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这几天天气狂热得厉害，太阳一升起来就像个大熔炉，人们即使坐在家里不干活都是汗流浃背。狗躲进阴凉地里大张着嘴，吐着红布似的长舌头喘气。几只绿头苍蝇害怕晒化了翅膀，拼命嗡嗡着要往屋里转，被窗纱挡在了外面。黄明玉满脸大汗的从县城回来，把自行车停靠在一堵院墙上，双手拽了拽屁股上的裤子，肉皮已经和裤子粘在了一起。进堂屋脱下了背心在脸上抹了几圈儿，站在水缸边上咕咚了几口凉水，愁眉苦脸的进了屋里。
　　崔二玲穿着花格子连衣裙跨在炕边上正同张金娥面对面的拉话，一块花手绢扎在脑后，乌黑发亮的长发揽在其中。见着黄明玉进屋，她扭过了头，花手绢扎的马尾辫子扭到了另一边，她看见一脸脏兮兮的黄明玉不露齿的笑了。
　　仰靠在被褥垛上张金娥，脸上仍有些病后未愈的憔悴之状，躺了几天炕，胖脸像又添了一大圈儿皱纹，鬓角又新生了白发。二玲是专门来眊张金娥的。张金娥卧病在床的这几天她没少费心，她知道黄明玉父亲腿脚不好，黄明玉又成天往县城里跑，便主动过来帮着做个饭，给张金娥端个汤递个药。一来想弥补上次黄明玉护送父亲去医院的恩情，二来也想望着能在这二老面前竖个好，想着做这个家里的儿媳妇。
　　见黄明玉回来了，二玲推说家里有活要做起身要离开，张金娥的菩萨心肠又感激不尽，坚持要儿子替她送送二玲。黄明玉愣了愣，看了一眼看上的父亲，跟着二玲身后出了屋子。
　　
　　天气有时也会变化无常，刚才还狂热的厉害，现在又吹起了徐徐微风。两人走出屋来，就已经感觉到了一丝沁人心脾的凉爽。
　　走在前面的二玲，在出了街门后的一刻，故意放慢了脚步，低低的向左侧回了头。她斜视的目光爬过肩头，落到身后，等着黄明玉跟上来肩并肩地走。
　　黄明玉手里还攥着进门时脱下擦汗的背心，他上身健美的肌肤完全暴露在阳光下。肩膀的肌肉像两块隆起的椭圆形石头，胸肌圆实、健壮、宽阔，腰部的肉皮紧缩在一条红紫色牛皮带的上方，随着腰胯来回扭动的姿势拉扯出了健壮。
　　她依旧低着头，她索性将自己的马尾辫子顺着左肩撸到了胸前，左手的一根手指不停地缠绕着发梢，白萝卜似的后颈露了出来。黄明玉裸露上身的样子，二玲还是第一次见到，尽管她嫁过男人，但在黄明玉面前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见二玲墨言墨语，黄明玉以为她有什么心事，便扭头看着二玲桃子似的脸颊说：“怎么，不说话？想啥呢？”
　　“哦！没有。”二玲极轻极短的应了一声，眨了眨清澈的双眸，顺手将玩弄在手里的秀发随着扭头的动作甩到了后背，那黑缎子般的秀发直直的耷拉在花格子连衣裙上。两手在胸前合并着相互揉戳，若有所思地说：“还不把背心穿上，不怕太阳扯你的肉皮？”
　　“没事的，在北京打工的时候，经常这个样子，习惯了。”黄明玉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笑了。
　　“那不行，咱这儿的太阳毒着呢。”二玲满是关心的眼神在黄明玉的前胸极快的扫了个来回，把双手垂立下去紧贴住花格子连衣裙两侧。黄明玉把攥在手中的背心套在了身上，白背心早已攥出了脏渍。
　　“明玉哥，贷款的事儿跑的怎么样了？”
　　“嗨，没眉目，担保人找不上。”黄明玉叹了口气，脸上有了愁容。
　　“你打算贷多少钱呢？”
　　“十万。”
　　“十万？”二玲瞪着双眼跟着重复着尖叫，粉亮的双唇撅成了个‘O’型，惊得没了话语。
　　“嗯，少说也得十万块钱，我初步估算过了，五个塑料大棚建成就的八万块钱，剩下零七碎八的花销两万块钱恐怕也不够，到时候再想办法吧。现在是，摸着石头过河，走一步看一步。”黄明玉愁眉紧锁着，他把这种看似渺茫的惆怅像痴人说梦似的轻描淡写了一遍。二玲看得出来，他的脸上和眼睛里没有一丝心灰意冷。
