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星.怎样才算圆满?
作品名称:云昙 作者:染雨 发布时间:2016-03-25 09:24:58 字数:4384
他打开她写给他的邮件,日期停留在二零一三年的夏天。
她在火车站失去控制,将他砸伤,被送进急诊室里缝合伤口。鲜血从头部冒出,血腥的味道逼迫嗅觉,他感到她的力量如此强大。
在住院的那段时期,他知道她被送进三医院里进行治疗。却不再愿意记起沉重记忆,他需要休息和思考,是否依旧要靠近这个精神无常的女子。
他想过要去见她,或者可以对她说当时是他的错,不该如此责怪她。经过无数次设想后终究放弃。
知道她出院后,突然在网络上给她写邮件。
云,我突然很想见你一面。我们已经有一年多失去联系,但我总觉得我们之间仍旧有没有完成的路要走,它没有终结。看到邮件请回复我。~南星。
她告诉他,她在去往西藏的火车上,她离开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去西藏,在世人心里的纯净之地。也是她与他分别时他将要到达的地方,她一直羡慕他的生活,自由散漫,不受外界牵绊,她跟随他的方式去生活。这是她早已设想过的生活,她会像他一样漂泊浪迹,喜欢苦痛生活和沧桑往事,一直渴望不断经历,快些行走。
他连夜去车站买了当晚从云南到西藏的机票,他要赶在她之前入藏。时间仿佛停滞在去年夏天,他没有完成的那趟旅行。恍惚间感到一切又在重演。
云,你不知道一些人为什么总是不断出发,不断旅行。因为他们生而迷茫,没有充实真切的声音使心灵得到安歇。他们永远得不到满足。
他从原来跌倒的地方爬起来,重新出发,将要再次见到这个阔别已久的孤寂女子。他听到心里真切急促的心跳声,来自灵魂和身体里的声音,他是如此激动和愉悦。
坐在飞机上穿过漆黑云层,下面是繁华都市和荒芜山野,掠过它们,仿佛看到世界轮变如同太阳朝升西落,蓬勃和衰减对峙。这个世界一直变幻无穷,又或者一切未曾改变,只是再次出发,结局不过是再次经历一样的过程。若有圆满结局存在,那一定是要在很远之后,或许在有生之年,亦或许永生不见,这便是人的无力和妥协。我们活得是这般不知所措。
她看到他站在车站出口的背影,和去年一月见到的时候一样萧瑟孤独,有些人,是注定可以获得认识和了解到的。
她拖着宽大行李箱,从他背后蒙住他的眼睛。久别重逢的喜悦之感,是建立在那次争吵伤害之上的,快乐愉悦来的不容易,而彼此都已经付出很多。
他回头看到这个精神患有重创的女子,面部皮肤已经不复去年初见时候光滑细腻,只有黑色瞳孔依旧泛亮。穿着宽大黑色毛衣,铅灰色的妮子大衣,落拓不整的装束,远离尘世。
他说,云,你依旧如此,没有变化。
她朝他微笑,露出洁白虎牙,天真笑容如同孩子一般没心没肺。
他从背包里掏出结婚照片给她看,他的妻子,与他同是云南地区人。当他脑部受伤阶段遇到她,一个叫舒娟的女子,穿洁白护士服帮他换药。
她带给他尘世的归宿感,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如同呵护幼小孩童一般周到细心。这是她身为护士的职业习惯,能从他人的圆满舒适上获得价值所在。
而另外一些人,没有规则与秩序,所谓价值,也就是自我满足内心情感所作出的付出。她们不重视这样虚无的规则,听从内心的声音,归于灵魂。
她问他,南星,既然尘世婚姻已经满足于你内心的荒芜,又何必不远千里来见我。你知道这极有可能是一段不为世俗所容纳的情感,你是否能够作出牺牲?
