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半仙接生

　　门“吱呀”一响，走进来了一个拄着拐杖满脸阴郁的老妪，那垂头丧气的样子，像极了败阵的斗鸡。她瞥了一眼坐在炕上、悠闲地擦拭着土枪的老头子，气不打一处来，怒火中烧，骂道：“就知道整天摆弄那破玩意儿，也没见着你打一只猎物回来！”
　　那老翁淡然一笑，没有应接那老妪的话，问道：“生的男孩还是女孩呀？”
　　“生个屁，难产，别说孩子大人也怕是不中了！”那老妪说完，坐在炕头上生着闷气。
　　那老翁瞅了一眼神情愁闷的老妪，没有言语，把擦好的枪立在墙角，从炕旮旯里头拿出了个黝黑的木匣子。他知道婆娘没少接生，这一次必定是遇到大麻烦了，不然就不会如此的失落了。看来还得他出马，那老翁背起木匣子径直走出屋去。那木匣子里装着针灸用的银针，以及一些常用的药品。那老翁原名骆清河，因会阴阳方术和医术，有妙手回春之手段，人们因此叫他为骆半仙。骆半仙是这方圆百里唯一的一个医生，不论是人还是牲畜，有病了都找他治。那老妪是骆半仙的老婆，人称骆大娘。
　　“你干啥去？”看到骆半仙拾掇家当外出，骆大娘明知其动机却语气生硬地故问道。
　　“救人啊，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家的娃死去吧！”
　　“可你是她公公呀，哪有做公公的给儿媳妇接生的？你个老不要脸的，你让江鳌以后怎么抬头做人呢？”那老妪气急败坏地嚷道。
　　“我自有分寸，你就别操这个闲心了！”骆半仙沉着脸说完，背着药匣子大踏步地走出门去。
　　“等等我，我帮你！”骆大娘知道骆半仙的脾气，平常看起来为人谦和，可若倔起来，八匹马都拉不回来。她没敢再阻拦，说着也急匆匆地迈着小脚，追赶骆半仙去了。
　　
　　骆半仙和大儿子骆江龙生活在一起，就住在二儿子骆烟锅家的旁边。骆半仙走到骆烟锅家门前时，看见骆烟锅呆若木鸡地背靠在树干上抽旱烟。骆半仙看到骆烟锅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没有言语，径直走进他家院子，看见几个半大的孩子正围在屋门前哭泣，他也担心产妇的安危，急切地掀起门帘走了进去。
　　听见有人进来，埋头哭泣的巧儿，仿佛看到了救星，心里绷紧的弦松了下来，止住悲泣忙站起身来。拽着骆半仙的胳膊哭着说道：“爷爷，快救救我娘吧！”
　　骆半仙替巧儿擦了一把眼泪，没有说话，放下药箱，手搭在郭三娘的手腕上号起脉来。
　　“爹，你这是干什么呀，你是要我在人前抬不起头么？”发呆着的骆烟锅，余光瞥见骆半仙走进院子，走进产房，这才意识到了什么，慌慌张张地从院子外面冲进了屋内，气急败坏地质问道。
　　骆半仙瞅了骆烟锅一眼并没有搭理他，鼻子里一声冷哼，自顾自地忙活了起来。只见他从药匣子里取出一盏酒精灯，划了根点燃，然后把一把锋利的小刀放在火焰上面烧烤。骆烟锅见骆半仙没有理他，蹲在地上一个劲儿捶打着胸膛哀声叹气，脸色极是难看。
　　“畜生，你要眼睁睁地看着你婆娘去死么？还不赶快过来帮忙，再耽搁可就晚了！”骆半仙对骆烟锅的行为甚是不满，语气威严而又冰冷地怒骂道。
　　被骆半仙教训了一顿，骆烟锅虽心里不畅快，可态度并不敢表现的不逊。骆半仙让骆烟锅按住郭三娘的身体，只见他在郭三娘的肚皮上用酒精棉球擦拭了一下，然后用烧烤过的刀子，划开了郭三娘的肚皮。郭三娘全身一阵激烈的抽搐，惨叫一声又昏死了过去。这惊心动魄的一幕，看得骆烟锅心惊肉跳，随着在骆半仙手中在郭三娘肚皮上游走的明晃晃的刀子，神情紧张到了极点，内心忐忑而焦灼。骆大娘没想骆半仙还有这一手，又是惊讶又是好奇，之前的担心的都化为了乌有，沉郁的脸色舒展了开来，郭三娘这下应该是有救了。
　　
　　一声响亮的婴儿的啼哭如同仙乐一般，让几个神色焦灼的人，露出了释然而快慰的笑容。那响亮的婴啼打破了整个村庄的宁静，掠过草地、越过树梢，回响在了幽深的山谷之间，黄土地伸开了她宽厚的臂膀，接纳了这个艰难出生的新生命。这是一个特殊的年代，整个大地都沉浸在不安的气氛里，生活的困苦，在这个时候这个孩子无疑是不该来的，但是谁又能阻止一个新生命的诞生呢。