　　“明玉哥，老人们常说，万事先往坏处想一想，你贷这么多钱万一······。”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字眼儿，二玲只好住了嘴。这个‘赔’字无论如何不能从她嘴里奔出去，她怕给黄明玉带来了晦气，跟着呸呸唾了两口。
　　“不怕！人生哪能一帆风顺呢？大不了再出去打工还债。”黄明玉这句话像雨后屋檐上滴下的水滴，点点滴在二玲心口上，特别有声有力。
　　“那你这辈子不娶媳妇啦？”二玲脸颊更红了，像两半儿熟透了的桃子。
　　“娶媳妇？”这个很现实的问题，他还真没考虑太多，看着二玲很害羞的样子，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继而扭转了话题说：“再要背上这十多万的贷款，还娶什么媳妇，有哪家女子愿意跟我遭这份洋罪，还不得像躲瘟疫似的躲着我。”
　　“那－－那－－。”二玲吞吐了半天，也没说出自己想要说的话。她干脆又把披在肩上的秀发捋在了胸前用手指头缠绕起来，花格连衣裙伴随她轻盈的脚步移动，“那要是有个人愿意跟你吃这份苦，遭这份洋罪呢？”
　　“甚？谁会没罪找罪受？除非她是个傻瓜！”黄明玉见二玲在为他刚才的话低头发笑，继而调侃着继续说：“傻笑什么？哦！这傻瓜该不会是你吧！”
　　“去！少拿我开涮，我才不会自作多情呢，刚从火坑里爬出来，再跳进灰坑里？那还不被村里人笑掉大牙。”二玲立刻努嘴娇嗔道。黄明玉抬手挠了挠头，这样的动作常常使他在大玲面前尴尬，现在没想到在二玲面前也犯了同样的毛病。
　　“快跑！看打架去啰！”村里的几个小孩子嚷嚷着从他俩身边儿窜了过去。黄明玉觉得纳闷儿，便顺着孩子们跑去的方向回了头。二玲停了下来，瞪大了惊恐的眼珠子说：“这是谁家？”
　　黄明玉扭回头，带着恍惚的眼神说：“走！看看去。”
　　二玲皱了眉头，有点不大情愿。在她心里这样的伤心事她经历的太多了，再加上她生性素来怜弱，这种伤人心的事情她不愿去凑热闹。可她的双脚不由自主地跟着黄明玉走。
　　已经能听得见女人们争吵的声音了，李春生家门口站了好多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像看戏似的朝院子里涌。黄明玉和二玲前后走进院里时，引起了不少围观人的注意，二玲深深地低下了头，她的眼睛只能看到周围人的脚和腿。
　　原来李如和朱蓉蓉搬到城市里打工后，朵朵被暂时留在村子里上课，由朱蓉蓉母亲来喜照管。临走的时候，朱蓉蓉口口声声说每月要给朵朵寄零花钱的，可是现在都两个多月过去了，也没见到半分钱。朱进有打过多个催促电话，可他们都支吾不了个准确的理由。
　　来喜说，孩子一天好几块钱的花销，她家没个进项，既然女儿又改嫁了李家，孩子不管是不是李家的亲骨肉，闺女又暂时寄不回钱来，李春生两口子就得拿些钱出来抚养，横竖不能苦了孩子。
　　王秀莲对着满村子的人哭丧着脸把胸脯拍的砰砰响，声称自己在村里活了大半辈子没做过亏良心的事情。如果不把朵朵当孙女看，那是伤良心，并对着全村老少的面发了天打五雷轰的毒誓。儿子儿媳在大城市挣没挣到钱她不清楚，但这样的钱她拿不出来，原因是二儿子老大不小还打着光棍，她就是跟丈夫抠牙缝儿也攒不了几个钱。
　　来喜这个人谁说亲家，可她并不把他们认做亲家来往。儿子娶了她闺女，倒好似从此欠下了她家擦不利屁股的饥荒，小恩小惠的事情隔三差五来家蹭蹭，如今又来要供孩子花销的钱，仿佛他俩口子开了油坊，身上就有榨不干的油水。
　　两个女人各说各的理，相持不下，吵嚷了起来。俗话说，打人没长好手，骂人没好嘴。她俩个当着众人面，越吵越凶，言语忧愤不堪入耳。围观的人有笑的，有劝的，还有摇着头听着不堪入耳的谩骂为此难过的。黄明玉本想上前打劝，被崔二玲暗地里拽了一把。
　　李春生两口子两张嘴也比不了来喜一张嘴巧，来喜站在人群里比天比地，比了婶子比大娘的叫骂，仿佛连李春生家老祖三辈子的人都叫她臭数了个遍。
