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翌日，我在青年旅社用过了早饭，而午饭，是划销了欠款后在医院里解决的。医院就是一个大药罐子：里面不全是装的药，却全是一股药味儿。甚至连医院食堂的饭碗里也是如此。我深感这饭是专为病人准备的，刚端起饭碗闻了一下，便罢下了手：这也毕竟不是我该来的地方！
　　我一边怀着这样惴惴不安的想法，一边在寥无人烟的医院楼梯上加快了脚步。
　　“你慢一点儿！这地是才刚拖了的！在医院摔倒了可不好，你这一摔不要紧，把钱都摔在医院里了！”我停下脚步，看着眼前这个身穿白衣黑裤，脚穿树胶套鞋的保洁。我对这人的声音是有过印象的，他究竟是谁？我认识在这医院里的哪个人？而除了他，还有谁是我在这个医院里能称得上是认识的人？
　　“你今儿好不容易才还清欠款，可别又栽在这医院里了！”他回过了头——哦！果真是他！那个抱着孩子从诊所闹到了医院的暴戾男子！
　　“你把钱还清了就赶快回村里去吧！”我向他走来，他却挥手赶着我走。这着实是一件令我们彼此都感到极为难堪的事情：一个异乡人，在异乡被另外一个异乡人驱赶到另外一个异乡去。
　　我走到他面前便停了下来：
　　“我不回村里了！”
　　“你不回那里了吗？”他指着村子的方向向我大声斥道。
　　“那是一条死路，走不通！你也知道的，我看不懂别人的病，自然就医不好人，要是我回去，经我手的病人，得死绝了！那路走不通，走不通！”
　　“死路？那你以为这里的路就有多好走了吗？”他指着自己的胸口向我咆哮着：
　　“这是条活路！是活路！可我巴不得自己老得快一点儿，快一点去死！在这种地方活着，哪有做人的尊严！成天被人当作狗一样招来唤去！”他气急败坏地一把摔下手中的拖把，依旧不减半年前的戾气。我敢说，我眼前的，是个即便喝下一斤白酒，也掩盖不了满身戾气的家伙！
　　我转过了头，无意再同他多做唏嘘。
　　他立马如只惊弓之鸟，从地上捡起了拖把，同我一样朝着我转头的方向望了过去：
　　“你吓死老子了！老子还以为领导来查岗了呢！没领导来，你瞎鸡巴望什么望！”
　　“老汪！”——二楼食堂处传来了一声呼唤，我随即朝四边望了望，却只见他扶着手中的拖把打了个寒颤，几乎滑倒在了自己刚拖的地上。
　　“妈的！还真被领导看见了？这破坏劳保用品不又得扣老子劳务费了！”
　　“老汪，到饭点了，你可以过来打饭吃了！”那只闻其声的人紧接着说了这句，便不再有下句了！
　　他长长地嘘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
　　“打饭！是去打饭！”便小心翼翼地放下拖把，抹了抹额头涔涔的汗水，如履薄冰地向二楼走去。我看着老汪离开的背影，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他的真实年龄；也意识到了另外的一件事情：他的生理年龄。
　　“老汪！”我学着那人的样子冲他叫着：
　　“你儿子也在这医院里住吧！你去把他叫到这里来好吗？”
　　“为什么？”他回头问道我。
　　“我本打算问你他的近况如何，但我总更相信自己的眼睛，与其问你，倒不如自己好好看看！”
　　老汪若有所思地杵在那里沉思了半分多钟，突然像个考了一百分的孩子一样，往父亲的楼上跑了过去，而老汪的儿子，也确实就住在医院二楼食堂的隔间里面。
　　不一会儿，老汪便牵着儿子，端着两碗饭来到了我面前：
　　“你看，这就是我儿子！”
　　对，这就是他儿子！我一眼便看出这就是他的儿子：这小子与半年前比起来，几乎无异，他的身高不曾有过一厘米的变化。倒是身体，瘦成个皮包骨头，这样的一个幻象，倒让他看起来又瘦又高了。我记得半年前见他的时候，他正捂着肚子在地上痛苦地打着滚，现在的他比起那个时候，也好不了太多，依旧是捂着肚子隐隐作痛，只不过现在，他勉强能够站在我面前了。我想起了老汪说过，这孩子丢了半个胃，食粮骤降，自然就长不了身体，如果这里的一切真像老汪说的那样——老了好，快点死去更好的话。那这孩子无疑是更添了一种不幸！他甚至连老去的资格都没有！
　　老汪喜形于色地打开了两个饭盒，一碗饭却是出奇的少，莫说，这碗饭便是给小汪的。让我更加不解的是，小汪吃的，竟比这碗里的，更少！
　　“我不吃了！”他把剩下的大半碗饭丢在了老汪跟前。
　　“胡说！你刚才不还在说自己肚子饿得疼吗？这才吃了几口就不吃了？”同坐在楼梯上的老汪数落着小汪。
　　“我不想吃这些东西！我的同学，他们都可以大快朵颐地吃美味佳肴，我也想吃！”
　　“他们吃的不是美味佳肴！那吃的都是钱啊！我以前也给你吃过，可你不就是因为吃了那些东西，才变成现在这样的吗？”
