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草原上常有的重复生活（7）

　　菌集在界河附近的枪炮声，又一次像点燃的鞭炮一阵紧似一阵的响个不停，剧烈声音掠过，宛如冬天里从西北刮过的寒风，在猛烈的扫射和尽情的暴虐之后，伴随着照明弹的落下，毫无理由地骤然停息下来。
　　霎时间喧嚣骤停，白光顿逝。山峦伫立如剪影，黑夜浓稠如油漆，群鸟纷纷寻找树枝归入林中冰凉的巢穴。世界重新回归了安静，大地与时光变得和好如初。此时，村庄终于安然地睡去，平缓的大地被夜色的浓郁紧紧包围。沉寂的生命星月在隐约的印照里，重又回到了从前的雅致和从容。突如其至的平静，戛然而止的巨响，让咬着草茎、躺在草垛上专注眺望着银河星系的卡德，立即不安了起来。卡德坐在极不适应的宁静里，急匆匆地扫射着四周。远方已经露出香肚白的光亮，早起的鸟儿在湿重的空气里，发出了叽叽喳喳的啼鸣。他才发现自己竟然会支楞着耳朵、张大了嘴巴，对突然显示的寂静，如梦中初醒有了一丝说不清楚的失落感。
　　此时远眺，山尖上的黑夜，半浸半漫地揭开了一扇黎明的窗口。不远处一片略显斜坡的草场上，隐隐约约中踢哒着几团黑色的影子，原来是几匹缠着长绳子和脚绊的马匹，用嗵嗵嗵的跳跃，有力地打破了深夜的宁静。马匹们一边用力地啃扯着青草，一边跨越着慢慢地向草垛走来。卡德支楞起耳朵，仔细地听了听它们发出咴咴的声音，他觉得家里的那匹黑走马，肯定也混合在村子的这一批马群里。
　　山下的村庄旁，也有很多被大人们堆起来的一排排草垛。就因为调皮惹事，每次惹事后害怕挨大人的揍，我就多次无奈逃家而去，睡在草垛里。每次寻找好草堆，先挖出一个深深的小洞，倒着身子从脚到头按顺序钻入温暖的草垛里。或者干脆手脚并用拼命爬上高高的草垛，脱下鞋子，把外罩衣服盖在身子上，安心地在草堆里呼呼大睡。久而久之，我便对每一堆看似毫无生命、却又沉静不语的草垛产生了感恩之心。草垛这种形式存在了多少年，它又看过了多少人类悲欢，又孕育了多少的人间儿女？草垛，一堆堆的草垛，像历史的符号，像时光的结晶，又像生命的留影。它在流云之下，万古年千静静伫立。包容万物却又忠诚无比，就像我的那些亲密无间、又始终不离不弃的少年朋友。对于草垛的嗜好，很多同学和小朋友都心里清楚。甚至是白天正午时分，背着装满课本和作业的书包，我们几个男孩子都跟着我不回家，而是一起结伙坐在高高的草垛上，根本就不去想什么学习、作业和考试之类的狗屁事情，而是用欣赏的眼光看草垛下面不动的村庄、弯曲的道路和田野里躬身劳作的父母们，听着牲畜们在草垛一旁用嘴撕扯着干草一遍遍地咀嚼着时光的坚硬；还有草垛上正热烈地闹着春情、旁若无人公开交配的昆虫们。草垛里面的一番躲避和刻意逃遁，倒像是让我们提前去看一场有声有色的人生电影，体会着别有一番滋味的人生风情。卡德和我都非常喜欢有着鱼鳞云的晚上，天空忽而黑了，不一会又忽而亮了，白茫茫的像雾里的天堂，更像我们变化无常的心情。此时，更让我们自由放纵的事情很多，我们会把严肃的事情一律放弃，把来自学校的理想目标统统抛洒，甚至把父母老师教育很久的仪表礼节全部扔掉，最后将细长柔软的躯体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听之任之地张开摆成一个宽松的“大”字形，然后一动不动地躺在干草上。仰身向上眺望，可以看银河间密布的星辰，看灿烂桃花、繁衍如草的云霞，看着充满热烈和渴望、相互交融的落日余晖。我还有自作主张胡乱编造，讲一些人鬼怪、天上人间和仙女牧童的故事，这些故事也常常会把我和卡德共同带入一个动人的细节里，让他缠着我，因为感动而恋恋不舍，因为恋恋不舍而不愿回家。
　　有时，我也会故意告诉卡德，把小巴莎一起带来。我们三个人会或趴或仰，把草垛上的每一刻时光演绎得无比精彩别致。憨厚的卡德非常直截了当，他在故事进入高潮的时刻里，当着巴莎的面态度庄严地要求我，乔，你把我的妹妹巴合提古丽娶回家吧，她真的是一位美丽善良的好姑娘。这样我们俩人就有理由成为亲戚，我们三个人就可以永远在一起，永远都能躺在高高的草堆上看着星星说着故事。每到这时，小巴莎总会大方的伸过手来，把哥哥和我的手一起拉在她的手中。
　　我有时会说，卡德你的妹妹还是个黄毛丫头，年龄也太小了一点呀。巴莎，你快长大吧，等什么时候你长大了，我就会考虑请谁去提亲，让你在最美丽的时候给我当可爱新娘子。
　　巴莎听到这些话时，有时也会显出一些羞怯，这些羞怯让她变得更中美丽。女孩子还没有长大和长漂亮时，就是这样的。卡德悄悄地告诉我他的这些最新发现。