　　一旁的李春生风霜雪雨的干脸白一阵儿红一阵儿，除了开始尖着嗓子还能叫出几声，现在像只气肚雀儿，一句话也不说了。王秀莲还在高一声低一声不罢休，哪能抵得住来喜一片机关枪的噪音。
　　“来喜，你别太欺负人了。家丑不外扬，棉袄袖子咱朝里破不朝外破，你家闺女不是个东西。”王秀莲实在憋得没话说了，才一咬牙，一跺脚，说出了这么一句话来。
　　围观的人们立刻静了，看着王秀莲刚才怒发冲冠得劲儿，都在等着更精彩的下文。来喜一鼓作气扑了上去，她咬牙切齿的要扯烂王秀莲的破嘴，村里的女人们赶紧拉住了她。人们知道亲家之间，吵也吵得，骂也骂得，就是不能掐起架来生仇结怨。
　　“王秀莲，今个儿你不把话说清楚了，老娘抄了你的狗窝。老娘根正苗红，能由的你信口扯谎，指三道四？”来喜怒目圆睁，一脸杀气，样子仿佛跟李春生家结下了不共戴天的仇恨。
　　“来喜，也就你能装出风魔来。你闺女早跟那个庞星明贼子跑了，把我儿子一人扔在大城市里无依无靠，你说······”王秀莲一口气没喘上来，后话堵在嘴里，嘤嘤嗡嗡的哭出声来。
　　“还有这档子事儿？”“那可是李春生的亲外甥呀！能干出这种丑事儿来?”“哼！现在的年轻人，我看难说。”“这不是坑人吗？”“可不是，这样断子绝孙的事儿都能做的出来？”王秀莲的话就像一枚爆在人群里的礼花弹，四处放了彩，又可怕又惊人，围观的人面面相觑，唏嘘不已。
　　“*你娘的王秀莲，你损不损，给你亲亲的外甥子头上扣屎盆子，在场的人谁信？”来喜拍响了巴掌，在周围的人群里画了一圈，带着满是讥讽的怒脸说，那阵势要全场的人都别相信王秀莲的鬼话。
　　“你爱信不信，要钱没有，命到是有一条，你要了拿去。在村子里出了这种丑事，我也活不下去了”王秀莲说完抹起了眼泪，李春生脑袋一耷拉，蹲在了家门口的墙根下。
　　“你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啊?!”来喜又要发作，却被扑进人群来的朱进有拉扯住了说：“行啦！还不回家。”
　　在完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来喜被丈夫打着踉跄拽走了，朱进有还不住嘴的向来喜嘀咕着事情。来喜这才跟着莫名其妙的离开了。人们散去的时候，都议论这事儿是真是假，要不来喜不会就这样灰溜溜地走了。都说得村子里出了新鲜事。
　　“说的也是，这李如怎么就这么窝囊呀！平时看他花言巧语的，怎么关键时一点儿也使不上。这可是大伯子挎兄弟媳妇，真出笑话啦！”
　　“哼!现在的年轻人都是钱闹的，像这样的事情多啦！还管你笑话不笑话？他们的脸不是脸，是刮了腻子又涂了粉的墙皮。”
　　“多啦？”二玲迷茫的看着黄明玉，两人离开李春生家院子在一条小巷里边走边说。正在这时对面奔奔跳跳的跑来一高一矮两个女孩子，一个还边跑边喊：“二姑姑－－二姑姑－－”二玲听出是棉棉的声音，抬头向前方瞅去，不由的尖叫了一声：“叶梅，是叶梅。”
　　还没等黄明玉反应过来，两个小女孩大喘着气跑到了近前，棉棉拍着小手欢跳着说：“二姑姑，二姑姑，大姑姑给我领来小姐姐了。”说完话，她抓住叶梅的手咯咯地笑个不停。
　　“叶梅，你怎么来啦？”二玲不解的问。
　　“二姨，我妈领我来的。”叶梅像个大姑娘似的回答，讲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语，还多瞄了几眼黄明玉。
　　“二姑姑，大姑姑要我们找你回家。看！大姑姑还给我买花裙子啦！好不好看？”
　　“嗯－－我们棉棉真漂亮。”二玲把她俩个一起搂在身边，笑着夸奖，棉棉又咯咯咯的笑个不停。
　　二玲向黄明玉递来一个妩媚的眼神说：“明玉哥，那－－我们先回去了。”黄明玉微笑着点了头，偏西的阳光洒在大街上，隐隐有些昏黄的感觉，看着她们远去的身影，黄明玉心头又堵上一块黄昏时分的阴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