云,我来的时候已经想过无数次。心底真实的声音仿佛就是被你唤起,尽管我们已经分开一年多,但某些人,是一辈子都无法从生命中抹去的,她的重量如同脚上的鞋子,带你走遍海角天涯。我不能将迷惑压制,它们如同潮水一次一次将我树立起的完整人格淹没,我必须要来完成与你的旅途,这不是终点。
当晚,妻子舒娟打来电话,她告诉他已经有了身孕两个多月。希望他快些回去,她想要见他,她要他陪伴她生出洁白的婴儿。
他这次出来只对舒娟称自己要去藏区拍摄几组图片给杂志社,摄影成为他谋生的工具和借口。
她听到从他电话听筒里发出的娇柔女声,他的家对他发出召唤,她只觉得面前这个男子已经变得陌生,也许从她将那件单反砸碎的时候起,她就已经看到他的脆弱和不可担当。她并无怨言,他从未对她作出任何承诺,她对他,原本没有希望,如今却有些许失落。因为她很快看出他的软弱。
他突然再次拥抱她,热烈而急切。像是失去已久的幼时玩物。
她问他,你是否打算要回去看她?
他说,嗯,云,她有了我的孩子,这段旅行可能不能陪你到底。
你什么时候走?
三天之后,我要在这里陪你度过三天再回去。云,再次见到你的时候,我确定了一件事,我爱你。
南星,你打算以怎样的身份将我安置在你的身边?
这需要时间,云,你要给我时间。
她答应他要等他作出决定,她依旧对他抱有幻想。
藏区的冬夜,寒冷雪花飘落,呼啸大风刮起洁白雪花,落入灯火人间。
她说,人世间最大的温暖莫过于在这冰冷夜晚与相爱之人看人间落寞,寂静清冷,无需勉强光亮使你我前行。南星,其实最重要的不是出发,而是停留。
他从身后用宽大棉袄包住她,说,云,和我做爱吧。
旅馆里的陌生气味中,他们彼此感受到对方的存在。
他说,云,你可知,此刻你的存在对我来说是无限喜悦。像一面镜子里看到的真实自己,我们的身体原本是同一抔黄土,在接近的质地之中分离。我们之间存在的引力使它再次融合,只有这一刻无比盛大真实,没有恐惧,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我是这样兴奋。
他的激情像潮水一样将她淹没,沉沦在他的手心里,像夏夜里墙角开放的栀子花,纯白花瓣散发浓郁芬芳,使他驻足停留。但她知道这将不是永远。
她说,这场雪下得好及时,南星,以后你会记得和我的第一次是在这样一个有大片北风和大朵雪花飘落的寂静夜晚。
他的手指在她的身体上停留抚摸,如丝缎般光滑的肌肤,散发青春活力。进入她的身体,他用力想让她疼痛,同时感受到她的疼痛,如同加注在他身上的盔甲,一生都无法卸下。
她发出哽咽的声音,说,我是这样喜欢你的沉默和残酷;喜欢你让我感受到的疼痛;喜欢你带给我的幻觉。我早就知道你是这样的男子,充满诱惑,愿意与你爱,不计后果地爱,狠狠地爱。
尽管最后只剩下爱。
与她在藏区度过的三天,没有外出旅途,只有寒冷夜里不断做爱带来抚慰。一起去附近超市里买新鲜蔬菜、肉类、水果、面粉、饮料。她给他做饭,那是他第一次吃到这个桀骜不驯的女子做出的饭菜,各种菜品配料硕大而真实。
她说,南星,我想念幼年时候祖母在灶房内做的汤圆。硕大洁白的汤圆,具有黏性的糯米粉里包裹着用猪油揉搓而成的汤圆心子,心子里是黑色芝麻、花生、核桃碎末,一起与白砂糖或者红糖混匀。至今依旧是留念的味道。
云,我会给你想要的生活,你等我。我需要时间去处理和她之间的一切。
他对她作出的承诺,她没有说话,她觉得在他之外的一切人群都与自己无关。
不知道为什么,她喜欢一切与糯米相关的食物,每次吃到汤圆就如同见到祖母。那年冬天,祖母丢下她去往彼岸,她只希望有一天可以和祖母同登彼岸,祖母是她灵魂的归宿。