　　卡德接着会说，乔，你自己也不是没有长大呀？等你也长大的时候，自然而然，我们家养着的巴合提古丽就长大了。你要知道女孩子都像草原上的野草一样，都会长得很快哎。你看，到了夏天的傍晚，我们再把她一起带上，三人一起躺在草垛上，一起看天山的银河系，一起看悬挂在空中的星星，看留下线工尾巴会不停跑动的流星，去看冉冉升起那个胖乎乎的圆月，或者就看弯曲俏丽像姑娘嘴角的月芽儿。你说，乔，我们能过这种美好自由的生活，该有多好呀。卡德这一阵子有些喜欢说自然而然这个词汇，每次说出口时，往往会刻意地让语气变得很慢显得很坚定，同时他的脸上也会显得很庄重很严肃。
　　巴莎从小就知道哥哥卡德的心事，知道哥哥一直有把自己嫁给乔的念头。
　　卡德从不避讳自己的想法，因为，他从小就爱妹妹，给妹妹一个好的家庭，爱她的男人，这才是真正的爱。当然，还因为我们是最好的好朋友，让朋友成为亲戚才是最好的礼物。况且，我和卡德巴莎又不是一个部落的人，不一个部落的人才能提亲成家。这样一样，他可爱的巴莎妹妹，也就可以不会被大人们远嫁到他乡故地了。想到这些时，卡德会远远地招手，乔，你过来，我可爱的亲戚。说完后有手轻轻地拍拍我的脊背，仿佛只有这样做了，才能表达出他全部的真实感情。
　　我知道卡德这样做，是他真心实意从不做假的态度。我也知道，他对妹妹有一种超乎寻常的亲密感情。从小时候开始，他们兄妹俩就睡在一起，吃在一起，手牵手玩在一起，上学又彼此呆在一起。甚至有一个老人曾经开玩笑说过，卡德和巴莎俩人，才是真正的小情人。巴合台尔爸爸大概也看出来了，不时地询问：卡德尔，如果你妹妹嫁人了，你会怎么办？卡德睁大眼睛努力地想了很久，可是，他还是想不出来，如果妹妹走了他该怎么办，尤其是没有妹妹的日子里，他的生活会发生什么变化。到了这个时候他终于有了一个奇思异想，如果妹妹嫁给了乔，这样妹妹就可以留在村子里，不再远走他乡了。所以，卡德特别爱接近我，就是希望我能够主动提亲，甚至快些订婚也行，能让我娶回那一位小黄毛丫头。卡德的爸爸和他的漂亮妈妈异常高兴，似乎非常喜欢卡德的这个不错的主意。他们才发现自己很早就开始喜欢我，甚至想把我当成了他们家的孩子。我自己的妈妈曾经说过，你和巴合台尔夫妻俩有缘份，如果能看上了你，肯定还想把女儿嫁给你。所以，我的妈妈影响了我的爸爸，他们俩如果面对这样的好事情，肯定不会给我出难题，不会故意刁难我，甚至会早结秦晋之缘，顺水人情玉成好事。
　　从此，每次看到小桦树一样的巴莎，我的心里就有了一缕甜丝丝、痒酥酥的感觉。这样的感觉很奇妙也很微妙，眨眼之间，我的喉咙、肺部、舌头，甚至包括嘴巴里，都像含了一块纯味奶糖，含有一种心花怒放的甘美感。甚至连我自己都觉得巴莎肯定会在长大成人以后，带着一副美女的小瘦脸、带着她丰厚的嫁妆，骑着马儿坐着车、唱着歌儿跳着舞被她的亲人簇拥着送来郑重地嫁给我。
　　想到这些，我嘴里的那种甜丝丝感觉，又一次开闸放水地玉津满口。那好吧，我就专门等小甜瓜一样甘美的小古丽长大吧。我像签订合同一样，举手宣誓郑重地答应着卡德。
　　那就这么确定了！乔，你赶紧去跑步吧，要用跑得最快的速度，把这个真正的喜讯毫无保留地告诉你的爸爸和妈妈，巴莎是个好姑娘，嫁妆肯定很多。你的妈妈和爸爸快来说亲订亲吧，如果晚了，可能就会被别人捷足先登了。乔，你们家一定要准备好给巴莎的订婚礼物吧。当然，此时此刻你也可以和你的哥哥卡德尔，用力地拉一下手，来兑现我们商量好了的重要承诺吧。身为父亲和一家之长的巴合台尔爸爸，听着卡德的说，脸庞上顿时贴上了满意的笑容。他用一本正经看女婿的眼神看我，把我看得心生暖间的同时，也让我终于晓得一个男人千金一诺的重要。
　　风中的岁月里，每一堆草垛的世界中，都有了一个美好的故事。边境线路上的草地上睛空如洗，安静，正打扫着昨晚的喧闹。
　　此时，蜷身在干燥草垛的深处侧身酣睡的卡德，正带着一脸满意的笑容，穿过森林深处的梦地，一手牵着巴莎的手，一手牵着我的手，欢乐地唱着简单的《喀拉乔勒嘎》。春天的晨曦终于显露出来了，一袭通红的披风，从山峰的凹谷处，一点点地露出一颗金色的小头颅。随之，浑圆、雄壮、庞大和崭新的一簇太阳，沿着一道道起伏的山峦，把金色的阳光均匀地一字铺开，铺满了草地、雪峰、山岭、河流，铺满了安静的村庄和深睡的毡房，也均匀地铺满了卡德儿童般神秘、安详和微笑的脸庞上。
　　微风吹拂下，卡德的卷发软软地轻轻地飘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