次见到的确吉克草原特别美丽。山峦起伏、坡地相连，广阔秀丽和丰满的绿草地，让人产生一种足迹到达天涯的兴奋。可是，还是有一点地方与我想象向往多年的草原不太一样。原来，总以为草原上会有很多人家的毡房，毡房一个个地连成一片，一片一片地连成一个海洋。可是，实际情况却让我有一些淡淡的失落。因为，诺大的草原上只有十几户人家，这些为数不多的毡房分别居住在距离相对遥远的不同地方，一个一个各自守护着自己的属地而互不相连。即使在牧场上为数不多显得稀疏的房子群里，有白色尖顶的毡房，有用原木堆搭成的木屋子，有花岗石堆砌的羊圈子，最显眼的就是中央坡地上耸立着一排平顶白墙的砖房，那就是卡德曾经告诉过我的“白房子”吧。这些或是白色或是灰色的帐蓬、尖顶方屋的木屋、平房和羊圈，散居在广袤无垠的绿草地上，就像无垠的大海上偶尔、零星和渐行渐远的船只。成群的牛群、簇拥一团的羊群和散开的马群，不受牧民的驱逐和时光的压迫，在成堆成堆白云的蓝天下转来转去，自由自在地低头啃食、咀嚼和吞咽着汁液丰富的绿草。我突然想告诉别人我的想法，因为，这里可是生命生长的天堂呀。这里的放牧与山下的放牧根本不同，可是说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在这里，根本不需牧人天天跟在畜群的后面，防止畜群乱跑乱走，损毁庄稼和田地。而是任由着畜群的自我放牧，任性着带头山羊的爱好和自我选择。牛、马到了早晨被人放出栏门根本不管，想到哪里、哪里草好，就去哪里。
　　畜群里最让人操心的还是婴儿一样的羊群。所以，牧人在这里放牧，大多放的是羊群，即使放牧也显得非常的自由轻松。每天，费劲最多的一件事，就是骑着马跟着羊群，把羊群撒开之后，就带着一件军用雨衣或一块毡毯子，选择好一处高高的可以四下眺望的山梁，然后双手一甩，在铺好的毯子一屁股坐下，把骑马放开，牧人自己或躺着、或盘腿坐着，或是干脆趴下，一边晒着温暖如春，能够融化掉世界所有事情的太阳，一边俯看着山梁下面像云朵一样忽而走来、忽而走去的羊群。去年的一场大雪，让今年的雪水非常充足，良好的湿润气候里生长的牧草就叶茂娇嫩丰盈可口。一片数千只庞大的羊群，往往会在几只山羊自作主张的带领下，出栏之后径直地选择好今天的放牧地点，今天吃东边的草，明天吃西边，后天吃山坡下的草，大后天吃山梁上的草。转上十天半月，又转回到了草势得以恢复、显得葱郁的东边草场。随群放羊的牧人们就变得简单的很了，羊要去哪里，羊最想吃些什么，这些事情它们比人清楚，你只需要跟着它们走，给它们做个伴而已，不要刻意地去改变它们的生活轨迹、不影响它们的安静情绪就行了。羊群成了草原的主人，它们缓慢又散漫地撒泼在青翠的草丛中，风吹草低，才能显出它们结实肥大的躯体。怀着对于草的爱情和草的友谊，畜群们低着头，狠狠地啮咬着鲜嫩甜味的草尖嫩芽。被山羊率领的大片羊群，随着自己忽尔向东，忽尔向西；上午走过去，下午又转过来，在一片始终不受影响的绿色草场上，它们像一把结实而粗齿的梳子，反复梳理着美丽的确吉克草原。
　　我努力让自己显出一副心情平静的样子，努力地压抑着内心泛起的情不自禁。刚才，在迎接的队伍里，我努力地用男人的方式甚至使出了吃奶的劲头，才把自己的幸福和欣喜甚至是亢奋的心情，用力地压抑下去，用略显平静的眼睛迎纳着巴莎投来的一撇柔情目光。一张尖尖的、略带长条形的小脸蛋，已经被直泻而下的草原光线晒出了一层淡淡的深红色；一双秀丽的深蓝色的眼眸，显然已经被草原的绿色、雪山的清水和山里的雨润，甚至是溪水的灵性，一层又一层地浸染得灼灼动人。我觉得，这可能是天界的水波、仙境的露珠和纯洁里透明的晶莹了，好女人就是清如净水。突然间，卡德形容妹妹的一句话，让我激动起来，他说：巴莎开始变了，长大的女孩子，越看越像女人。在和巴莎轻轻点头示意、貌似随意一笑之后，我故意扭过身子，用拥抱、握手和贴脸的礼仪，热情地感谢前来迎接我们的别克什和黄毛他们。黄毛向奶奶说明原因后就告别我们走了，忙碌地准备自己的马队去了。别克什却显得磨磨蹭蹭、慢慢腾腾的，他把我左右上下仔细地看了又看，甚至伸过他有些尖硬冰凉的大鼻子，用力地嗅着我。汉族！？他用一句不太标准的汉语故意逗弄我。汉族，哈萨克的汉族！我也抿着嘴、故作思索地点了一下头颅，回答道。吃吃吃，我们都笑了。我觉得我们几个男孩子之间嗅着、问着、关注着，就像一群调皮的小狗狗，彼此之间初相识。
　　我代表美丽的确吉克大草原，欢迎你的到来，乔！快追求你的爱情吧！别克什像习惯挂档一样，一句话就启动了我们的友谊之车。
　　我用眼角的余光看到，巴莎的脸色立即飞红起来，像黄昏时分的红润透亮的晚霞。
　　不仅是我发现了自己身心都产生了巨大的变化，就是我们的奶奶这一位年迈的老人，双脚一旦站立到了这片宽阔的草原上，也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瞬息之间像含情初恋的少女，变得年轻可爱起来。她用一只手紧紧地捂着巴莎的一双小手，然后腾出另一只细长的大手，用力地搂紧了巴莎消瘦的双肩，一遍遍地亲吻着孙女光洁的额头，亲吻着柔软红润鲜果一般的嘴唇。奶奶有一个最大的爱好，就是特别喜欢孩子，今天，她就喜欢能有一大群孩子参与到迎接她的队伍里。孩子们，你们都过来，过来！放开巴莎之后，奶奶舞动着胳膊，招摇着细长的手掌，向围在她四周、坐在马背上的孩子们不停地召唤着。她转身走到马前，伸手解开马鞍子后面鼓鼓囊囊的布褡子，伸进双手，一手一把，掏出两大捧大白兔奶糖和色彩缤纷的水果糖，把糖果紧紧地抱在胸口，向孩子们展示着。
　　一直围观着的孩子们，像听到一声极具磁力的召唤，“哇哇哇”地叫喊起来，只见他们抽脚侧身、扑扑嗵嗵像开水锅里下饺子，快速跳下马背，朝着奶奶蜂拥而上，一片密集的小手纷纷扑向笑逐颜开的奶奶。此时，被围在孩子中央的奶奶更像一只温顺母性的大骆驼。奶奶、奶奶，孩子们喊声一片，把挤得摇晃不定的奶奶，一步一步地挤到了大石头前。你一个，再一个，他一个，再一次，你一个，他一个，谁也少不了……我看到一身圣洁的奶奶容光焕发，向上弯曲的嘴角俏丽如月，面带着醉心的婴孩的笑容，像一团透射着灿烂亮光和热情的温暖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