喜欢汤圆、南瓜饼、紫薯饼、糍粑、豆沙圆子、炒年糕……一切充满回忆的童年食物,是成年之后都吃不到的饱足。它们落在胃里带来滑腻舒适满足之感,黏性糯米留在嘴里柔软香甜,是有回味和余地的食物。仿佛一种恩慈,它可以是永远。
那么云昙,你是否仍然不能忘记,你的前行不过是被时间推着鞭策的奴隶,你无力选择自己的生活,你一直怀念,却不能安稳。那是因为你缺少爱,你需要一个如同祖母给你恩慈般的男人来爱你,只是那样的男人,何处去寻,亦或是他存在,但你是盲的,你找不见他。也许他住在离你十万八千里远的城市,宿命没有安排你们相遇。也许你们同在一个城市,但是你们不会相遇,因为你们之间无缘,没有缘份的人不会相遇,失去缘份的人难以相遇。也许你所遇见的男子可以对你付出这份恩慈,只是你和他都不能长久,这是命数,也是劫难。
第三天早晨,他离开她,飞往云南。她独自开始一个人的旅途,在朝圣之路上匍匐前行的人群,看到人对自己的厌恶和不满,人的劣性,连同沉堕的心灵消失在这个充满圣洁和信念的城市里。原来一切邪恶都可以被上帝宽恕和原谅,他这样恩慈。她突然落泪,大滴热泪落入冰冷空气里,无限下落。
她仰头看着天空,如果可以宽恕,那么上帝你是否可以带领孤独和边缘走向另一个光明的世界里。远离这个喧嚣尘世,没有营营役役的争斗之地,我是这样不符合你所缔造的这个多元世界。我要简单,我要单纯,我要洁白,我的心永远得不到满足。
信念是虚无的,如同爱,但她依然努力相信它的存在。相信至高的神圣管制世间一切善恶因果,它不决定人的去向,它只是包容和原谅,帮助我们解脱痛苦,洗礼身上长出的错枝末节。
在这个海拔两千多米的高原城市,空气稀薄,人对自然是要通过渐渐适应才能安息于某处。夜晚独自一人回到单人居住的小旅馆里,听到飞机穿过高原上空的云层,发出沉闷悠长的轰隆声,如同长笛吹奏出的漫长音符,突然觉得时光漫长如穿梭在云里的鹅绒丝绸,留念与美好即是即刻感受,稍纵即逝。
此刻,她在尘世中的小小房子,不过是一个简单陈旧的小小房间,有狭小单人床,书桌,厨房和卫生间,还有小小阳台。有时候生活可以是这样简单的,能够听到好听的音乐,睡觉的时候不失眠,每天做完心里想做的事情。但是心中已经没有家的概念,是可以随时漂泊流浪的女子,不以此生为家,随时出发,随时停留。
他回到云南的时候是在午后,他看到舒娟站在人群中等他出来。那一刻,他意识到这个温婉女子已经将一生都寄托于他,他应该对她作出回报,却又觉得面前这个已经与自己结婚一年之久的女子如此陌生。更多时候,他觉得他与她仿佛尘世里的陌生路人,只是一次牵手共渡一条河流。他与她更像是合作者的关系,这牵手就成为他生命中的必要元素,它注定会发生,它必须发生。
舒娟在人群里朝他挥手,微笑,难以抑制的喜悦之情。如此盛大的热情,他忽然感到惊慌,不知如何应对,他与她的关系应该如何再相处下去。他怀疑他对这个女子从来都没有爱,有的只是一个平常陌生人都可以付出的关心,他再次确认他们的关系。
突然厌恶这样不计后果的自己,一个已婚男子的情感存在真实虚幻的交替,他对她,不需要情感的忠诚,爱情永远不可能将一个人的情感捆绑一生,若是出于道德压制,那么,南星,你从来不曾为自己而活。
他不知道自己要怎样才算圆满。他注定是要在这责任与外在诱惑里挣扎的男子,无论他选择哪一端都会有所遗失。
世事的圆满来自于时光的流逝,如果时光能够缓慢顺利流转下去,那么这一切都会获得救赎,得到宿命的终局。而我们为了这个终局已经作出太多尝试和挣扎,到头来我们会以何种形态来看待这一切,我们的所有质地都不曾获得价值。在这个世界最后一刻,南星,你会选择以哪种方式来感受生命的真实性,你是否深刻记得那个被你抛弃在高原城市的女子,因为用药过度而面部浮肿,卑微弱小的女子,穿梭在大片雪花的寒冷冬夜里与你得到喜悦之感的女子。
你生命里的这两个女子,牵制你的一生。