　　骆半仙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下来，虽然他行医多年，但是剖腹取子这种手术他还是第一次做，是豁出一条命的尝试，不，是两条命！骆半仙不知道，他的一冒险尝试，就是剖妇产手术。只是那手术，粗陋的如同他骟牲口时的手术一般。
　　骆半仙看见骆大娘放在盆中洗浴的哇哇啼哭的孩子，裂开嘴笑舒心的笑了：“呵，还是个带把儿的！”
　　骆半仙缝住伤口时，郭三娘还未从昏迷中醒过来，因失血过多脸色苍白如纸。骆半仙给郭三娘打了一针青霉素，防止伤口感染，他能做的也就仅限于此了。孩子算是得救了，至于大人能否活下来，就得看自身的造化了。
　　
　　郭三娘命不该绝，在昏迷了三四个小时候后终于醒过来了。巨大的疼痛，让她痛不欲生，但毕竟是活过来了，只要能活着受多少的罪都是值得的。痛却幸福着，是呀还有什么比活着更幸福的事呢。九死一生的人，总比别人更加懂得生命的可贵。她睁开眼，看了一眼身边因她而焦急的家人，又疲惫的合上了沉重的眼睑。
　　看到郭三娘终于醒过来，骆半仙长舒了一口气，压在心里的一块大石终于落下了。他用衣襟揩拭了一下额头的汗珠，疲惫的脸上绽放出了释然的笑容，挎上药匣子脚步踉跄地向家里走去，心里却畅快无比。他的所作所为，对也好错也罢，随别人怎么去说吧，但不论怎样，在他的手中又救下了两条命，而且是他的亲人。
　　“啊哈哈，老天爷你可睁眼哩，让我骆江鳌终于又得了一个儿子！”骆半仙走后，骆烟锅抱着新生的儿子脸上乐开了花，用胡子拉碴的下巴蹭着婴儿的小脸激动地畅快地笑着说。骆烟锅之所以高兴，是因为郭三娘给他生的孩子虽多，而儿子始终只有一个，这下又得了一个儿子能不让他高兴嘛。多子多福，骆烟锅一直信奉着这句话。儿子如果，女儿如叶，果落下了还会生出果，可叶落下了就什么也没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养儿防老，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个道理骆烟锅一直都是再明白不过的。
　　
　　郭三娘瞅了一眼神情兴奋的骆烟锅没有吭声，依旧蜷缩着身体躺在炕上，两行热泪哗哗地从眼角出流了下来。幸好她生的是儿子，幸好她还活着。她的生死，对于丈夫来说或许并没有那么重要。她的心里突然间一阵酸苦，那苦是像黄连一样不堪言说的滋味。她从小受苦，长到八九岁的时候，因家里实在太穷养活不了，被爹郭一刀许给了骆半仙当童养媳，后来稀里糊涂的就和骆烟锅过上日子了。她之所以叫作郭三娘，是因她娘的缘故。她娘生了她们姐妹五个，始终没生出个男孩来，又因会耍大刀，人们便起了个绰号唤作郭刀娘，刀娘与倒娘谐音，其意不言自明。
　　骆烟锅看见郭三娘没有理他，也就不吭声了。对于这个憨厚的中年人，他哪有那么细腻的心思去理解女人的感受，在他眼中，女人就是个物件，是为他生儿育女和泄愤、泄欲的工具。
　　巧儿为了照顾郭三娘，没能顾得上做晚饭。骆烟锅肚子里很是饥饿，见没晚饭吃就生起火喝起茶来。巧儿看见骆烟锅架起茶罐子煮茶，便退出门去，不一会儿就端着盛放着两个黑面馒头的破旧陶瓷盘子走进屋来，放在火炉旁的八仙桌上。骆烟锅往茶罐子里丢了一块冰糖，熬了两盅茶水后倒到杯子里，轻轻扶起躺在炕上的郭三娘递到她的嘴边，说：“喝些茶吧，喝些茶就精神起来哩！”
　　郭三娘轻轻呷了一口，那苦苦的、甜甜的茶水，眼眶顿时湿润了起来。平日里被骆烟锅打骂惯了，他对她这难得的一次温柔体贴，让她觉得美好的几乎都不太真实了。她看了一眼睡在身旁的粉嘟嘟的男孩，心里仿若春风拂过，温暖舒畅。仿佛那个因吃了冰凌拉痢疾而夭折的孩子，那个调皮而可爱的孩子，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身边。他那如星辰一般明亮的眼睛，又带着醉人的笑意看着她，她仿佛又听到了，他稚嫩的声音在喊她娘。她一直觉得那个孩子没有离开过她，她有时觉得他的魂魄变成了一只黄喙红爪花羽毛的鸟，把巢筑在家门前的那棵大槐树上，每天飞在她身边鸣叫，而现在他又重新投胎变成了她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