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作品名称:阿一 作者:小楼昨夜又东风 发布时间:2016-03-25 18:05:53 字数:3641
“你快进屋去换衣服吧!”张医生脱下了自己的外套,披在了瑟瑟颤抖的朱医生身上。
穿着张医生的外套,朱医生一边往屋里走,一边把张医生往轮椅上扶。
“不用!我已经坐得够久了!你不用再把我往轮椅上扶了!让我一个人好好站一会儿!你一个人进屋去换衣服吧!”张医生推开了朱医生的双手,目送着朱医生进了屋。
“张医生!你终于可以独立了啊!现在你没啥事儿了吧?”我和张医生一同回过头去,一个端着饭碗,手持双筷的中年胖大婶,已经站在了我们的身后。这胖大婶初来便是这一副热情洋溢的样子,丝毫不见得些许的生疏,这让我想起了我从前是在哪里见过这样一个端着饭碗的胖大婶的,只是如今已经记不起是在什么时候,在哪里见过她了。有些人就是这样,虽是陌生人,却总能给你一种熟人给不了的亲切感。
“有事儿啊!我有事儿啊!从以前一直到现在都有事儿!只是以前的都是坏事儿,现在的都是好事儿了!”刚回过头,张医生便和那胖大婶对上了话。
“看得出来!看得出来!看你,如今不是都容光焕发地站在我面前了吗?怎么,现在你再可以好好活下去,跟你媳妇儿踏踏实实地过日子了吧!”
“你这话现在说得及时!但要是提前一些时候跟我说,那就是不对的!我以前总在想:人光是存在,还不够,还得有存在感!人天生便是喜欢引人关注的,而唯有钱和死,才最可以引得起别人对你的关注,所以我便一直觉得,没有钱的人,都该去死!但现在细细想来,这世上那多没存在感,没钱的人,若都是这样想得开,这样想开了便都不活了,这世上的穷人便会一个比一个少,而剩下来的所谓的富人,也会一个个地在比自己更为富有的人面前相形见绌,一个个地变为穷人,慢慢死去,这世上最终剩下来的,就只有一人了罢!为了一个人有存在感,而牺牲掉了全世界的人,到头来,这人终还只是存在着,而非如愿以偿地有了意料之中的存在感。我觉得我现在能够这样思考问题,就是我说的好事儿!”张医生一本正经地向胖大婶解释道。
言毕了,只见胖大婶踱步走来了张医生的跟前,将嘴凑到了张医生的耳边,提起了右手的双筷作以遮蔽的故弄玄虚之态,细声讲道:
“那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张医生,其实这世上如果只剩下了一个人,那样一来,那个人会活得很好的!”
“放屁!一个人那么孤独,活着有什么意思?”张医生大惊失色地把脸从她的嘴边移开。
“对啊!一个人那么孤独,死了有什么意思?你仔细想一下,要是这世上只剩下了你一个人,你还为什么要去自寻死路呢?你死后,既无花圈,也无坟墓,甚至连证明你生前存在过的碑文也没有!无论你是多么轰轰烈烈地吞下毒药、割断动脉、撞碎脑袋地死去,在那一瞬间过后,你终于还是恢复了平静!这个世界也很平静,平静得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既然没有人会去在意你的死,那你自然就会格外金贵起自己的生命来了!”
“对,你说没错,一个人可能会活得很好,就像你现在一样,五十出头了还不结婚,又没了爹妈,还不见子嗣,可你也一样活得很好!可是,两个人,总有希望去比一个人活得更好的!”张医生和胖大婶说着说着便心照不宣地大笑了起来。
我很喜欢这种氛围:不同生活态度的人,可以相安无事地和平相处。这世上有那么多种生活,可他们却唯独只在意自己的生活。
我慢慢从他们之中抽出了身来,向后退着,退着。我已经退到了百步以外,看到的场景,却比方才要更加清晰起来了:朱医生已经换好了衣服从屋内走来,双手挽在了张医生的手上与他相互依偎着,共同谈笑风生;老张和老朱也在一旁用同样的姿态依偎着,只是他们笑得相对浅隐了些,脸上的皱纹倒真是多了一些;胖大婶站在他们中间,一会儿羡慕着两位医生的恩爱,一会儿歌德着两位老人的风雨同舟,不一会儿便端起了空碗,起身回家养猪种田去了。今天我所看见的生活比之于昨天,已经好了许多了,我还想看见更好的、更清晰的生活,于是我便继续向后退着:我要走得更远,把日子过得更长!
我在深夜打通了诊所的电话,接电话的是张医生。
“喂,张医生,我是阿一,朱医生的身体没事儿了吧?”
“没事儿了!没事儿了!倒是你,阿一,你今天一天跑到哪里去了?”
“那老张和老朱呢,他们的身体也还好吧?”
“你看你这话问得,你才一天不见他们,他们能发生什么大改变呢!”
“他们真的很好吗?”我复问道。
“好!他们好不好没人比我更清楚了!每天跟我生活在一起,他们一天吃了几碗饭,打了几个喷嚏,说得难听点,他们撒了几次尿我都看得清清楚楚。我是在问你啊!阿一,今天一整天不见你,你跑到哪儿去了?”