　　“可你知道吗？每次我和他们在一起吃饭，我们彼此的饭盒打开的一刹那，我都会悄悄躲到一旁，人家吃的是什么？我却只能吃从这医院里带出去的满是药味的盒饭！我不想要变成异类！爸，我该怎么办？”仰头瞪眼，神情肃穆的老汪慢慢放下了手中的碗，垂下了头，乍看起来，这模样竟比他生理年龄还要显得更加苍老与无力。
　　老汪嚼了嚼碗里的萝卜炖鱼头，像是被什么卡住了似的，他干咳了几声：
　　“有些你现在这个年纪不懂的问题，等你长大了就懂了！你要让自己变成一个善于思考的人，等你到了爸爸这个年纪，一切就都能够想明白了！我去给你买两根火腿肠！你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好好吃饭，快快长大！”
　　老汪撇下这些话，便仓促地出了医院的大门。
　　我低下头看了看眼前这个倔强的小汪，他稚嫩的脸上，布满着层层叠嶂的抬头纹。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便起身朝老汪出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老汪！”我在后面叫着他。
　　我看着前面那个背对着我，用手在脸上擦来抹去的老汪，便渐渐放慢了步伐，我没勇气去见他现在的那副样子，更不敢让他看见我看见了他的那副模样。
　　“老汪啊！你现在已经到了你所说的那份年纪了，所以，对于你们以后的生活，你该怎么办呢？”这是个让我问得极为别扭的问题，我既要和老汪保持一定的距离，又要保持一定的分贝。
　　老汪甩了甩那只在脸上抹擦了半天的手，几滴水珠顺势而下。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只想陪着那小子走下去，等他长大就好了！可他……他却不愿意让我陪着他呀！要不是你今天要见他，已经几天没和他见面的我，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和他说话了！你是叫阿一没错吧？阿一，我们这样的家庭，虽然没有面临这世上最严峻的问题，却依旧有着数不胜数的问题，正如你所看见的，我们的家庭，是个问题家庭！大的问题，容易被看见；小的问题，容易被解决。而我们现在面临的，正是这种看得见却分外棘手的问题呀！”
　　我跟在老汪的身后慢慢走着，不知该说些什么。我突然间想把眼睛闭起来——于是便把眼睛闭起来了！果然呀！人眼前一黑，便四处碰壁了！
　　我跟在老汪身后走了十几分钟，到了小卖部。
　　“我们快回去吧，阿一！那小子的饭都该凉了罢！”老汪拿着两根火腿肠，站在小卖部门口催促道我。于是，我们便又花了三分多钟的时间，回到了医院。
　　医院真的就是在煤炉上烧得滚烫的一罐药！隔得老远，我便嗅到了那极致的苦楚。我本不再打算回到那医院里头去的，直到我站在医院的大门口，看见了赫然出现在医院大厅里的那张熟悉面孔：我做梦也没有想过会在这里和他相聚，即便我已经无数次地想像过和他重聚的场景了。
　　“阿水！”简单地老汪作别后，我便径直向着医院大厅叫着，跑了过去。
　　我的招呼声打在了他的脊梁骨上，他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内猛然一惊，回过了头来——我立刻便停了下来！眼前这个面黄肌瘦，毫无血色的男人，真的就是阿水吗？我大惊失色地站在原地，望着眼前这个眼袋如沙地的男人，在他的眼睛底下，犹如留下了半个屁股和一边乳房的印记一样，形成了两个大小不同，深浅不一的凹坑。他一回头看见了我，便又撇过头去用眼神逃避着我，以及用他的身体。他双手扶着墙，双腿却瘫软无力，行不得半步，萎靡不振。我如来时那般不知所措地站在这里，不知该如何走近他一步。
　　直到他终于艰难地迈出了一小步子，动了起来。我这才意识到，即便是陌生人，见几次面打几次招呼，就成了熟人；但即便是熟人，几次见面不打招呼，也就成了陌生人。一想到这里，我便不由自主地冲到了他的身下，伸手扶住了他。
　　我感受到了！感受到了！我感受到他那瘫软萎靡的手和异常沉重的身体了！他的手几乎是脱臼了一般任由其搭躺在了我的手上，而他的身体，则几乎是倒了下来，靠在了我的身上。
　　“阿水，你没事儿吧？”我问道他。
　　“我不用你管！”他试图用手推拒开我，却连伸手的力气也全不见了！
　　我斜睨地看了他另一只扶在墙上的手，墙和手之间，还有一盒药，一盒补肾的要！对于肾，总有个难以启齿的人，也总有些刨根问底的人，这肾明明长在别人身上，大伙儿却像是自己的肾长在了别人身上一样，对它的事儿，打起了十二分的精气神！
　　“阿水，你这么年轻，不会真有那方面的问题吧！”
　　“你快走！我不用你管，你快走！”他用尽了余下的所有力气冲我咆哮着，他依旧想要推开我，此时此刻，却已经倒在了我的身上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