“我……我走了!”
“对!我知道你走了,我问的是你走到哪儿去了?”
“我准备回家了!”
“净说些屁话!半年的期限不是还没到吗?你现在得留下来陪我们!”
“昨天医院打来电话,说凭我这段时间的表现,已经足够还清欠款,可以走了!”
“他们说你可以走了,你就真的要走了?你就那么想走吗?”
“可是我……我要回家啊!”我沙哑的声音从电话的这头进去,从电话的那头出了来。我竟不知我的哽咽,究竟是因为我对自家的眷念,还是对别家团圆景象的抵触。
我耳边的话筒陡然传来对面话筒倏然垂下的声音,我仿佛看见了张医生在电话那头左手托腮,鼻尖一酸,深深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才稳定好了情绪继续同我说道:
“那你也得赚个盘缠才好回去罢!你就在我们诊所多呆几天,我算你工钱,等存够了钱再回去也不迟是吧!钱这种东西,虽不至于救得了人,却足以害死人!阿一,你要是不信,我给你说个我自己的事情吧!那是我还只有十来岁的时候,我和二姐在我们家楼下收养了一只嗷嗷待哺的流浪猫。我们日后便把它从小养到了大,它也陪我从小学,走到了初中。它几乎陪伴着我经历了我那几年生命中所有的痛苦和欢乐,而我却连它生命的最后一程,也送不了!我记得那时我上初一,那是一个星期四下午放学,我一回到家,便看见了坐在板凳上黯然抹着泪珠的二姐,和拿着撮箕准备下楼的父亲,而那只猫,说得准确点,那只病怏怏的猫,正好在父亲手上的撮箕里。我赶忙上前问父亲他在干什么,他说他要把猫丢到垃圾堆里去;我又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回答说这猫病了,为了防止疾病传播,得丢掉;我接着问他,这猫究竟得了什么病,他摇了摇头,他一边说他并不知道这是什么病,一边继续拿着撮箕下了楼。于是,我不仅放弃了追问,甚至连追下去的力气也没有了,首先我不知道那猫的病症在哪里,无法对症下药救下它;其次,我也没钱去给它治病,让它活下来!
“我就这么静静地看着那只猫从我的视线里抽离开来,就像是在大冬天里猛地从我身上抽下了棉服一样,这事儿让我不寒而栗。猫在最后的一刻用尽了它一生的力气,也猛地一下支起了身躯来,仰着脖子冲我长啸一声。余后,它的声音才渐渐同它的身体一起完全消逝不见。我记得我曾对它说过要陪它一辈子的话,那时我显然不能陪它一辈子了,而我又极想要兑现自己的承诺,于是我便想要在那一刻,立即死去。我深感自身力量的渺小,小得即便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也可以难倒我!我便是从那一刻起,想要变得强大起来的,所以你看我,如今真的如愿以偿地当上了医生。
“其实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这样一个问题:当年我要是即便有二三十块钱,就可以救那只猫一命了!二三十块钱在当年值得半桌子的菜,而那只猫的性命,竟也一桌子的菜也比不上!所以那天以后,每每自家的饭桌看见了任何动物的尸体,我都恶心到当场呕吐,我感觉那就是那只猫的尸体!直到那些尸体被嚼成了骨头,再被父亲同样用撮箕倒进了垃圾堆的那一刻,我才真正确定下来,我们吃的,就是那只猫的肉!”
“所以你现在真的变强了!强大得足以说服他人留在你身边了!”我说道。
“是你得留下来存钱!”他终于在电话的那头,冲我咆哮着。
“如果是钱的话,我现在身上已经有了一些,存得不多,却几乎够我回去的盘缠了!如果你是想要我留下来的话,张医生,那地方毕竟只是你们的家,不是我的,你们和老张老朱生活在一起,你们可以在那里看见你们以后的生活,而我却不能,那里只会叫我迷茫!我也有我的家,我已经离开它许久了,现在我要回去了!”
张医生在电话那头沉默了足有一分钟,他也迷茫了,同时他对我的迷茫终于也感同身受了。我听见了他逐渐缓和下来的喘气声,已经完全平静,他打了个打哈欠,草草地给我道了声晚安:
“有时间就回来看看我们吧!”便深深地睡去了。
我挂断了走廊上的电话,抹黑走到了青年旅社的门口:眼前的房子就像一列静止的列车一样岿然不动。拥挤肮脏的房间内,舍友被身上亭亭如盖的衣被压得已经喘不过气来了,犹如死了一般,格外平静!我站在房间的一个门口,眺望着房间的另一个门口——窗户。我看见窗外的世界正在缓缓地向后移动着,用几乎不被人察觉的速度移动着!我想,此刻,这世上也只有我一个人才知道,这世间的一切,犹如时间一般,正在慢慢过去……
我扶走到床边,躺了下去。
我又想起了诊所里的两位老人和两位医生:我以后实在不必时常去挂念他们了!他们今后的日子,无非就是越过越好,或者越过越坏,但无论他们怎么过,日子,都正在慢慢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